知薇忍不住輕輕咽了兩下口水，試著要把手抽回來，邊抽邊道：“有一回泡茶不小心打翻了給燙的，涂了藥膏已然好了?！?/br>
    皇帝沒抓著她不放，任由她把手抽回，然后盯著她不住地瞧。她的不安十分明顯，尤其是那一雙手，在胸前來回地絞著，透露著她此刻最真實的內(nèi)心狀況。

    “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么嗎？”皇帝負(fù)手而立，聲音里透著一番慵懶。

    知薇搖搖頭，示意不知。

    “你最大的弱點，便是不會撒謊。你同朕打了這么多回交道還不明白嗎？在朕面前你最好實話實說，朕不喜歡你這樣藏著掖著的樣子。”

    “奴婢……沒藏著掖著？”

    “吃飯的時候冬青不過給朕夾個菜，你便委屈成那樣，這會兒給你機(jī)會訴苦你倒不說了。好，那朕把她們?nèi)齻€都叫進(jìn)來，大家當(dāng)面說個清楚，你說如何？”

    “皇上別這樣?！敝奔绷?，脫口而出道。

    四個人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對質(zhì)，那就算撕破臉了。她們?nèi)齻€肯定不會承認(rèn)什么，搞半天也就是件無頭公案。但從此她的日子肯定更難過。

    她有感覺，薄荷對她還算客氣，并沒有下死勁折騰她。若真的鬧翻了，往后她的日子肯定比現(xiàn)更糟糕。那她就只剩一條路了。

    一同辦差的幾個人全都想著法子排擠她，她便唯有抱緊皇帝這條大腿不放了。可抱著抱著就容易出事兒，最后不留神露出心意來叫皇帝察覺了，那這一輩子可就跑不掉了。

    她還想去江南看看，盼望著出宮后能不能想個法子去江南定居。再不濟(jì)也要逛遍名山大川，這輩子才算沒白活。

    所以她現(xiàn)在不能四處豎敵，只能小心翼翼維持著僅有的平衡。

    “皇上千萬別叫她們進(jìn)來，奴婢往后還想好好辦差，不想到處得罪人?！?/br>
    “你既這么想，便把實情同朕說了?！?/br>
    “是奴婢自個兒不好，剛開始幾天給皇上打洗臉的熱水，水溫沒控制好有點燙。本以為端過來時皇上已經(jīng)起了，結(jié)果還得在門口等一陣子。銅盆太燙，不小心便燙傷了。如今用了藥，已然快好了。”

    皇帝微瞇起眼睛：“就這樣？”

    “就這樣?；噬蟿e不信，奴婢說的都是真的。奴婢從前沒怎么侍候過人經(jīng)驗不足，正在慢慢摸索，難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便說今天吃飯的事兒，奴婢不是怨恨冬青，實則是恨自己?！?/br>
    “恨自個兒什么，手太笨？”

    “是有點?？炊鄪A菜奴婢當(dāng)真羞愧，奴婢連她的一半都及不上。心里多少有點難過。同樣在皇上跟前當(dāng)差，旁人做的這般好，顯得奴婢笨手笨腳的，是以有點不痛快?；噬锨f別誤會?！?/br>
    她這話說得半真半假，也不知皇帝信不信。反正不管信與不信，至少算是圓過去了，只要讓皇帝打消四人對質(zhì)的想法，她便算成功了一半。

    從前交的那點惡一時半會兒緩和不了，只能往后慢慢修補了。

    皇帝想起她今天夾茶馓的那模樣，倒是忍不住笑了：“你這手腳確實不夠利索，夾個東西掉三四回，搞得朕都有些沒脾氣?！?/br>
    “奴婢正努力練習(xí)呢，過些日子便會好的?！?/br>
    “不用，你這樣便挺好?！?/br>
    知薇不解，抬頭看他。只見皇帝面露淺色，眼睛里有著和煦的光，整個人立馬少了幾分戾氣。

    他開口的時候語氣柔和：“你不必學(xué)那些侍候人的東西，反正朕從沒將你當(dāng)奴才看。你與她們不同，她們的本分是辦差，至于你的本分……”

    知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皇帝說出那樣的話來。

    皇帝頓了頓，再次上前抓起她的手：“朕只要你平平安安活著，不管是在宮里還是在外頭，別叫自己再傷著。你還有兩年出宮去，這兩年朕會盡力護(hù)著你。待某一天你出去了，朕便護(hù)不住你了，所以你也要自己留個心眼兒，別叫人算計了去。這世上最難猜的便是人心，不是人人都愿捧著一顆真心，擱到你面前叫你仔細(xì)瞧個夠的?！?/br>
    皇帝這是在說他自己，知薇聽明白了，卻不敢有半分回應(yīng)。他們?nèi)缃竦年P(guān)系就差捅破那一層窗戶紙了，對方已然步步進(jìn)逼，她只消再往前半步，便再無回頭之路。

    想到這里知薇故意裝聽不懂的樣子，在那里打馬虎眼兒：“奴婢是有點笨，從前家里爹媽護(hù)著，不知道外頭的險惡。待出去之后一定記著皇上的話，凡事都留三分心眼兒，想來就不會有問題了。”

    皇帝沒跟她計較撇開話題的事兒，又關(guān)心起她的手來：“當(dāng)真快好了？”

    “嗯，用了彭醫(yī)婆開的藥，如今已無大礙?！?/br>
    皇帝算算她到自己身邊的那些日子，若真是燙傷醫(yī)婆開的藥能好得這般快？他心里有些不信，待到知薇出去后便叫了馬德福進(jìn)來，輕輕吩咐了幾句。

    馬德福多能干的人，第二天皇帝剛起沒多久，他便將事情打聽得清清楚楚，回來跟皇帝稟報了：“彭醫(yī)婆說了，那藥是傅太醫(yī)給開的，她不過是轉(zhuǎn)手當(dāng)個中間人罷了?！?/br>
    “那她沒同知薇說那藥是傅韞開的？”

    “沒有。”馬德福有點猶豫，不知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聽了彭醫(yī)婆的話后他便心道不妙，沒想到傅太醫(yī)看著挺聰明，卻也有犯糊涂的時候。

    知薇是皇上看中的女人，他怎么能從中摻一腳呢？這不是明擺著要跟皇帝搶女人嘛。雖說他們君臣間關(guān)系親密，可也不能這般逾矩啊。

    皇帝看他這樣便道：“有什么便說，一個字也不許漏?！?/br>
    馬德福沒辦法，只能一一說了。說完后心里直打鼓，生怕皇帝會翻臉。結(jié)果皇帝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道了句“知道了”，便叫他下去了。

    屋子里便只?；实垡粋€人。他起身走到窗邊向外瞧，看那水波粼粼的河面在眼前不停地翻涌，心里頭的情緒也如這水面一般。

    傅玉和變了，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其實從重華殿起火事件起，他便慢慢地有了改變。不僅給了她傅家祖?zhèn)鞯拿?，還親自替她處理傷口給她上藥。

    聽說當(dāng)時屋子里沒有旁人，只他們兩個。皇帝從前不計較，現(xiàn)在卻不得不計較一番。

    他還記得那一回和傅韞聊起知薇，對方的情緒并未有太大的起伏，與從前傅二剛死時截然不同。再往后是半夜里賣知薇的面子給個宮女看病。后來又是拜對方所托冒著風(fēng)險帶她來見自己。

    還有蔣太妃想要招他為婿卻被他拒了的事情，兩人在壽康宮前說說笑笑，安陽生辰宴出事之后，他來給知薇看病。一樁樁一件件都在皇帝的腦海里不停地回放著。

    再到如今悄悄拿藥給她，還不叫人知道，這一切代表著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這個傅玉和，想來也同他一樣，已在不知不覺中動了心思。

    ☆、第71章 托付

    夜涼如水，河面上冷風(fēng)吹來，讓人不禁打個寒顫。

    傅玉和關(guān)上窗戶，本打算上床去睡，不知怎的沒什么睡意，又想起有一張方子缺了一味藥，便重新叫小安子點了燈，到了外間細(xì)細(xì)稱起藥來。

    他同皇帝不在一條船上，太醫(yī)們因要帶不少藥材，便單獨派了一艘給他們。傅玉和身份超然，住的屋子也比旁人大一些。但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一陣?yán)舜騺泶w微微搖晃，他手里那秤便有些拿不穩(wěn)。

    小安子正想上來幫忙，忽聽得有人敲門，便趕緊過去開。大門一開他先是愣了下，外頭沒什么光亮，那人一張臉隱在緙絲云紋錦的斗篷里，手里拿個燈籠，光照在臉上顯出幾分凌厲來。

    小安子看傻了，半天才想起來這人是誰，撲通一聲便跪下了。

    那邊傅玉和聽到動靜抬起頭來也是一愣，放下手里的東西便過來拱手行禮：“臣見過皇上?！?/br>
    皇帝漏夜前來，一個人也沒帶，自個兒提個燈籠就過來了。

    他抬腳進(jìn)屋，把燈籠往小安子手里一塞，吩咐道：“你到外頭候著去。”

    小安子哪敢不聽，屁滾尿流奔了出去，輕輕將門給他帶上。傅玉和見狀并不急著開口，仔細(xì)打量了皇帝一眼。

    只見皇帝解了斗篷，他便伸手接過來，小心掛在了門口的架子上。

    然后他問：“皇上可要喝點什么？”

    “不了，朕不渴。你這兒這會兒也沒什么，別忙活了?！?/br>
    傅玉和微微一笑，老實答：“臣正準(zhǔn)備睡了，屋里確實沒備什么?；噬显趺聪胫^來了，是身上哪里不舒坦？”

    “朕身子挺好的，不過確實有個地方不大舒坦?！?/br>
    “哪里？”

    皇帝沒看他，坐下后自撣了下袍角，云淡風(fēng)輕說了句：“朕的心?！?/br>
    傅玉和是個聰明人，一聽便明白了。本來這事兒也瞞不過去，知薇是個天真的，彭醫(yī)婆說什么她便信什么?？苫实鄄灰粯?，這世上沒有他打聽不到的事兒。

    只是他也有點意外，只是一瓶藥膏而已，皇帝竟連這個也知道了?？梢娝麑χ贝_實上心。

    他從前偶爾也存了一兩分和皇帝爭的心思，但一想到從前的事兒便歇了這股勁兒。倒不是怕皇帝降罪，而是想到二弟和家中父母，他便覺得自己同沈知薇絕無可能。

    即便勉強娶了，她將來的日子也是難過。父親那邊尚可以化解，可二弟的死對母親來說是極大的打擊，她如何容得下一個害死親生兒子的女人整天在眼前晃悠。更何況他也是她的兒子，她必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到時候弄得家宅不寧未免也不好看。

    想到這里，他主動向皇帝請罪：“臣一時糊涂，皇上不要怪罪?！?/br>
    他這么坦蕩皇帝也不能發(fā)脾氣，只是有些好奇：“能不能同朕說說，你是什么時候?qū)λ齽恿四菢拥男乃?？?/br>
    “說不清，仿佛從未有過，又似乎一直都在。臣從前恨她，后來見面卻并不厭惡她。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時間長了那股子恨意也淡了?？沙己髞碛窒?，這并不是時間的事兒?；噬线€記得臣曾說過的話嗎？知薇她不像從前那個人，皮相還是一樣，芯子卻不一樣了。臣想不明白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當(dāng)真是對那樣的她恨不起來?！?/br>
    “你很坦誠，當(dāng)真不怕朕怪罪？”

    “男女之情本就無法自控，臣既動了歪心思，便該叫皇上知道。如若隱瞞便是欺君大罪?；噬先缃褚采钕萜渲?，該當(dāng)明白這種滋味。有時候掛念一個人并不由自己做主，不經(jīng)意間便會想起，怎樣克制都無法自拔?！?/br>
    皇帝眼前一亮，漂亮的唇緊抿一下，然后他開口：“這般看起來，你倒是陷得夠深了?！?/br>
    “臣不如皇上。和皇上一比，臣那點心思不值一提。臣看得出來皇上對她用情至深。臣尚且能自控，而皇上……”

    說到這里他話頭一收，沒再繼續(xù)下去。今天的他夠大膽，也許是在宮外的緣故，也可能是艙內(nèi)光線昏暗，倒叫人容易將心事都說出來。

    皇帝并不介意他的欲言又止，反倒是接著他的話頭道：“朕是泥足深陷、無法自抑?！?/br>
    兩個從兒時起便是朋友的男子，自成年后便再無這么坦誠過。今日卻因為一個女子，皆向彼此說出了心中最深的秘密。

    聽到皇帝的話，傅玉和倒是神色一松，像是去了一道心頭的枷鎖?；实巯矚g她也好，總好過她出宮之后被不知名的男人娶進(jìn)門。那樣只會叫他更難受。

    輸給皇帝他心甘情愿，反倒不覺得痛苦。

    于是他便勸對方：“皇上既喜歡，為何不復(fù)她的位份？”

    “朕想過，其實朕打一開始便沒想過貶她為宮女。你也知道那是她自個兒一廂情愿。那一日朕本是想封賞她來著，不曾想她說出那樣的話來。朕一生氣便應(yīng)允了?，F(xiàn)在想來當(dāng)真是做了一件錯事。”

    “現(xiàn)在補過也還來得及，好歹她還未出宮?！?/br>
    “她人雖在宮里，日日在朕眼前晃，可這心并不在朕這兒。朕不想勉強她，原本想著這般相處時間一長，總能將她捂熱。沒成想她當(dāng)真是塊頑石，怎么都捂不熱。朕許過她不止一次，最開始是嬪位，她直接回朕一句不愿意。后來朕帶她出宮看花燈，趁著她心情好問她可愿為妃，她卻假裝沒聽見。朕長這么大，頭一回有人這么拂朕的面子。偏偏朕拿她沒法子，打不得罰不得，略說兩句重話就把她嚇得又是下跪又是磕頭，見她哭成那個樣子朕心有不忍，又說要封她為皇貴妃，可她依舊不允，寧愿叫朕殺頭。你說說，朕如今該怎么辦？”

    傅玉和聽了心中當(dāng)真有如驚濤駭浪一般，一時難以平靜。一直看皇帝跟知薇處得不錯，還當(dāng)兩人早已互訴衷腸，寵幸只是早晚的事情。卻不料沈知薇是這樣的人，性子倔得叫他吃驚。

    印象里從前的她并不這樣，要不然當(dāng)年也不會被她父親硬逼著入宮了。

    他愈加覺得這個女子并不是從前的那一個。

    面對皇帝的問題，傅玉和回答不上來，就在這尷尬的沉默間，皇帝又開口道：“朕甚至想過封她為后，可她依舊不從。鬧到這一步未免太難看，朕也不能再逼她，如今只能過一天算一天?！?/br>
    “皇上有沒有問過她，為何不愿意？”

    “問過。她同朕說只想要一個人。一個一生只她一人的男子。當(dāng)真夠狡猾，提出這樣的要求，叫朕如何答應(yīng)。哪怕她要天上的明月，朕也能琢磨個法子給她弄來?？伤齾s提了讓朕最無法做到的要求。所以朕想了想，還是就這樣吧，她在身邊的時候好好待她，有朝一朝她走了，朕也不強求。只叫她高興便好?！?/br>
    傅玉和就是昏暗的燈光看皇帝的神情，見他少見地露出幾許疲態(tài)，想來方才說的都是真心話。人沒想過皇帝那樣的人物，有一天也會為個女子肝腸寸斷痛苦糾結(jié)成這樣。

    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知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于是只能住嘴不言。

    皇帝沉思片刻，突然又問他：“朕今兒一個人過來，主要想問問你的意思。你同朕說，你對她存了多少心？”

    傅玉和深吸一口氣，實話實說：“臣不敢欺瞞皇上。臣這一生活到現(xiàn)在，確實頭一次對一女子產(chǎn)生那樣的情愫，便如皇上說的那樣，難以自制?！?/br>
    “那朕……將她給你如何？”

    傅玉和大驚失色，不由瞪大眼睛：“皇上！”

    “你先別開口，聽朕把話說完。朕最初和她定了個約定，她答應(yīng)朕即便將來出宮也不會再嫁，只留在家中一輩子。但朕這些天也想過，這世上的女子生活本就艱難，她一個無依無靠又是從宮里出來的人，家里如今沒個掌事的人，若再終身不嫁，待得祖母母親過世后，她要如何立足？朕真恨不得將她留在身邊，但她既不愿朕也要為她的將來做些打算。思來想去你既是有這意思，倒不如成全你們。朕瞧著她并不討厭你，你們又是從小相識，或許有那么點子朦朧的情意也說不準(zhǔn)。她若嫁了你，以你的性子必能護(hù)她周全，朕也就能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