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薇見狀臉色一變，剛要出手拉開她們兩人，錦繡已經(jīng)快嘴回了過去：“我憑什么給你拎熱水。咱們都是一樣的，你想要熱水就自己去拎好了。”

    “嘿，哪里來的不懂規(guī)矩的，剛來嘴就這么硬，找打是不是！”

    “你憑什么打人。想讓我侍候你，做夢吧，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br>
    “錦繡！”知薇輕呼一聲，趕緊扯對方衣角，示意她少說兩句。她們畢竟初來乍到，鬧起來肯定占不到便宜。

    錦繡卻很窩火，自打到了花圃這一整天都在受人白眼，她哪里受過這種氣。從前在沈家她是小姐貼身丫環(huán)，誰敢給她氣受。進了宮雖說知薇不受寵，好歹也是主子身邊的，旁人說話帶刺兒，可也沒直接吩咐她辦事兒的。

    現(xiàn)在倒好，還要受這種粗使宮女的氣，真是忍無可忍。

    她用力一抖肩膀，把那人的手從自己身上抖下來，直迎對方迎來的目光，絲毫不帶懼意。

    凈房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眼看一場打斗一觸即發(fā)。

    就在這時剛才另一個嚼舌頭的宮女冷笑一聲，說了這么一句：“哎喲，還當(dāng)自己是主子身邊的人啊。都被貶到這里來了，還有什么可傲氣的。也不想想你們家主子現(xiàn)在也跟你一樣，也是個被使喚的奴才。別以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家都一樣。你一個后來的使喚你拎壺?zé)崴趺戳?，還委屈你了不成?！?/br>
    “你！”錦繡氣得語塞，到底不是那種粗俗人，罵不出難聽話來。

    旁邊的人一聽便大笑起來，個個前仰后合興災(zāi)樂禍，更把錦繡氣得頭頂冒煙。

    先前的高個zigong女一臉得意，沖錦繡一瞪眼睛：“怎么，不服氣。要不要我教教你這里做人的規(guī)矩？”

    她邊說邊像男人般壓兩手的關(guān)節(jié)，直壓得喀喀作響，一副要打人的架勢。錦繡沒料到她還敢動手，氣得臉紅脖子粗，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就在這里，知薇上前一步，面色淡淡道：“熱水是吧，我替你去拎吧?！?/br>
    她的語調(diào)異常平靜，聲音也不大，卻一下子壓制住了全場的氣墊。那幾個看好戲的停下笑聲，個個面面相覷。

    高個zigong女面上訕訕的，不知怎的竟有點懼怕知薇。但她又不肯服軟，梗著脖子道：“行，那你趕緊去，我急著要用?！?/br>
    她一開口旁邊的人也跟著附和，這也要那也要，一連要了五六壺?zé)崴?。知薇也不計較，全都一一應(yīng)下，轉(zhuǎn)頭吩咐錦繡：“你替我打點涼水來，回頭我把熱水都拎來。”

    錦繡哪里肯讓她一個人去，非說要一道去，便跟著知薇出了凈房。

    一出屋子她便氣得直掉眼淚：“這幫人太混蛋了，怎么能這么欺負人。小姐你是什么身份，憑什么替她們……”

    “行了，趕緊把眼淚收起來。回頭讓人看到還以為咱們心里有想法呢。宮女是我自己要當(dāng)?shù)?，沒什么好抱怨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趕緊拎完熱水咱們也洗洗，回頭早點睡才是正理兒?！?/br>
    “可是……”

    “別可是了。我跟你說你這稱呼也得改改，怎么能叫我小姐呢?！?/br>
    “那叫什么啊，我是想叫你主子的，又怕給你惹麻煩?！毙〗闶窃仍诩視r的稱呼，錦繡覺得沒什么。

    可知薇不這么想：“當(dāng)然不能叫主子，可也不能叫小姐。咱們現(xiàn)在都是宮女，你得叫我名字。”

    “那怎么行，您可是……”

    “我如今什么也不是，就是個宮女。你若為我好，想讓我平平安安度過在宮里的最后幾年，就聽我的。別在這種小事上讓人揪住錯處，回頭鬧得不可開交。”

    錦繡想想也有道理，雖替知薇不值卻還是應(yīng)了。兩人一同去了耳房，來回幾趟把熱水給人送去，又給自己拎了兩壺，挑了個沒人的格間開始洗漱。

    外面剛才那幾個人也都沒走，幾個湊一起邊洗邊嘀咕。本以為知薇初遭變故肯定接受不了巨大的落差，沒想到她竟安之若素，說話做事落落大方，沒有小家子氣。

    這樣的人比起那種哭哭啼啼或是外強中干的更讓人不敢得罪。這樣的人有韌性，往后能混成什么樣真不好說。就說現(xiàn)在花圃里宮女的頭兒群芳姐，她本是官宦之女，因家里長輩犯事受牽連才入宮為奴。她當(dāng)初進來的時候就是一臉的寵辱不驚，絲毫沒有官家小姐的傲氣。

    結(jié)果幾年下來她混得順風(fēng)順?biāo)斓搅巳缃竦奈蛔訉崒俪鋈艘饬稀?/br>
    這些人里沒一個不服群芳姐的，也對她的過往了如指掌。如今知薇看起來頗有點她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這些人便有些不敢造次，初時生出的欺負她的念頭，也漸漸壓了下去。

    唯有那個高個宮女還有些憤憤不平，躲在格板后頭又悄聲嘀咕了好幾句。

    一場沐浴風(fēng)波消彌于無形，知薇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又把換下來的臟衣服順手搓了，和錦繡兩人摸黑回了房。

    她們進去的時候同屋的另一個宮女已經(jīng)睡了，知薇先前跟錦繡打聽過，知道她叫雪容，聽說一向話少也就沒在意，歪倒在床上兩眼一閉，很快就睡著了。

    頭一天的考驗總算熬過去了，知薇睡得踏實又滿足，睡夢里已經(jīng)開始憧憬將來出宮時的美好日子。

    皇帝不就是想折磨她嘛，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身上累總比心里累來得好，甭管他出什么大招，只要留她一條命在，她就一定能熬到出宮去。

    等她回了自己家，一定給皇帝立個長生牌位，每天三炷香詛咒他。夫妻一場如此絕情，當(dāng)真是個王八蛋。

    微涼的夜色里，皇帝站在荷包池邊，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第32章 急病

    因夜里受了涼，皇帝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喉嚨有些發(fā)緊。

    下了朝用過早膳，他叫了傅玉和進來給自己把脈。傅玉和一張四平八穩(wěn)的臉，仔細請了脈后起身去開方子。

    他拿起皇帝書桌上的白毫，沾了點墨迅速寫下一行字，突然想到點什么，便又輕笑道：“其實皇上自個兒也能開方子，臣倒是白走這一趟?！?/br>
    “自個兒的脈自個兒摸不準(zhǔn)，有你在，我也不愿費這心神?！?/br>
    論治理天下，皇帝自然當(dāng)仁不讓。但論看病救人，當(dāng)然得交給他傅韞。合理分工方才天下太平，這是皇帝的人生準(zhǔn)則。

    可偏偏有些人就喜歡跳出規(guī)矩辦事兒，比如某個令人不悅的小女人。

    皇帝想到知薇，眉頭不由一皺。剛想把她的臉踢出腦袋，那邊傅玉和又多嘴：“聽說皇上前幾天給人扶脈去了。”

    “一時手癢罷了?！?/br>
    “皇上給人開藥了嗎？”

    “開了?！?/br>
    “對方倒也敢吃？”

    “她沒吃。”皇帝失笑，“不是不敢，大約是嫌棄。”

    傅玉和寫完方子交給馬德福，又從他端來的朱漆托盤里拿過茶蠱來，親自遞給皇帝：“她不吃是她不識貨，皇上不必介懷?！?/br>
    皇帝介意嗎？其實多少有一點。這個沈知薇就是特別，不管你做什么，哪怕是為她好，她也完全不領(lǐng)情。就好像一拳揮出去總打在棉花上，軟綿綿的讓人提不起勁兒來。

    倒是那天跟自己犟嘴的時候還比較可愛，可偏又提出要當(dāng)宮女，氣得他一時狠狠心，將她一腳踢得遠遠的。

    她既喜歡收拾菜地，便索性去種花得了。

    傅玉和仔細觀察著皇帝的面色，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大一樣了?；实蹚那笆菢O威嚴(yán)的一個人，哪怕當(dāng)著他的面也是絲毫不亂，給人一種掌控一切的霸道氣勢。

    可今兒見他神情里竟透出幾分柔軟來，不再那么冷漠無情，倒更像個有血有rou的大活人。這樣的皇帝不常見，自打登基后傅玉和頭一回見他這樣。

    看來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會跟沈知薇有關(guān)嗎？

    他忍不住打探：“聽說皇上將她貶為奴了?！?/br>
    這是對外的說法，傅玉和也不知內(nèi)里，和別人一樣都以為知薇是觸犯龍顏因此被貶。但仔細想想不多的幾次接觸，他又不認為沈知薇是個腦子不清楚會得罪皇帝的人。

    皇帝一聽他問這個，臉色不由一諳。今天的傅玉和大概是存心和他過不去，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問的都是些扎他心窩子的話。

    但兩人至交好友，自小一塊兒長大，他對他沒有隱瞞，便把那天知薇自請當(dāng)宮女的事兒說了：“……她既堅持，我也不反對，便由她去了?！?/br>
    傅玉和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一時對知薇更是疑惑不已。

    “她可有說為何非要當(dāng)宮女？”

    “她想出宮，說是要侍奉長輩，想來只是托詞。她只是不愿在這兒待下去了，出宮或許能多條出路。只是朕也同她說過，她若想嫁人卻是絕無可能。既當(dāng)過朕的女人，便不可能再是旁人的女人。”

    說這話的時候皇帝神情一凜，又成了那個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男人。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冷峻氣質(zhì)，將他整個人團團圍住。

    這才是傅玉和認識的皇帝。

    本來一切到這里便歸于平靜，偏偏那天的傅玉和特別多嘴，事兒都辦完了還得再來一句：“皇上昨夜干什么去了，惹了一身風(fēng)寒回來？”

    皇帝看他一眼并不答，顯然這事兒他不愿意再提。半夜三更批完折子睡不著，突然一個人提著燈籠去了重華殿后頭的荷花池，旁人知道也就罷了，卻不能讓傅玉和知道。

    他和沈知薇有世仇，和她有關(guān)的事情他不愿意多提。

    可他不提傅玉和卻提了：“她如今到了那邊，日子只怕不會好過。”

    皇帝一挑眉：“若真這樣，你該高興才是?！?/br>
    “皇上?！备涤窈蜕锨靶袀€禮，一副準(zhǔn)備走人的樣子，臨走前又添一句，“臣并非落井下石之人。當(dāng)年的事情，也并不都是她做的主?！?/br>
    這話從傅玉和的嘴巴里冒出來，總覺得怪怪的。皇帝還記得當(dāng)年他二哥自盡后他的模樣，若不是當(dāng)時沈知薇已進宮，只怕他會提劍直接去沈家砍人。

    怎么幾年過去他竟改變了想法，是時間久了心中的恨意淡了，還是與她幾番接觸，發(fā)現(xiàn)她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

    皇帝不愿再深究，一擺手示意對方下去。傅玉和再行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出了養(yǎng)心殿傅玉和沒往太醫(yī)院去，而是背著藥箱一路往南走，穿過幾道宮門，最后踏過了定南門。

    出了這道門，只有一條大路。沿著路往前得走兩炷香的功夫，才能見著兩條岔路。一邊通往花圃，如今有個沈知薇在那兒。另一邊則通往一片藥圃。

    那是皇宮里屬于他的地方，皇帝特批與他，旁人都沒有的恩典。皆因兩人自小的情份，皇帝從不拿他當(dāng)奴才對待。

    藥圃和花圃雖是從兩條路進入，其實地是連在一塊兒。藥圃那塊地兒原先就是種花的，不過皇帝后來另辟出來給了他。他便在上頭種些珍稀的藥材，或是培育一些外來的新藥材，權(quán)當(dāng)是做試驗。

    他順著大路一路往前走，身后還跟著侍候的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只侍候他一人，跟他關(guān)系極熟，這會兒便問：“大人今兒個留宿宮中嗎？”

    藥圃那邊有個小院兒，傅玉和有時候就住那里，清靜又雅致。

    傅玉和看看日頭，天色已漸漸暗下來，身后的定南門前換了一輪值崗，過不了一個時辰便要下鑰。他想了想道：“嗯，今兒就住宮里。”

    小太監(jiān)挺高興，這就意味著他也能跟著一道住那小院，有單獨的一間屋子，而不用回太醫(yī)院跟人擠一間了。

    因為高興，小太監(jiān)步子略快了些，邊走邊沖傅玉和道：“回去后我先給您沏壺茶，您這累了一天，也該好好歇歇。晚上我燒幾壺?zé)崴毯蚰逶「?。晚飯我給您做，您想吃面條嗎？明兒您想吃什么，我給您上膳房領(lǐng)去?！?/br>
    他越說越高興，眼前出現(xiàn)膳房一溜煙的美食，饞得直流口水。他覺得自己命真好，能跟著傅玉和。主子為人和善，除了話少點基本不擺架子。平日里還總能撈著好吃的，有時還能借故偷個懶。

    像他這樣沒什么上進心的小太監(jiān)，能過這樣的日子便不錯了。

    他邊走邊琢磨明兒個早飯吃什么，沒多久便走到了岔道口。結(jié)果因為沒留神，和迎面來的一個人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這一下撞得挺兇，兩個人同時哎喲一聲，向兩邊摔倒。

    小太監(jiān)屁股撞在青石路面上，疼得直叫喚，感覺那屁股都快裂成兩半了。他就有些生氣，跳起來便罵：“哪個走路的不長眼，萬一撞著大人怎么好？”

    他不說自己，打著傅玉和的旗號罵人，底氣似乎也足了幾分。

    另一邊知薇摔得眼冒金星，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也想跳起來罵幾句，奈何疼得厲害開不了口，只能先掙扎著爬起來再說。

    剛爬起來迎面就撞見了傅玉和，知薇頓時很不好意思。怎么就撞見他了呢，這人跟自己有私仇，這下看到自己落難，指不定得多高興了。

    知薇這才知道，當(dāng)宮女也有當(dāng)宮女的苦處。

    好在傅玉和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只冷眼上下打量知薇一番，心里想的卻是，她如今看起來和當(dāng)初做貴人時相比也差不了多少，果真從前混得是夠慘的。

    她能想通自己想法子離開皇宮，證明多少還有點腦子，沒做那得寵的千秋大夢。如此說來，她倒是個聰明人。

    可聰明人當(dāng)年為什么非辦蠢事呢。放著好好的信國公二少奶奶不當(dāng)，非要來宮里當(dāng)個下等嬪御。傅玉和時至今日依舊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