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知薇吃不香睡不著，生生熬瘦了一圈。那臉色白得跟生了大病似的，再怎么涂冷芳膏也沒用。

    而且這東西每次拿著總讓她覺得燙手。從前覺得是太醫(yī)開的藥，用起來心安理得?，F(xiàn)在知道是皇帝賞的，每每用著總提心吊膽。幾次過后她索性鎖進(jìn)妝奩里，眼不見為凈。

    只是這藥膏能鎖起來，皇帝那兒卻不能不見。她不主動找對方，對方也得找她。惴惴不安的日子過了沒幾天，知薇最怕的事情還是來了。

    那一日她正坐窗前發(fā)呆，錦繡慌張推門進(jìn)來，沖她低聲道：“主子，莊公公來了?！?/br>
    小莊子從前被當(dāng)作打雜的，心里多有不服氣。如今聽人叫他莊公公，那感覺立馬不一樣，真覺得自己有那么點(diǎn)大人物的味道了。

    當(dāng)然當(dāng)著知薇的面他不敢放肆，依舊賠著笑臉彎腰道：“沈貴人，皇上請您去養(yǎng)心殿說話兒?！?/br>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知薇心頭猶如千斤重。她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

    雖是不安但也坦然，這一刀總捱不過，早來好過晚來。溫水煮青蛙鈍刀子割rou什么的，她真是受夠了。

    去的路上知薇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比如皇帝痛罵她一頓，或者再罰她跪一場，又或者直接叫人拉出去仗斃？

    想到最后一種，知薇只覺得屁股隱隱作痛。死什么的倒還好，可活活打死真的太慘。倒不如一刀割了她腦袋，毫無知覺地死去更好。

    可古代不同現(xiàn)代，殺人有許多種方法，很多法子既殘忍又野蠻，簡直不把人當(dāng)人。知薇瘦小的身子在風(fēng)里微微抖了抖，兩手緊緊握在胸前，已然滲出汗來。

    她是第二回來養(yǎng)心殿了，心境比上一回更加緊張。去的依舊是上一次的東暖閣，只是這一回寶座前沒擱簾子，皇帝也不在里面，小莊子把她領(lǐng)進(jìn)去后便退了出去，剩知薇一個人站那兒不知所措。

    這是干什么，繼續(xù)晾著嗎？

    其實皇帝本來要過來，只是突然遇著點(diǎn)事兒，在西暖閣同人說話兒。等事兒辦完過去的時候，知薇已經(jīng)在那兒站在兩炷香的功夫了。

    從背影看她還算懂老實，低眉斂目站姿也頗規(guī)矩，一張臉從側(cè)面看尤顯得下巴尖尖，跟受了虐待似的。

    再看她那身打扮，依舊和上次一樣沒什么出彩的地方，清新有余華麗不足，怎么看都跟個宮女似的。

    皇帝沒讓別人動手，自個兒打簾便進(jìn)去了。隨即將簾子一揮，把跟在后頭的馬德福攔在了暖閣外。

    知薇聽到動靜知道肯定是皇帝來了，心突突直跳，不敢抬頭正眼瞧他，兩只眼睛只盯著地面兒，眼見著一雙云頭靴從自己面前閃過，最后停在了御座的踏板上。

    皇帝這是坐下打算慢慢審她的意思了。知薇深吸一口氣，恨不得閉上眼睛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fēng)暴雨。

    幾次見面都沒認(rèn)出來，管人叫太醫(yī)，頭一回差點(diǎn)潑他一身水，第二回差點(diǎn)抹他一身泥，上一回又恨不得轟他出屋子，連知薇自己都覺得皇帝要是能放過她，除非天上下紅雨。

    結(jié)果她在那兒掙扎糾結(jié)了半天，皇帝卻沒問眼拙的事兒，反倒關(guān)心起另一樁事情來：“朕開的方子，你吃了嗎？”

    這是頭一回聽他開口自稱朕，知薇聽著有點(diǎn)新鮮。從前只在電視里看過，第一次見著真皇帝，那感覺著實不同。

    皇帝果然是萬人之上的人物，甭管好的孬的，總有那么一股氣韻在，能生生把人給壓下去。那種無形的壓力普通人沒有，非得是天子才行。

    可皇帝問的問題不大好，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若說沒吃皇帝非得生氣，可若說吃了又是撒謊。

    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皇帝自己給了了答案：“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沒吃。吃二兩湯藥就這么難？”

    皇帝把她當(dāng)妃子，說話有些隨意。

    知薇卻誠惶誠恐：“臣妾有罪，沒按皇上的旨意辦事兒?！?/br>
    “看來你屋里的宮女沒聽朕的話?！?/br>
    知薇急了：“這事兒與錦繡不相干。她是抓藥去了，藥也抓來了熬了，只是臣妾喝不下，怕浪費(fèi)了后頭的藥才擱著沒煎的。”

    “為什么喝不下，嫌苦？”

    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

    知薇上前行了個禮，主動認(rèn)錯：“臣妾犯了錯自知有罪，皇上賜的湯藥不敢喝?！?/br>
    “有罪？”皇帝瞇起眼睛，露出一絲笑來。只是這笑轉(zhuǎn)瞬即逝，很快聲音里便透了幾分冷意，說出來的話更是令知薇膽戰(zhàn)心驚。

    “說有罪倒是真的，身為貴人與太醫(yī)私相授受，這罪確實大了點(diǎn)。”

    ☆、第28章 狡辯

    知薇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

    皇帝這是在給她羅列罪名嗎？什么跟太醫(yī)私相授受，根本沒有的事情。從前的不算，最近她一共就見過兩位太醫(yī)。之前的邱太醫(yī)是看拉肚子的，后來的傅玉和是治燙傷的，這都是正經(jīng)看病的事情，皇帝難道要用這些事情往她頭上硬按帽子？

    知薇有點(diǎn)擰巴，到底奴性還不強(qiáng)，骨子里現(xiàn)代人的驕傲有點(diǎn)上頭，便直接道：“皇上這話臣妾聽不明白，臣妾不曾與哪位太醫(yī)有過分之舉，還望皇上明察?！?/br>
    “還用查嗎？這些日子你與朕私下見了幾面，收了朕的東西，這些都做不得假?！?/br>
    “可您是皇上啊?！蔽沂悄忝x上的小老婆，別說見你幾面收點(diǎn)東西，就是跟你睡了也沒什么呀。

    這后面的話有點(diǎn)糙，知薇沒能說出口。

    但她說話的時候忍不住抬頭，一下子就對上了皇帝的視線。那眼神隱藏在漆黑的瞳孔里，讓她品不出真實的意味來。

    而且皇帝也正在看她，兩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知薇兩輩子都是黃花閨女，被個男人這么瞧有點(diǎn)不好意思，趕緊低下頭去，順便又喃喃辯解了一句：“臣妾見皇上，也沒什么不應(yīng)該啊。”

    看她一副小媳婦委屈的模樣，皇帝好氣又好笑。強(qiáng)壓下笑意板起臉道：“你與朕幾次接觸，卻并不知朕是皇帝。你當(dāng)朕是太醫(yī)，卻還私下相見，這便不合規(guī)矩。若他日真在宮里碰上別的男子，你預(yù)備如何？”

    知薇更委屈了，那都是沒影的事兒。哪能拿還沒發(fā)生的事情給她定罪。

    但皇帝的意思她也明白，她的舉動確實欠妥，實話說當(dāng)初不知道他是皇帝的時候，確實被這副皮相吸引過一二分。談不上感情，只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么個漂亮的人兒對她提出要求，她很難開口拒絕。

    所以這就成了她的把柄。在不知對方是皇帝的情況下保持過近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被追究也無可厚非。

    可她不能就這么認(rèn)了，那就等于自找死路。

    知薇的眼睛轉(zhuǎn)了兩下，極度的緊張下還留有幾分急智，立馬堆起一臉笑意哄對方：“臣妾那是跟皇上鬧著玩的。臣妾知道那是皇上，只是沒出聲兒。”

    “所以管朕叫大人也是鬧著玩的？”

    話說到這份上了，承認(rèn)就是死罪，知薇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演：“臣妾看皇上興致高，便沒說穿，怕惹皇上不高興。臣妾不該喚皇上大人，這是臣妾的罪，求皇上治罪。”

    說著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忍著膝蓋的疼痛，也把僅剩的那點(diǎn)自尊拋在了腦后。

    生死面前其他的一切都變得格外渺小。知薇一介女流自認(rèn)還是怕死的，倒不如先服個軟低頭認(rèn)回錯得好。

    皇帝被她這突然的舉動氣笑了。想不到她還有點(diǎn)口才和膽識，竟在自己面前睜眼說瞎話。打死他也不會相信方才的那番話。從兩人幾次接觸來看，這個沈知薇明顯沒認(rèn)出他來，一心一意將他當(dāng)成太醫(yī)看待。

    這會兒不過是為了保命罷了，竟信口開河胡謅起來。

    偏偏她說得有幾分道理，皇帝也沒辦法證實當(dāng)時她確實不認(rèn)識自己。畢竟她是宮妃，又是見過自己的人，說認(rèn)識也不足為奇。

    既是認(rèn)識，那將他看作太醫(yī)不過是玩笑之舉。嬪妃和皇帝開個小玩笑無傷大雅，為這么點(diǎn)事情就降罪砍頭也說不過去。似乎只能就這么由著這事兒過去了。

    但見知薇這么伶牙俐齒，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皇帝心里竟有那么一點(diǎn)不痛快。仿佛是存心要跟她較勁兒，又尋了另一樁事情說：“紅桑是你院里的人，啟明宮失火這么大的事兒，朕不能不追究?！?/br>
    “這事兒臣妾前幾日已經(jīng)給皇上回過話了。失火一事我確實不知，是否紅桑所為也說不準(zhǔn)。她人沒了，胡亂按個罪名在她頭上總是不妥，還是得有真憑實據(jù)才好?！?/br>
    “唔，你這是料著朕拿個死人沒辦法，拿不出證據(jù)是不是？”

    知薇聽出弦外之音，默默把頭壓得更低了：“臣妾不敢?！?/br>
    “朕倒覺得你挺敢的，仿佛這世上沒什么事兒是你不敢的?！备医o皇帝撂臉子，敢跟他叫板頂嘴甚至撒謊狡辯，沈知薇這女人膽子簡直大到天上去了。她若說不敢，這宮里還有其他人能說個“敢”字嗎？

    皇帝居高臨下看她跪的那個樣子，似乎既虔誠又真心?？蓜偛拍欠^量顯然讓她露了鋒芒，她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樣只是一味犯傻。

    有時候，她只是在裝傻罷了。

    后宮的女人都喜歡裝傻，唯獨(dú)她很不一樣，有種天然不做作的味道?；实鄱瞬杳蛄艘豢?，收回打量的目光。

    “愉嬪那兒有個宮女叫茉莉，她的說詞和慧嬪那里的碧桃基本一致。啟明宮起火當(dāng)晚她們都見到紅桑進(jìn)了正殿，手里捧著個罐子。她進(jìn)去后沒多久火便燒起來了。朕不下結(jié)論，朕讓你自己想，你覺得天底下的事是否會如此湊巧？又或者說愉嬪和慧嬪皆與你不和，串通一氣來誣陷你？”

    “臣妾不敢這么想。兩位jiejie都是善心人，平日里與我素?zé)o交集，斷不會出手害我。既然有兩位證人證明，想來事情不會有差。臣妾管教宮人無方，請皇上責(zé)罰?！?/br>
    皇帝有些看不透她。明明剛才還梗著脖子在他面前睜眼說瞎話，怎么一轉(zhuǎn)眼的功夫這么快就認(rèn)了，態(tài)度還這么好？

    知薇也有自己的想法。私交外男這種罪名是絕對不能認(rèn)的，那有傷皇帝顏面，非得咬死了才行。至于其他的，皇帝也就是套她的話罷了。既然他都知道，她賴也賴不掉，索性主動承認(rèn)錯誤，還能爭取個寬大處理。

    目前看來紅桑放火的可能性很大，愉嬪吃飽了撐的，犧牲一個宮女來算計自己？對她沒任何好處，她跟慧嬪關(guān)系又不怎么樣。更何況那段時間紅桑確實有些不正常，說她放火倒也合情合理。

    這吃人一般的皇宮，知薇覺得自己要不是心寬想得開，搞不好也會瘋瘋癲癲做出些難以理解的事情來。

    皇帝也是有些奇怪。見她主動認(rèn)錯心念一轉(zhuǎn)，又不打算繼續(xù)追究了。

    “紅桑犯事兒你雖有失察之責(zé)，總算你這些天在重華殿忙前忙后，也算辛苦一場。朕這人賞罰分明，你既功大于過，朕便要賞你。你要什么只管開口，朕都能答應(yīng)你?！?/br>
    說到這里，皇帝頓了頓，又補(bǔ)了一句：“除了后位?！?/br>
    知薇愣住了，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皇帝在說什么。本來皇帝說要賞她就夠讓她吃驚的了，后面又加上的那一句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什么后位，是說封她做皇后嗎？

    知薇低著頭不敢看對方，深怕被他看到臉上驚訝的神情。這皇帝在想什么，他是不是覺得空頭支票開了之后，怕自己獅子大開口，想要個皇后當(dāng)當(dāng)什么的？

    她只是裝傻，又不是真傻！

    皇后那個寶座，豈是誰說坐就能坐的？她再怎么缺心眼也不可能要求當(dāng)皇后啊?；实劭梢苑馑龌屎?，可也同樣能宰了她。若她真開了這個口，還沒出養(yǎng)心殿這個大門，小命必然不保。

    知薇真想和皇帝說一句：“您實在想多了?！?/br>
    皇帝確實有自己的顧慮?；屎筮@個位子他一直空懸多年，還未想過要找哪個女人去填補(bǔ)。那個位子空著自有它的好處。

    后宮女人都太閑，需要找點(diǎn)事情讓她們做，好讓她們彼此制衡。就好比他讓良妃協(xié)理六宮，表面上看起來成了后宮實際的主人?？膳c她同級的宣妃有子，和她便是不相上下。

    宣妃位列妃位，又有兒子，卻拿不到后宮的實權(quán)。底下慧嬪也生了兒子，真要立太子，也并非她的兒子不可。再說良妃又懷了，眼看就要生產(chǎn)，若再得一子，后宮風(fēng)云將更詭秘。

    皇帝挺喜歡現(xiàn)在這局面，棋子都被他一一落在最合適的地方，沒有半點(diǎn)差錯。若這后宮突然多了個皇后，局面立馬就會不同。

    皇后的地位過于超然，是后宮絕對的主人，連太后都要靠邊站。她即便無子，也可以收養(yǎng)別的嬪妃所出之子。哪怕將來他殯天，別的皇子登位，皇后也必定會被尊為太后。

    皇后就像一記殺招，不到關(guān)鍵時刻不能發(fā)。必須這么空著、捏著，才能讓后宮的女人彼此忌憚提防。

    既然人人都有機(jī)會，那就誰也不會跟誰交心，也沒有拉幫結(jié)派的可能。皇帝小心維護(hù)著這樣的平衡，并不打算輕易打破它。

    他不可能立知薇為后，不是覺得她不配，只是不愿而已。

    知薇猜不到皇帝這些復(fù)雜的心思，但她自有自個兒的想法。既然機(jī)會擺在眼前，她便覺得一定要抓住。

    啟明宮大火剛過時她腦子里曾有過一個強(qiáng)烈的愿望，只是苦于現(xiàn)實無法實現(xiàn)。如今皇帝金口玉言許下承諾，正是天賜良機(jī)。

    知薇沒有猶豫，立馬俯低身子磕了個頭，語調(diào)平靜道：“皇上仁慈，臣妾自知有錯不敢居功，但求皇上開恩，降了臣妾的位份，賞臣妾一個恩典吧。”

    “什么意思？”

    “臣妾想當(dāng)宮女，望皇上成全?！?/br>
    ☆、第29章 生氣

    皇帝平生頭一回，被人說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