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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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哥和金姑子沒法,只得福身去了。他在她對面坐下來,微微一笑,還是原來那種溫雅圓融的樣子,“我聽她們說你想回綏國?” 她嗯了聲,“天下之大,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故土難離,所以還是要回去?!?/br> 他蹙了蹙眉,“你想過回去后會面臨怎么樣的窘境么?你曾經(jīng)是大鉞的皇后,那些愚昧的綏人不能將殷重元怎么樣,可能會拿你泄憤。也許會燒死你,也許會把你吊在城樓上,你愿意這樣么?” 她愣了下道:“郭太后終是我的母親,現(xiàn)在兩國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她不明白我的難處么?” 他 搖頭說:“你想得太簡單了,國家利益當前,別說是外姓,就是崇帝的親骨rou,該割舍時一樣要割舍。你未能完成他們交給你的任務(wù),他們會覺得你投敵了,是jian 細。必要的時候也許拿你作為要挾鉞國皇帝,阻止大鉞入侵的手段。你在鉞國也好,在綏國也好,身份尷尬,處境也尷尬。既然如此,為什么要回去任人宰割呢?” 他說得有些道理,她也知道自己舉步維艱,可是不回綏國,她又能去哪里?她一臉黯然,“那依先生的意思,我應(yīng)該怎么辦?” 他說:“去烏戎吧,我在烏戎有個朋友,到了那里不愁生計?!?/br> 她想了想還是搖頭,“大鉞若吞并了綏國,我落入烏戎人手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先生沒有考慮過么?” 他 倒窒了下,一時竟不知怎么回答她。她抿唇笑了笑,“所以我寧愿回綏國,也不愿意被烏戎人擒獲。注定要遭人利用,不如將機會留給母國。我這趟出逃,不知前路 如何,本來不想通知先生。先生憐我,我很感激先生,等到了城外,先生就同我們分開走吧!先生可以獨自去烏戎,你是超脫的人,不要被迫卷進戰(zhàn)爭里來?!?/br> 他 嘆了口氣,“我何嘗超脫了,我從來就是個俗人……我曾答應(yīng)過你父親要照顧你,你如今正是孤苦伶仃的時候,那兩個本就是綏宮的人,對你有幾分真心?只怕大難 臨頭各自保命,誰還記得你!你要回綏國,綏國正是烽火連天的時候,回去無異于送死。這樣吧,你跟我去廬山,我們到那里隱居,從此不問世事,你看可好?” 廬山屬于大鉞,不受戰(zhàn)火波及,也不必在各國的夾縫中求生存,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但她又猶豫,跟他隱居,意味著什么?哪里有這樣一個男人,甘愿冒著被人追殺的風險陪她出世?師徒情能到如此程度,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想起他上次來西挾探她,隱約提起過,頓時很覺尷尬,“我不能拖累先生,我的一生已經(jīng)如此了,先生同我在一起沒有好處……” 他抬手打斷了她的話,“你別忙著拒絕,將來如何,誰說得清呢!既然離開他了,就試著重新開始吧!同我在一起,不要有任何負擔,我是你的先生,你我?guī)熗绞?,論人情,我也?yīng)當護你周全。我不需要你承諾什么,隨心隨性,只要以后能快樂,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有價值。” 她進退維谷,垮下雙肩說:“要是乳娘在就好了,我還能討她的主意?!?/br> 他正了正臉色道:“我與春mama相識也有十年了,若問她,她必定會認同的?!币幻嬲f,一面負手踱到門前,望著天上的一彎細月喃喃,“這個時辰,禁中應(yīng)該已經(jīng)大亂了吧!” 他料得沒錯,禁中的確大亂。今上把福寧宮砸得粉碎,砸累了,坐在滿地狼藉里喘息,不說話,鐵青著臉,模樣駭人。 接 到瑤華宮呈報時,他幾乎要崩潰。她走了,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既然事先打定了主意,為什么還要騙他重修舊好?他那么蠢,居然努力說服自己相信她,因為他卑躬 屈膝,怕惹惱了她,不敢對她有半點懷疑。結(jié)果呢,她伙同崔竹筳,不傷一兵一卒地走了。她踏出瑤華宮的時候可曾留戀?女人一旦有變,心狠得可怕。 她 對他積怨已深,擺脫了就逃出生天了,可是他呢,卻被她踩進了地獄里。他神思渺渺,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了,人僵了半邊,已經(jīng)到了瀕死的邊緣。他砸碎了一殿的琉 璃,聽著那脆響,心里的恨依舊得不到舒解。他是一國之君,憑什么屢屢受她戲弄?她有天生的好演技,不露半點馬腳,暗地里早已經(jīng)盤算妥當了。她嘴里說著動聽 的話,心里卻藏了一把劍,在她眼里他就像個傻子,他在肝腸寸斷著,也許她早就對他的自作多情笑不可遏了。 錄景在一旁憂心忡忡,壯著膽子上前道:“官家,趙指揮已經(jīng)出城追捕了,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的,官家稍安勿躁?!?/br> 他突然灰了心,追她做什么?追得回來人,追不回來心。走了好,走了就兩清了。他也厭倦了這種日子,她不在了,他又可以變得刀槍不入,有什么不好? 他乏累地擺擺手,“把人都撤回來吧,由她去。放她一條生路,也放我自己一條生路?!?/br> 錄景怔怔道:“官家,圣人是您心愛的人?。∧莻€崔竹筳好大的神通,分明一直有探子盯著他的行蹤,他竟能夠憑空消失,可見這人不簡單。說不定圣人是受他劫持身不由己,也未可知?!?/br> 他 越聽越拱火,“受了劫持會換衣裳從邊門溜出去么?”他用力握緊手里的那面玉佩,說到恨處,奮力將它砸了個四分五裂,“我一心一意待她,她就這樣回報我。我 為什么還要去追她,難道受到的羞辱還不夠么?罷了,讓她去,她愛同誰在一起就同誰在一起。下令中書省擬詔,明日冊封貴妃為后。我是該收收心了,多謝她讓我 清醒,讓我知道現(xiàn)在最該做的是什么?!?/br> 錄景跟隨他多年,知道他是一時氣迷了心,真要傳了令,辦起來容易,要撤就難了。他佝僂著身 子勸勉:“官家,莫中了別人的離間計。臣不過是個內(nèi)侍,原不該妄議朝政的,可是臣對官家忠心耿耿,甘冒殺頭之罪,也要向官家諫言。圣人年紀小,多安撫就好 了,可一旦封了貴妃為后,真正將她取而代之,圣人便永遠回不來了。官家不怕她落進烏戎人手里么?那個賣羊的烏戎販子說,崔竹筳cao著一口流利的烏戎話,官家 難道忘了么?” 錄景一提醒,他混沌的腦子才逐漸開始清明。搖搖晃晃站起身,咬牙道:“去翻查崔竹筳宅邸,看看有什么發(fā)現(xiàn)。下令城 門緊閉,即日起嚴查過往行人,一個都不許放過。崔竹筳若是聰明,今日便不會出城。城外追捕擴散五十里,城內(nèi)給我挨家挨戶地搜……最好不要落進我手里,否則 便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當真是恨透了心腸,那副狠戾的模樣要吃人似的。錄景嚇得一凜,忙道個是,垂著兩手出去傳令了。 作者有話要說:有時候文中出現(xiàn)個把詞,大家不用驚恐哈。像昨天的營妓,不過是女主嘲諷男主,嚇壞一干小朋友,對不起了蛤蛤蛤 ☆、第67章 事實與設(shè)想的總有出入,原以為城中排查會減弱些的,沒曾想空前的嚴密,大大出乎崔竹筳的預(yù)料。 派出去的硬探回來稟告,城門上重新布防,禁軍人數(shù)增加了一倍。還有大內(nèi)諸班直奉命搜城,城西一片已經(jīng)連夜清剿,現(xiàn)在正往這里來。 秾華在里間,隔著直欞門聽外面對話,心頭鼓聲大作。她就知道不會那么順利的,先前還有一股熱騰騰的勁道,冷卻了一夜,竟覺得有些怕了。闖了這樣大的禍,能逃出去,從此山高水長倒也罷了。若逃不出去呢?他必定恨她入骨,抓住了她,不知會怎么收拾她。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像艮岳那次,他察覺她要下毒,有意讓她沉湖一樣。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個感情凌駕于理智之上的人,他做每樣事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她一再違逆他,這次應(yīng)當會做個了斷了吧! 她轉(zhuǎn)回身嘆了口氣,“如果班直搜到這里,你們找個地方藏起來。反正要抓的是我,同你們不相干的。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護住你們了,你們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不用管我。大不了是個死,我也認了?!?/br> 金姑子和佛哥面面相覷,“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公主別那么消極。崔先生是聰明人,總會有辦法的。” 她垂手搖頭,“再聰明也敵不過禁軍席卷汴梁城,我有預(yù)感,這回恐怕逃不出去了?!?/br> 三 個人沉默下來,現(xiàn)在反而懊惱昨晚上沒有一口氣沖出城去,至少到了城外道路四通八達,還有五成的機會。眼下呢,被困在這里,只等人甕中捉鱉,可見有時候想得 太多顧慮太多,未必是好事。不過亦不能怪崔先生,要怪就怪今上腦子復(fù)雜,若真的亂了陣腳,大概一味只往城外追了吧,哪里想得到要搜城。 外面北風呼號,從枝頭、從瓦楞、從檐角刮擦過去,嗚嗚的,狀似悲鳴。隱約聽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崔竹筳從外間進來,一根手指抵著唇,示意她們噤聲。打開立柜卸下夾板,后面竟有個窄窄的通道。眾人魚貫進去,底下是間密室,地方雖不大,但足可以容納四人了。 班直進門,照例的到處搜查。一個粗大嗓門的詢問家主是誰,有多少人口,然后噼噼啪啪一通翻找。他們躲在下面摒住呼吸,看守門戶的阿叔語速很慢,裝聾作啞遲鈍應(yīng)對,那些班直很不耐煩,高聲問:“昨日可有人來過?” 阿叔道;“不曾有人?!?/br> “看見可疑的人了么?” “小的因郎主信任,在這里看守十六年了。哦,小的祖籍郴州,因從小入禁中做黃門,后來拜在容高品門下。魯國公主下降時,容高品任公主宅都知,隨公主出禁庭,置了這片庭院。后來魯國公主薨,容高品回這里來養(yǎng)老……” 老人家上了年紀答非所問,班直自然沒有閑工夫聽他胡扯,四下搜查一番見無異狀,便集結(jié)出門往下一家去了。 腳步聲漸遠,四個人才從密室里出去。秾華往外看,見院子里空空的方松了口氣,“這阿叔好智慧,這樣懂得搪塞。不過先生是怎么知道云觀曾藏身在這里的?我記得先生曾說過官家多疑,派人監(jiān)視你,你又是如何同云觀接洽的?” 她疑問多起來,分明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天塌下來當被蓋,了不起倚在春渥身邊撒個嬌,這不好那不好地埋怨一通?,F(xiàn)在想得比以前深了,有些不好應(yīng)付,恍惚一夕長成了似的。 崔竹筳略停頓了下方道:“我在大錄士巷的宅邸也有個密道,直通外間。我若外出辦事,家里有人替我坐臥行走,那些暗哨離得遠看不真切,體形差不多,便信以為真了?!?/br> 秾華頗為驚訝,“先生足智多謀,我還以為先生只會教書呢!冬至前一晚乳娘出瑤華宮,本想去你宅邸找你的,誰知先生竟也在鬼市上,真巧得很?!?/br> 春渥若是去大錄士巷反倒不好,讓人探到了回稟今上,勢必看守得更加嚴密,也辦不成現(xiàn)在這些事了。只不過他倒是好奇,“春mama找我是為什么?” 她掖手道:“剛進瑤華宮時她就同我說,想讓先生帶我離開汴梁。她不愿意看見我老死在那里,自己沒辦法,想討先生示下。沒想到半路落入歹人手里,遇害了?!?/br> 他 聽后微沉了唇角,有些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他本不知道春渥是為了讓他帶秾華走,要是事先知道……知道又如何呢,為了激化矛盾,她免不得還是要犧牲。終歸結(jié) 識那么多年了,要下手前他也猶豫過,可是處在這樣的形勢下,有很多不得已。對于烏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助貴妃上位是他的任務(wù)。不過這任務(wù)完成得有些潦 草,其實在他心里,最首要的還是帶秾華離開。至于今上是否懷疑貴妃,后面又會如何對付烏戎,已經(jīng)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nèi)了。 “春mama無辜?!彼诨◣着缘娜σ卫镒?,臉上帶著哀傷的神情,“等我們安頓下來,替她建個衣冠冢吧!不能為她做什么,生死祭的時候多送些用度給她就是了。” 可是以目前的局面,要出城談何容易!金姑子挨在窗口往外看,回身問:“崔先生可有妙計?眼下城中警備森嚴,別說出城了,恐怕走出里坊都不能夠?!?/br> 他蹙眉輕輕敲擊圈椅的扶手,殷重元不簡單,居然同他想到一處去了。秾華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必定不會輕易放棄,心里八成恨得厲害,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吧!只是可惜了貴妃,不知會不會受牽連。只怕非但做不成皇后,反而因此令今上更討厭她。 他想著竟覺得很可笑,忙掩住了唇道:“云觀一案,有多位朝臣受到牽連。為首的賜死,家屬入罪流放,年前都要辦妥的。我得了個消息,過兩日有十幾人要押送出去,到時候混跡其中,要出城并不是難事。” 他說得很有把握,她也沒有再追問,只是怏怏的,一則為前途擔心,二則……習慣了生活在官家的羽翼下,突然間脫離出來,就算事先做了很多思想準備,也還是覺得彷徨無依。 白天就這樣擔驚受怕著過去了,人在逆境里,警惕性自然比平時高。秾華常立在廂房窗口觀望,不時有人借著暮色潛入宅邸,她從來不知,崔先生的人脈竟如此廣。她回首問金姑子,“你們有沒有覺得崔先生很奇怪?” 佛哥道:“我早就想說了,先前你們可留意他的話?他竟能夠用替身瞞過官家眼線,一個天章閣直學,究竟有多少事要他辦,才想出這樣周密的辦法來!” 他以前很少出現(xiàn),可最近又給人一種無處不在的感覺,實在叫人費思量。 秾 華道:“以前他在我府上,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尋常的教書先生,可如今看又不太像了。我有時候聽他說話,覺得他很陌生,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同云觀居然來往 這樣密切,連這里有密室都知道。一個讀書人,參與了政治就會變得不簡單,但愿先生還是原來的先生,我真不愿意看見以前至親的人一個個遠離我?!?/br> 金 姑子往外瞥了眼,低聲道:“崔先生是公主恩師,要不是公主先提起,我不敢說這話。昨日他想讓婢子們同你分開,我就覺得不大妥當。有我們在,好歹能幫襯些。 若我們走了,只余你一個人……話便難說了。我倒不是懷疑先生人品,可畢竟人心隔肚皮,他是個男人,男人的心思咱們猜不透,還是謹慎些為好?!?/br> 佛哥壓聲道:“我出去探探,聽他們在說些什么。還有那些往來的人,可都是我們綏國人?!?/br> 她 一貓腰身閃出門去了,金姑子按了按腰上的劍柄,再看她一眼,她坐在床沿憂心忡忡的樣子,想來也覺得很不安吧!這亂世里,果真什么都靠不住。她們在綏國時受 訓,對人的言談舉止分外留意,這崔先生的首尾竟難以判斷,頗有種亦正亦邪的味道。說他壞,他在全心全意努力著,試圖帶她們脫困;要說他好,也說不上來,某 些細微之處能窺見他工于心計,真正是個精刮的人。其實當時說要走,并沒有打算捎帶上他,是他自動貼上來的。如今看來,總有一種落進他網(wǎng)兜里的感覺。 金姑子叫了聲公主,“崔先生可是屬意于你?” 她并不顯得意外,只是有點訕訕的,“他是我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br> “那是老古話罷了,世上結(jié)成夫妻的師徒還少么?”金姑子自顧自道,“崔先生沒家沒口,過年二十七了吧?這個年紀的男人,是該取娘子了。” 她頓時面紅過耳,“我已經(jīng)嫁人了。” “如今不是和離了么!” 和離了,同官家和離。雖沒有出具文書,但從瑤華宮出來就是這個意思。她突然覺得很敗興,偏過頭去不說話,隔了很久才道:“一定要逃出去,我現(xiàn)在很害怕見他,非常害怕?!?/br> 原本親密無間的愛人,漸漸連想起都感覺恐懼,為什么會演變成這樣,一步步行來有跡可循,但要說清,又覺得無從說起。緣盡了,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最好連記憶都連根拔除。然而不能,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想起,不是不愛,是難以為繼。 禁中這時候還算平靜,福寧殿里燈火輝煌,今上坐在偏殿批閱奏疏,蘸了朱砂的筆尖勾畫,極力地隱忍,卻總出賊毫。最后終于擲了筆,閉上眼睛撐住額頭,腦子里是一片闊大的平原,寸草不生,白茫茫的,無邊無際。 錄景送來了rou糜羹,“官家該吃些東西了,從昨晚起就粒米不進,身子會受不了的?!?/br> 他擺了擺手,“拿走?!?/br> 錄景無奈,交給邊上黃門,又趨身問:“官家如何打算?既然有了眉目,為什么不命御龍直將人找出來?” 汴 梁城雖大,畢竟是天子腳下。關(guān)起門來,發(fā)動全部班直找尋一個人,就像把池塘的水汲干了,不過多花些時間,還是能夠找出來的。皇后如今藏身在襪幼巷,那地方 較為偏僻,四周圍有很多禁中內(nèi)侍高品的宅邸。都是老一輩上服侍先帝的人,頗得禮遇。以前城中有異動,那里是繞開了搜查的,這次不一樣,走失的是皇后,簡直 要把汴梁掀個底朝天,只要是有活人的地方就不能放過。 帶隊的是各班都軍頭及指揮使,有品階的效用,能力遠高于城中禁軍。入了一所 宅邸,看房、看人、盤問,往來幾句話心里便有了底。容府看似尋常,守屋的老黃門除了耳背似乎沒什么破綻,可是問及他有沒有人來過,他說沒有,那就不對了。 前幾日風雪不斷,后來雖轉(zhuǎn)晴了,冬天地面干燥得慢,又有霜凍,車馬往來,地上便隱隱留下了車轍。那車轍太淺,淺得幾乎要被忽略,卻被領(lǐng)頭的指揮使看出來 了。禁中諸班直不是吃素的,察覺有異,不動聲色將那宅邸控制起來。果然宅中人雨后春筍似的冒出頭來,其中就有皇后。 有時候覺得皇后真是可憐,干點什么都逃不過官家的眼睛。照理說官家得知了皇后蹤跡應(yīng)該很高興,他卻并不。大概覺得那份感情已經(jīng)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吧!起先急得渾身打顫,現(xiàn)在冷靜下來,眼里只剩下冷漠和荒寒。 “要 把汴梁城中的烏戎人一網(wǎng)打盡,給他們時間集結(jié),到了城外再如數(shù)剿滅?;屎笕糁浪亩鲙熡羞@樣一副真面目,會有什么樣的感觸呢?”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錄景, “我……覺得這幾日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對很多事情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戰(zhàn)爭還是愛情。想來想去,還是你們好,六根清凈。在紅塵里打滾太累了,要是可以,我 情愿從來沒有遇見過她。” 官家從來不和人吐露心聲,今天突然與他提起,錄景有些惶恐,舔了舔唇道:“官家覺得臣等六根清凈,其實 不是。我們不過是自知匱乏,不得不克制,心到底還是一顆人心。官家目前只是遇見了小挫折,等度過難關(guān)就會好的,千萬不能灰心。這件事里沒有誰對誰錯,官家 是帝王,又處在這樣要緊的當口,不能為一點私情,讓整個大鉞陷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是為君者的氣度,是顧全大局??沙家怖斫馐ト?,她心里在同梁娘子較勁,不 想讓苗內(nèi)人死得不明不白。說她錯,她沒有錯,圣人是重情重義的女子,要為乳母報仇,誰能道她是非?可誤就誤在她忘了自己是坤極,某些事上cao之過急了?!彼?nbsp;說著頓下來,歪著腦袋又想了想,“不過皇后大約也為自己被貶氣不過,恣意了些,同官家置氣。圣人才入禁庭不久,還不懂得帝王家從來沒有非黑即白,等時候長 一些,年紀再長一些,慢慢就有體會了?!?/br> 他卻很懈怠的樣子,靠在椅背上輕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到那天?!?/br> 錄 景盡量裝得輕松,笑道:“官家是太思念圣人,思念到了極點,有些自暴自棄了。等到了圍剿那日,圣人站在您面前,您終還是舍不得她的。圣人是這禁中最炫目的 存在,可以把所有想得出的美好字眼加在她身上。官家不幸后宮,因此看到的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沖突。往前推幾輩,宮中內(nèi)命婦勾心斗角,足可以寫成一部巨 著。像圣人這樣不忘初心的,一千個里面挑不出一個來?!?/br> 他靜靜聽他吹捧,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是啊,最美好的字眼,都是她的。可是慢慢有些變味了,不怨她,是他承受不住罷了。 “知會趙嚴盯緊,別讓人跑了。前方戰(zhàn)事吃緊,我沒有那個閑暇親自出馬,皇后拿住了就送進柔儀殿,把殿門鎖起來,令她思過?!彼酒鹕淼?,語氣冰冷。垂著兩手踱到窗前,廣袖寬大,掃過方磚地面,軌跡蜿蜒。 他這個模樣,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快樂被抽調(diào)走了,他還是原來的他。錄景覺得心驚,現(xiàn)在唯盼能夠早些尋回圣人,經(jīng)過這樣一場震心的變故,以后不要再分開了。即便有誤會,打磨了棱角,還可以繼續(xù)走下去。 第 二天襪幼巷傳來消息,說人混入了提刑司的押解隊伍中,他聽后也只是隨意點了點頭。錄景見他果真不打算去了,料著是沒想好如何面對吧!有時候越熟悉,越看 重,越是隔山望海難以接近。他請了旨隨御龍直出城,皇后畢竟和尋常人不一樣,又有苗內(nèi)人的事情在先,看見那些冷冰冰的班直,難免心生恐懼。 臨 近年尾了,草木凋零,城外一片荒蕪。他們接了口信在城西二十里處接應(yīng),那里有個客棧,供來往客商暫住,算好了時辰,他們應(yīng)當會在那里落腳。御龍直早早就埋 伏下了,錄景趴在房頂靜候,隆冬的深夜,真冷得鉆心。隱約聽見馬蹄聲颯踏而來,借著朦朧的月光一看,竟有二三十人之眾。 ☆、第68章 皇后在其中,諸班直不敢輕舉妄動,惹惱了烏戎人來個玉石俱焚,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不過那二十余騎停在了遠處,昏暗的夜色下只有一騎奔來,進了院子先四下打量,方跟酒保入店堂。從瓦片的間隙看下去,那人應(yīng)該是個硬探,有很高的警惕性。店里客人不多,三五個過路商販零散坐著,他看人不看臉,分外留意桌底的鞋襪,待確定無虞才問酒??捎锌辗?。酒保說有,他付了定錢,視線忽然往上一挪。錄景吃了一驚,忙偏身躲開,料他恐怕要上房頂查看,示意眾人埋伏。果然他縱身躍上來,鵠立在屋脊放眼遠望。月涼如水,昏沉的四野籠罩在一層薄霧里,唯有風聲伴著鴰叫,從凍僵的耳畔刮擦過去。他靜待片刻,不見有異,重新躍了下去。 先行的人確定過,后面的大隊人馬才過來。錄景眼神好,一下子就分辨出了皇后?;屎笈鵀踉票碾┮拢蟠蟮娘L帽蓋住了頭面,唯見晦暗下一彎玲瓏的唇。她身邊本應(yīng)該有兩個侍女的,不知為什么單見金姑子一人。正納悶,后面?zhèn)鱽泶蚨仿?,只聽佛哥氣急敗壞地怒罵:“好個登徒子,你敢摸我?” 這個時候起了爭斗引人注目,佛哥是把好手,盡全力攻擊,那個烏戎人竟有些招架不住。她出拳如風,一勾一掃之間打脫了他的罩面,再待追擊,卻被一個身量頗高的人一把掣住了手肘。那人也沒說話,輕巧利落地一抬,將她抬得倒退了五六步。 皇后站在階下回身看,“不要惹事?!睂⑺谢厣磉?,相攜進了店內(nèi)。 佛哥還是氣哼哼的樣子,揚聲對酒博士道:“來一角子酒,送進房里去?!?/br> 同行的人都看她們,那個高個子擺手示意照做,將風帽取下來,露出一張清冷寂寥的臉,正是崔竹筳。 秾華腳下未停,請店里博士帶她們回房,一進門便解下了鶴氅,急急問道:“如何?” 佛哥呲牙咧嘴挽起袖子,剛才被崔竹筳抓了一下,到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湊到燈下看,手肘部位竟青紫了一大塊。她將小臂遞了過去,“咱們真小覷了他,崔先生深藏不露,功夫看來很了得?!鞭D(zhuǎn)頭問金姑子,“你可看見剛才那人?” 金姑子點頭說看見了,忡忡對秾華道:“春mama被帶走那天,我們同那些御龍直交過手。雖然混戰(zhàn)一氣,但那些人的臉我還有些印象。剛才佛哥打脫了那人的面罩,要是沒看錯,正是其中之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