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阿潤護母心切,拉著趙掌柜往程家而去,行不多時到了趙府,便給家丁攔住。那小廝從后趕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夫人命傳的。”這才放行。 進了府中,趙掌柜偷空叮囑阿潤:“阿潤姑娘,見了夫人記得不要亂看,也不要隨便多嘴,這大家子的規(guī)矩多,別冒犯了……” 阿潤見眼前院落重重,亭臺樓閣,綿延不絕,廊下小廝丫鬟穿梭來去,個個打扮的光鮮精致,如同畫中人一般。如此景致,阿潤卻無心欣賞,只應著:“我知道啦。” 過了三重門,才到了程夫人所住的大房,先叫在外頭等,里面丫鬟通報了,才叫兩個人進去。 趙掌柜畢恭畢敬低著頭,手心捏著一把汗,心中大念神佛庇佑。入內(nèi)行禮,便聽上頭道:“趙掌柜,知道我今兒叫你來干什么嗎?” 阿潤聽到這聲音溫和,稍有熟悉之感,便抬起頭來看過去,卻見前頭的椅上坐著一個身著淡綠色緞服的女子,儀容甚美,正是那日發(fā)壽包時候有過一面之緣的程夫人。 程夫人問了這句,目光一動看到阿潤,猛地便怔住。 此刻趙掌柜回道:“小人愚鈍,夫人可是為了昨日……衣裳繡工的事么?” 程夫人有些愣神,她旁邊的丫鬟輕輕咳嗽了聲,程夫人才回過神來,從阿潤臉上轉(zhuǎn)開目光:“你竟然知道,是做賊心虛么?” 趙掌柜聽了這句,撐不住,忙跪在地上:“夫人高抬貴手,小人不是故意要欺瞞夫人的,只是那等好手藝好繡工,就算是京城內(nèi)的名師也是比不上的……小人從事這行三十年,這點兒眼力是絕不會錯的……夫人您系出京內(nèi)名門,必然也是識貨的,應該看得出……” 程夫人淡淡冷笑:“你竟拿話來擠兌我了,是嘲諷我之前眼拙,被你所欺嗎?” 趙掌柜有些出汗:“小人不敢,不敢!” 程夫人微微蹙眉看他一眼,才又道:“你怎么還帶了個小丫頭來,她是何人?” 趙掌柜聽了,忙看阿潤。阿潤便道:“程夫人,替您刺繡衣裳的繡工,便是我娘親。我叫阿潤,是特來請罪的,還請夫人別怪罪我娘,她是個厚道膽小的人,并不知情?!?/br> 程夫人皺眉道:“你這小丫頭,這樣伶牙俐齒?!?/br> 趙掌柜見阿潤開口,怕她惹怒程夫人,便少不得道:“夫人在上,她們的手藝著實是好的,虛名是小人怕大家伙兒不識貨,才隨口說出來的……” 程夫人怒道:“住口!你糊弄我也就罷了,可知昨日我說是京內(nèi)名師手藝,卻被人看穿不是,會被人怎么想?還以為我穿不起京內(nèi)的衣裳特意糊弄人呢!讓我顏面何存?” 趙掌柜見程夫人發(fā)怒,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程夫人又道:“既然是好,就不怕人不識貨,你何苦扯那謊!如今口燦蓮花也是枉然?!?/br> 趙掌柜幾乎擰出淚來:“夫人饒恕……是小人一時想錯了……” 程夫人便看阿潤:“你來是什么意思?替你母親頂罪么?” 阿潤道:“夫人在上,這件事夫人也看得清楚,其實不關(guān)我娘親的事,但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起初畢竟是掌柜的看中我娘親的手藝,故而才惹上此事,因此民女也不敢把罪責推脫的一干二凈,只求夫人,若是降罪,請讓我替了我娘親。” 程夫人喝道:“巧言令色,你是想要以孝心來打動我,讓我饒了你們么?” 阿潤道:“夫人明鑒,我娘年紀大,膽子小,平素日夜cao勞,為了夫人這件袍服,幾天幾夜不曾合眼,熬得雙目紅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民女身為人子,實在于心不忍,所以求夫人要怪只怪罪我便是了,千萬別怪責我娘?!?/br> 程夫人凝視阿潤,一時不語。 趙掌柜想說兩句,又怕說錯了反而惹夫人不喜,便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候發(fā)落。 廳內(nèi)一片沉寂,寂靜中,卻聽到一聲突兀地笑從門口傳來,有人邁步進門,道:“喲,這是在干什么?” 程夫人一看,不愿理睬。原來進來的竟是程家的二姨太,她早知道發(fā)生何事,卻故意選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用意十分明顯,乃是想趁機揶揄程夫人。 趙掌柜自然抬頭陪笑,二姨太抿嘴道:“這不是趙掌柜的嗎?夫人……莫非是為了那衣裳的事兒?” 程夫人淡淡道:“你來干什么。” 二姨太仿佛沒留意程夫人的冷臉,自顧自笑得得意:“果然是為了這個呢,不瞞夫人您說,頭前我還想讓掌柜的給我也趕制一件兒好繡工的衣裳呢,可你說忙著給夫人繡,沒空兒招呼別人,如今看來,倒也不是壞事……畢竟當著那么多貴客的面兒,給人看穿不是京內(nèi)的繡工,這臉往哪兒擱……” 程夫人雙眸流露冷意:“你在說什么?” 二姨太假惺惺道:“是我失言了,夫人您寬容大量,別怪我?!倍烫f著,便看趙掌柜跟阿潤,道:“要怪就怪這些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竟敢騙到程家頭上來了,夫人您可別饒了他們,叫我看,速速報官最好!” 趙掌柜一聽,身子癱軟半邊,阿潤也有些心跳加速。 卻聽程夫人道:“這兒什么時候輪得到你做主了?” 正在這時侯,門外卻又急急忙忙地進來一人,正是程夫人貼身的管事mama,她看一眼地上的趙掌柜跟阿潤,目光落在阿潤臉上的時候,便驚得黏住。 管事mama匆匆到了程夫人身旁,自始至終眼睛只看著阿潤,貼在程夫人耳畔低低說了句什么。 程夫人聞言,雙眼有些發(fā)直,顯然十分受驚。 二姨太在旁邊,竭力傾身想要聽聽管事mama說的什么,可惜什么也沒聽見,心中納罕。 ☆、第17章 宅門舊事 程夫人沉默,阿潤跟趙掌柜面面相覷,不知將會如何。 頃刻,程夫人似回過神來,目光轉(zhuǎn)動,瞄了旁邊的二姨太一眼,道:“這兒沒有你的事兒了,你退下吧?!?/br> 二姨太聽了,自不情愿,卻無可奈何,只好慢吞吞地起身出廳,可卻不遠離,往旁邊一拐,耳朵貼在門扇上偷聽。 卻聽里頭鴉雀無聲,二姨太皺眉,正疑惑,忽覺頭頂一片陰影,二姨太抬頭,對上管事mama的冷臉,道:“姨太太,留神別閃著腰?!?/br> 二姨太被捉了先行,訕訕地笑,終于轉(zhuǎn)身去了。 里頭程夫人聽外間安靜了,才復又開口問道:“你說你叫什么?今年幾歲了?” 阿潤詫異,這竟是問她的,便道:“我今年十五歲,叫阿潤?!?/br> 程夫人緊盯著她,正要再問。管事mama卻搶先道:“夫人,你看這小丫頭,年紀雖然不大,卻這樣懂事孝順,渾身透著一股伶俐勁兒,叫我看,夫人瞧在她這一片孝心的份兒上,不如這一次的事,便不追究了吧?” 程夫人頓了頓,道:“本來我也并不生氣,畢竟手工是極好的,但是畢竟被人糊弄……又當著那么些貴戚的面兒,叫人以為我沒有眼光,到底不是件得意的事兒,可……就像是嬤嬤說的,難為你小小年紀又這樣能干孝順,這件事……倒是可以放過?!?/br> 阿潤跟趙掌柜一聽,如喜從天降,千恩萬謝。 程夫人跟管事mama對視一眼,管事mama笑道:“我們夫人本來就是這樣寬容仁和的人,趙掌柜,這件事是因你而起,倒是為難這小姑娘跟你受累了。” 趙掌柜連連稱是,又致歉。管事mama道:“你這兒別跪著了,快起來吧?!?/br> 趙掌柜畢竟是個經(jīng)驗老道的,極善察言觀色,忙謝過夫人,隨著起身,管事mama舉步出外,趙掌柜看這情形,便也跟著出了門。 門口處,趙掌柜問道:“嬤嬤,夫人當真不追究了么?那阿潤姑娘……” 管事mama頭前帶路,見左右無人,便且走且說道:“別急,是我們夫人見這丫頭伶俐,你也知道我們府里缺能干的人手……” 趙掌柜聞言,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竟然是件好事了。說起來阿潤姑娘的確是個仗義能干的女子,若是夫人看中了她,實在是她的福氣?!?/br> 管事mama便問道:“只聽說她家里不甚好?” “家里是有些窮……”趙掌柜見管事mama打聽,以為是為了讓阿潤進府當差的緣故,便盡心竭力把自己所知道的說了一遍,雙雙走到門口處,趙掌柜才打住話匣子,猛抬頭,卻看到門口有人站著,正在跟門童求著什么。 目光相對,趙掌柜道:“李大娘?”忙對管事mama道:“這就是阿潤姑娘的母親,也是為夫人袍子刺繡的繡工,像我方才所說,是個厚道老實的好人?!?/br> 李大娘見了趙掌柜,也趕過來,管事mama看看兩人,便打發(fā)趙掌柜先離開,才對李氏道:“你別急,阿潤姑娘在里頭,我們夫人跟她說話呢。不會為難她?!?/br> 加上方才趙掌柜離開之前也說過同樣的話,李氏吃了定心丸:“多謝您了,阿潤……什么時候能出來?” 管事mama道:“夫人問完了話,即刻就出來了,不如您進來等等?!北憷死钍系搅碎T房處,彼此落座,叫仆人送了壺熱茶上來。 管事mama看著李氏,見她有些局促,便先笑了笑,才道:“我看你有些面善,不知之前可在哪里見過不曾?” 李氏一驚,忙道:“這個……我也不常來鎮(zhèn)上,大概不會跟您照面過。” 管事mama道:“聽說你娘家是李家溝?說來……我們府里也有幾個丫頭是那里的,不知道有沒有你認得的?” 李氏見她態(tài)度和善,才也一笑:“是嗎?不過我自到了苗家村,就極少回娘家,府里當差的丫鬟jiejie大概都是些少年之人,我聽說或許會聽說過,若說認得,大概就不認得了?!?/br> 管事mama點頭:“說的也是,啊……對了,我忽然記起來,十多年前,我們府里也有個李家村的,十分的能干,叫什么來著?是了……她的姓有些古怪,不是姓李,是姓全……不知您認不認得?” “全?”李氏先是懵懂,低低念了兩聲之后,忽然睜大雙眸,失聲道:“啊……” 陽光從門口跟敞開的窗戶中照進來,金色的陽光鋪在地上,顯出一種極溫暖的感覺。阿潤低頭看著,忽地望見陽光中漂浮著的一些小小地塵埃,隨著空氣舞動,倏忽消失,倏忽涌現(xiàn)。 哪里傳來的蟬鳴,一聲長一聲短,時而急促時而偃旗息鼓,讓阿潤覺得,仿佛是程夫人的態(tài)度。 沉默中,程夫人叫貼身丫鬟下去奉茶,廳內(nèi)一時更無別人。程夫人才望著阿潤,問道:“先前我在門口發(fā)壽包,你也來領(lǐng)過,對么?” 阿潤振作精神:“是的,夫人?!?/br> 她本來想心事低著頭,垂眸低頭的模樣看來十分乖順,為了回答程夫人問話便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很是有神。 程夫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透過這張巴掌大的小臉,她仿佛看到一些熟悉的舊影。她的心中涌出一種類似酸澀的柔軟,聲音竟也微微沙?。骸澳闶鞘裁磿r候的生日?” 阿潤很不解,卻仍道:“我是臘月二十五日生得?!?/br> 程夫人放在膝頭的手狠狠一緊,把袍子握出一道褶子。阿潤看著程夫人,看到她的臉上是一種虛浮的笑容,說是笑,可下一刻仿佛就要哭出來似的。阿潤不由擔心:“夫人,您沒事嗎?” 正說到此,卻聽門口有人喚道:“娘!”程百舸從門外快步而入,看一眼站著的阿潤:“咦,你是誰?” 阿潤聽他喚程夫人“娘”,便道:“程少爺好,我叫阿潤。” 程百舸沖阿潤點了點頭,走到程夫人身前:“娘,阿潤很面生,不是我們府里的丫頭吧?” 程夫人垂了眼皮,片刻才道:“自然不是了,前些日子你不是盛贊娘衣裳的繡工嗎?阿潤就是那繡工的女兒?!?/br> 程百舸聞言,驚奇地轉(zhuǎn)頭看向阿潤:“原來就是你呀,你可知道那繡工實在是巧奪天工,無人能及?你娘可真是了不起呢!” 阿潤不由一笑:“程少爺過獎啦。” 程夫人的目光在兩人面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對程百舸道:“你今日怎么這么快回來了?” 程百舸道:“娘你也知道,咱們的新縣令來了,爹讓我準備準備,他要宴請新大人,讓我坐陪?!?/br> 程夫人笑道:“不是說賀蘭大人已經(jīng)推了你爹的邀約了嗎?” 程百舸道:“我爹說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他一定會讓賀蘭大人動心的。” 程夫人笑著搖了搖頭,見阿潤還站在原地,她稍微斂了笑容,道:“阿潤,你娘在外頭等你,今日你便先回去吧……改日……嗯,就明日吧,你過來一趟,我跟你商議……以后的事兒?!?/br> 阿潤又驚又喜:“夫人的意思是以后也讓我娘為夫人刺繡嗎?” 程百舸聞言,便插嘴:“這是當然的了,你娘的刺繡功夫天下無雙,不找她又找誰?” 阿潤見他一派認真,便知道程夫人之前欲責難他們的事兒程百舸估計不知道。程夫人也不反駁,微笑對阿潤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阿潤見事情圓滿解決,心中歡喜,又怕李氏擔憂,想要快點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當下迫不及待地辭別了程夫人,被丫鬟領(lǐng)著出門,在門口果真遇上李氏,阿潤歡天喜地跑過去,李氏見她一臉喜色,竟不問什么,只緊緊地握住阿潤的手,拉著她出了程府大門。 阿潤不等李氏問,便唧唧喳喳,把方才程夫人召見她跟趙掌柜的事兒說了一遍,末了道:“娘,這下雨過天晴,以后再也不會有事兒啦!” 李氏有些魂不守舍,竟問:“那除了這些,夫人還問你別的了嗎?” “沒有呀,”阿潤眨了眨眼,“啊,對了,有件事奇怪,夫人問起我的生日……為什么呢?難道夫人也要找人算算我的生日是不是沖了她?” 阿潤只當這是個有趣之事,便咯咯地笑。卻沒留意李氏的臉色越發(fā)不好。 阿潤去了心頭一塊兒大石,只覺得眼前天高地寬,分外開闊,正深深呼吸,忽地看到路邊上三三兩兩的人匆匆往前而行,其中,竟多是些婦人女子,四五十歲者有,十四五六者也有,不管老婦還是少女,打扮的都極為光鮮,結(jié)伴而行,時不時地發(fā)出嘻嘻哈哈說笑之聲。 阿潤眺首往前看,喃喃道:“今兒是鎮(zhèn)上大集嗎?還是說前頭有什么便宜的胭脂水粉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