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頭地?zé)嵋恢遍_著，一進(jìn)屋一股熱浪涌來，冷暖交替下知薇忍不住打個了噴嚏。正準(zhǔn)備要告罪，皇帝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去摸她的額頭：“著涼了，要不要吃兩付藥？”

    “不用不用，奴婢身子挺好的。”

    皇帝動不動就給她開方子，每次開的藥都奇苦無比，還命令她必須按頓吃。上一回吃得她痛苦不堪，到最后藥熬來了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小花盆里倒過兩回。

    中藥這東西，她實在接受無能。

    為了不吃藥，她故意岔開話題問皇帝：“皇上怎么這會兒就回來了？”

    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实劭粗蝗缓芟雴査?，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朕提前回來為的是你，難道你不知道嗎？

    皇帝今天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因為過年，他就格外想把知薇帶在身邊。宮里的女人都思家，這種時候他怕她亂想。

    可今天這一天他都很忙，祭天祭祖設(shè)宴擺酒，從早上睜開眼到現(xiàn)在就沒停過。他若帶著知薇，她必定得累得夠嗆。她不比他，連坐的資格都沒有。天不亮就站著，站到半夜里，她整個人非廢了不可。

    所以皇帝忍著相思把她擱屋里，只為讓她輕松輕松。

    結(jié)果原本一切好好的，到了子夜時分，陪著太后說話熬年的時候，突然又想起她來了。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她肯定沒睡兒，便很想回來陪陪她。

    太后也看出了他的走神兒，還當(dāng)他忙了一天累了，便讓他提早回來歇息。一國之君身子最重要，其他的都是虛的。

    皇帝難道有點心虛，卻又控制不住自己那心魔，便坐了龍輦回來。到了門口的時候正巧趕上放煙花，他便下了車自個兒往里走。

    他知道，年年這個時候?qū)m女太監(jiān)們都會擠在這地兒看煙花，他就想會瞧見她嗎？

    結(jié)果當(dāng)真讓他瞧見了。而且怎么這么巧，她正伸手抹眼淚兒，他便走了進(jìn)來，所有的動作盡收眼底，看了個真真切切。

    旁人都在笑在鬧的時候，她卻夾在其中默默流淚，那情景當(dāng)真叫皇帝心肝肺都疼。他想幸好他回來了，要不她是不是打算今夜一個人悄悄哭整晚？待到第二日再見時，腫著兩只水泡眼兒給他瞧？

    看她的眼角，還掛著一絲淚痕?；实凵焓痔嫠四?，柔聲道：“怎么哭了？”

    到底還是叫他看見了。知薇很不好意思，趕緊扯了個謊：“不是哭，是風(fēng)迷了眼睛。抬頭看煙花真累，許是灰掉進(jìn)了眼睛里?！?/br>
    明知她在撒謊，可瞧她說得那么真切，皇帝也不忍拆穿她，便換了個話題：“煙花好看嗎？”

    “好看，您要不叫我進(jìn)來，我還能多瞧一會兒?！?/br>
    “那倒是朕的不是了?！?/br>
    “奴婢不敢。不過皇上能不能恕個罪兒，別怪奴才們擠在前頭看煙花。難得一見的新鮮景兒，咱們太高興了。”

    “好，你開口，朕必定是應(yīng)的?！?/br>
    知薇松了口氣，覺得他還算是個講道理的皇帝。當(dāng)然，這只是部分而已，有時候他對著她，可是相當(dāng)蠻橫不講理的。

    皇帝看她對煙花這么感興趣，便又道：“過兩天等到了元宵，朕帶你出宮去。聽說那一日各處都放煙花，還有許多好玩的東西，比宮里有意思?！?/br>
    知薇覺得，皇帝的口氣很像韓劇里的歐巴們。

    就仿佛電視里男主角對女主角道：“過兩天哥哥給你買好吃的?！庇心敲袋c哄小孩子的味道。

    知薇沖皇帝笑笑，沒把這話放心上。皇帝是日理萬機(jī)的人，誰知道那天會不會有事兒呢，這種承諾當(dāng)不得真的。也許一轉(zhuǎn)頭他就給忘了。

    皇帝不管她信不信，帶著她進(jìn)了暖閣。忙了一天有點累，皇帝就往躺椅里一靠，把知薇叫到身前：“困嗎？”

    “不困，奴婢一整天沒差事，睡多了這會兒挺精神的。”

    “那好，替朕捏捏頭。你會嗎？”

    “不大會。”

    “沒關(guān)系，就在這兩處捏捏就好?！被实壑噶酥竷蛇叺奶杧ue，知薇便繞到他身后，剛要伸手又聽皇帝道，“拿張椅子過來坐著捏?！?/br>
    這么好的上司真是少見，知薇心存感激，下手的時候便仔細(xì)一些，怕太重了弄疼他。結(jié)果按了兩下皇帝便道：“用些力，你是不是餓了？”

    “沒有，奴婢晚飯吃得挺多的?！闭f著，她那不爭氣的肚子便輕輕叫了一聲。她簡直可以聽到皇帝的嗤笑聲。

    只聽對方道：“你果真是餓了。一會兒陪朕吃隔年飯。”

    知薇應(yīng)了聲是，手里的力道加重了一些?；实劾哿艘惶?，頭確實有點疼，被她這一按整個人松泛許多。

    或許也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只是她在身邊心情便跟著放松，人也變得舒服起來。

    不多時，馬德福進(jìn)來回話：“皇上，都準(zhǔn)備好了，在哪兒傳膳?！?/br>
    皇帝閉著眼睛道：“就在這里?！?/br>
    于是馬德福出去，片刻后便帶了一串太監(jiān)進(jìn)來。東暖閣里沒有吃飯的大圓桌，皇帝那份便擺在了窗邊的坑幾上。知薇的則擺在她身邊的茶幾上，她側(cè)頭一看，見是金銀兩色的米飯，并幾樣五彩小食，擱在不大的碟子里，繞碗擺成一圈，倒也挺好看。

    知薇看了便覺得更餓了。就在她失神的時候，皇帝突然伸出手來，輕輕按在了她的手背上，示意她停下。

    然后皇帝起身，卻一直不放開她的手，反倒拉著她走到茶幾邊上，將她摁進(jìn)了椅子里。

    “吃吧?！?/br>
    他說得很隨意，但居高臨下的氣勢讓人無法忽視。知薇就在他這逼人的目光下端起碗吃了起來，一吃之下覺得味道不錯，也就敞開了肚子，把那幾碟子吃得干干凈凈。

    她在皇帝面前吃東西不是一回兩回了，知道風(fēng)格隨意點沒什么，他也不介意。倒是看他吃得不多的樣子，她便問：“皇上頭痛還沒好嗎？”

    “沒有，你手藝不錯。若是個男子，出了宮開個館坐鎮(zhèn)，或許會有點生意?！?/br>
    這是在捧她了，知薇訕笑兩下，有點尷尬。

    用過飯后她猶豫著要不要走，結(jié)果皇帝沖她召召手，把她叫到跟前來：“今兒是過年，按理該給你紅包來著。朕沒預(yù)備著，就把這個給你吧。”

    說著他解下了腰間的福壽如意平安扣來，執(zhí)起她的手，輕輕放在里面。

    知薇對這種東西沒什么研究，但皇帝隨身帶的，肯定不是凡物。她哪里敢收，推辭著要往回送：“這個奴婢不能要。”

    “朕賞的，你收著便是?！?/br>
    “可紅包該是長輩給晚輩的，您也不像我的長輩啊?！?/br>
    “平輩之間便不能送嗎？這樣吧，你也送朕一個東西。”

    “奴婢能有什么給您啊?！?/br>
    皇帝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知薇腰上系著條五彩柳葉絡(luò)子，便伸手摘了下來，捏在手里邊看邊道：“便這個吧，一物換一物，你也不吃虧。”

    她豈止是不吃虧，簡直是占便宜了。知薇真有點搞不懂皇帝了，他是不會做買賣嗎，這么虧本的生意他也做。他那塊平安扣換成錢買的絡(luò)子，只怕整個養(yǎng)心殿都裝不滿。拿那個換她的破東西，簡直吃大虧了。

    皇帝卻不這樣想。那是知薇的東西，帶了她的氣息，便已值了千金。如今他身邊和她有關(guān)的東西已有了幾樣。上回她丟在壽康宮后門口的那只耳墜子，還有那套她給繡了花樣的中衣，如今是根絡(luò)子。

    再往后還要什么，皇帝自己也沒想好，便先這么由著她去吧。

    知薇撐了半天終于有了些困意，眼皮子微微打架?；实郾悴涣羲?，自讓她去了。然后他回了后頭體順堂，洗漱沐浴隨即上床睡覺。

    那天跟知薇閑聊，想起來當(dāng)初這張床她睡過。自打那天起，皇帝就一直歇在這里，再沒挪過地兒。

    那一夜他睡得不錯，睜眼的時候已是日上三桿。

    過年頭三天皇帝休沐，宮女太監(jiān)們也是輪番放假。知薇這種人最閑，屁大的差事都沒有，每天除了繡花啥也不干。

    她如今待遇不錯，雖說住的地方不像皇帝的寢宮有地暖，但火盆子就有兩個。里頭燒的是上好的炭，全是馬德福自作主張拿過來“孝敬”她的。有時候她真是被馬德福師徒弄得沒辦法。這也太會揣摩圣意了，皇帝還沒說什么呢，他們就全替她想好了。

    她現(xiàn)在是硬著頭皮不得不接下，將來到要還的時候，真不知道該拿什么去還。

    過年還有一個恩典，就是宮女們可以見家人。知薇往年沒這個機(jī)會，當(dāng)個不受寵的嬪妃，在這方面連個小宮女都不如。

    如今她成了宮女，也有了這個機(jī)會。同屋的雪容家里人都死絕了，自然不能陪她去，她便和隔壁屋的臘梅一道去了神武門，站在門檻里把頭往外探。

    知薇其實非常忐忑，因為所謂的家里人對她來說根本就是陌生人。聽說她家里只她一個女兒，連個姐妹都沒有。老太太身子不好肯定不會來，二嫂管著家，過年時最忙，也抽不出身。估計也就是母親會來。

    可這母親長什么樣兒，她竟一點沒有印象，到時候若認(rèn)不出來可怎么辦？若叫臘梅知道了，豈不要起疑心？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她探過一片人頭往外望的時候，意外看到經(jīng)熟悉的臉孔。那是錦繡，換了身宮外女子的打扮，顯得年輕活潑許多。她身邊攙著個中年婦人，想來就是她的“娘”了。

    知薇一見到錦繡眼眶就濕了，倒也顯得真情實意。沈夫人好些年沒見著她，乍見之下愣了半晌，然后突然淚如雨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情緒是能感染人的，知薇本來只是見到錦繡激動，現(xiàn)在看個婦人拿自己當(dāng)女兒，哭著摸她的腦袋，她也跟著傷感起來。

    想想沈夫人當(dāng)真不容易。丈夫和大兒子戰(zhàn)死沙場，唯一的女兒又進(jìn)了宮，小兒子雖說在身邊，但小兒媳婦聽說厲害得很，她這個當(dāng)婆婆的恐怕拿捏不住她。這日子就不好過。

    知薇十分同情她，想想她的年紀(jì)和自己的母親比也差不了多少，心理上又產(chǎn)生了一點依戀感。往后出了宮，這就是她的家人，要跟她生活很多年的人。一時間她頗有些感慨，前世今生的事情糾纏在一起，融匯成了一段復(fù)雜的感情。

    錦繡在旁邊見她們兩人哭個不停，趕緊輕聲勸慰，又拿帕了給沈夫人抹眼淚兒，又仔細(xì)端詳知薇，末了來了句：“小姐，我瞧你倒像是胖了?！?/br>
    她最近確實胖了，又不干活只知吃和睡，能不胖才怪了。

    但她覺得胖點好，胖點喜慶。都都微胖的人顏值才高呢。

    知薇一下子就笑了，抹了眼淚也開始說些喜慶的話兒。先是問了家里人好不好，哥哥嫂子過得如何。沈夫人一提到兒子也高興，擦干了眼淚抓緊時間說話兒：“你二哥家的興哥兒建哥兒如今都長得老高了。還有娟姐兒，也都會走路背唐詩了。一家人都好，你別太擔(dān)心?！?/br>
    那些都是她二哥的孩子，兩男一女挺有福氣的，聽說還都是二嫂出的。她們沈家別的不說，家風(fēng)方面還算嚴(yán)。

    聽說她父親一輩子沒納妾，二哥也是，叫二嫂管得死死的，屋子里連丫頭都沒幾個。其實想想這樣的日子也不錯，要什么富貴榮華烈火烹油的，老婆孩子熱坑頭，不愁吃穿過點平淡的小日子就不錯了。

    作為一個現(xiàn)代女rou絲，知薇向往的其實就是這樣的生活。宮廷生活看似高大上，內(nèi)里的痛苦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即便是太后，想出趟門都不容易，一年四季困在粉瓦灰墻間，半點趣味都沒有。

    三個人湊在一起又說了會子話兒，知薇突然想起點什么，摸出懷里一個布袋子，悄悄塞進(jìn)沈夫人手里：“娘，這是我最近攢下來的一點錢，你先拿著，回頭有多我再給你?！?/br>
    沈夫人趕緊往回推：“別別，你去年不是叫錦繡帶了二百兩銀子給我了，如今這些你先放身邊。你在宮里走動總有花錢的地方，不比我在自個兒家里，用錢的地方少?！?/br>
    知薇有點意外，看一眼錦繡，對方?jīng)_她微微一笑，那意思不言而喻。那一刻知薇感動莫名，真想贊她一句：當(dāng)真是大晉好丫環(huán)啊。

    ☆、第61章 元宵

    自打見了沈夫人后，知薇出宮的決心就更大了。

    看上去多和善的母親啊，回去后應(yīng)該不會嫌棄她才是。家里哥哥是個好說話的，嫂子太兇悍的話她平日里避著點就是了。聽說古代小姑子還蠻有地位的，她又是宮里出來的，終歸不會指著她的鼻子照三頓罵吧。

    更何況家里還有可愛的小包子們，侄子侄女一堆兒，平時沒事兒教他們念念唐詩三字經(jīng)，玩玩老鷹抓小雞什么的，日子應(yīng)該很好打發(fā)的。

    等活個幾十年，兩腿一蹬兒棺材板一蓋，這輩子就算齊活了。本來也就是個過客，過度參與也不好，瀟灑走一回就行了。

    皇宮里的氣氛實在太壓抑，她當(dāng)真受不了。在現(xiàn)代她就是個不求上進(jìn)的員工，到了這里依然這個德性。哪怕上司看重，給了升遷的機(jī)會，她還是歡快地拒絕了。

    再說宮外還有錦繡這個好姐妹呢。這次聽她話里的意思，親事像是有著落了。甭管那男人長得是好是孬，能跟她好好過日子就成了。看她那嬌羞的小模樣兒，知薇也不由羨慕了。真盼著她能找個如意好郎君。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元宵，皇帝倒是個言而有信的，竟真的兌現(xiàn)承諾來了。知薇當(dāng)時正在喝粥，一聽這吩咐差點噎著。還以為他目理萬機(jī)給忘了呢，沒想到記性這么好。

    沒辦法，知薇只能擦干凈嘴巴換了衣裳前去接差?；实勐?，一言九鼎，讓你干啥就得干啥。你心里有再多小九九也不頂用，敢不聽話就是一個“死”字。

    所以知薇覺得還是現(xiàn)代好，擱在現(xiàn)代霸道總裁再怎么不講理，拼著工作不要了，說不去就不去。可在這年代你試試，你要不跟皇帝去，皇帝就送你去見閻王爺。

    知薇連嘆三聲氣，到皇帝跟前的時候眉毛鼻子都皺在了一起?；实垡娝@樣就問：“怎么，出宮去玩不好嗎？”

    知薇看看日頭，天還亮著，這皇帝興致當(dāng)真好，這是準(zhǔn)備從白天玩到晚上的節(jié)奏啊。

    她擠出一點笑意，哼哼哈哈應(yīng)付了過去。皇帝也不跟她多話，依舊是照這回的打扮，一個扮世家子一個扮小廝，坐了馬車從神武門出去，直奔最熱鬧的長安大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