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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禁庭在線閱讀 - 第41節(jié)

第41節(jié)

    她沒等他說完就朝宮墻撞過去,他大驚失色,慌忙去擋。她果真一心求死,用了十分的力氣,把他撞得一聲悶哼。他彎腰咳嗽起來,依舊拽住她不放手,又不敢強迫她,只得讓步,“我命人備車……”

    她轉身朝右掖門走去,他凄惶看著她的背影,捂著胸口跟了過去。

    ☆、第64章

    她要找些事做,所以步行回瑤華宮。

    茫然走在漆黑的夜里,身后遠遠有火光,她沒有回頭,知道是他帶領班直跟著。天上飄起了雪,今冬的第一場雪。她閉了閉酸澀的眼睛,雪沫子落在眼睫上,瞬間融化,仿佛建安城里漫天紛飛的柳絮,掠過她的臉,停在她心上。

    如 果沿著城墻根走,從皇城到艮岳是一片無人的清靜地??墒撬ε鹿聠?從晨暉門出去,穿過染院橋,那里是大片的夜市,有高懸的彩燈,和喧鬧的人群。但今日因 為下雪的緣故,行人稀少。間或看見幾個孩子戴著虎頭帽,舉著撲土木粉捏成的小象跑過去,身后留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雪紛紛揚揚, 就著溫暖的燭光,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墜落時優(yōu)美的身段。她腦子里迷茫地想,如果站在城樓上跳下去,一定也是這樣干干凈凈,無牽無掛的。其實人活一世是為了什 么?為了來享受有限的富貴,無限的痛苦么?春渥死了,云觀死了,爹爹也不在了,她在這敵對的國家沒有親人。原本以為他是可以依靠的,偏偏他和他們的死有牽 連,她沒辦法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她現(xiàn)在不能思考,滿腦子春渥的臉。乳娘再也不能對她笑、再也不會同她說軟軟的話,睡覺蹬了被子,也沒人一夜多少次的摸索她了。她同春渥的感情,十個郭太后都難以相比??墒撬懒?,她是為了給她加菜,出去買螃蟹和羊rou的,去了就沒有再回來。

    她淚眼模糊看不清前路,卷著袖子狠狠地擦。春渥在時她還可以得過且過,現(xiàn)在呢?她應該怎么辦?

    也許因為她身后的陣仗嚇壞了百姓,那些臨街的商鋪前原本有人,見她來了頓時一哄而散。雪漸漸大起來,落得她滿頭滿臉。她回過身看,看見他穿著冕服,兩肩積滿了雪,不覺得難過,依舊滿心的憤怒。

    “別再跟著我了?!彼龔难揽p里擠出幾個字來,繼續(xù)前行。一個打傘的孩子走出來,到她面前,把傘遞給了她。她怔了下,視線追隨過去,街邊一位婦人含笑牽起孩子的手,轉身往巷子深處去了。

    她看到這幕愈發(fā)的難以自持,手里捏著傘柄,艱難地蹲踞下來。想起小時候和瓦坊里的其他孩子一道玩,春渥怕她吃虧時時護著她。張開兩臂將她罩在腋下,常被那些孩子取笑,背后管她叫雞簽。

    不敢回憶,越憶越傷痛。手腳凍得沒有了知覺,略緩一緩,再站起來,發(fā)現(xiàn)他擋在了她面前。

    “夠了?!彼噲D去碰觸她,“跟我回去,我們再也不分開。不管發(fā)生了多少不愉快,都忘了,我們還和以前一樣?!?/br>
    她苦笑了下,“忘得了么?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的緣分只有那么一點點,消耗完了就應該分開?!?/br>
    她格開他的的手重新上路,背后傳來他扭曲的聲音,凄楚喊她皇后。

    她恍若未聞,他低頭站在那里,清楚看見自己的眼淚落下來,落進了積雪里。

    這場變故是她的災難,對他來說何嘗不是?看不見的對手挑選了最好的時機,選在冬至當口,罪行淹沒在笙簫金翠下。他幾乎馬上就能反應過來是離間,與綏交戰(zhàn),烏戎是第三方,貴妃想登后位,才會使出這樣狠辣的招數(shù)。

    錄景撐著傘轉頭望了眼,低聲道:“天寒地凍的,官家回宮去吧,這里有臣,臣來護送圣人?!?/br>
    他搖了搖頭,“到后省挑幾個精干人,即日起控制貴妃的行動。暫時不能將她怎么樣,卻也不能讓她那么逍遙?!毕肓讼胗謫?,“崔竹筳近來可有動靜?”

    錄景道:“這人奇怪得很,圈子狹小,與同僚也沒有什么交集。每日上值便上值,下值回去,半路上買些酒菜獨自吃喝,到家倒頭就睡,平常連登門拜訪的人都沒半個。自他入汴梁到今日,整整六個月了,未發(fā)現(xiàn)可疑行蹤,想來不過是個恃才傲物的書生罷了?!?/br>
    他皺了皺眉,崔竹筳隨秾華入宮后他覺得有可疑,便一直派人盯著他。如果真的有備而來,不與外人接觸是不可能的。然而六個月平平淡淡毫無蛛絲馬跡,若不是盯錯了人,就是太強大,能夠逃過暗哨的眼睛。

    他 現(xiàn)在腦中一團亂麻,好多事情顧不上。戰(zhàn)事吃緊,因為入了冬,南方陰雨連連,人馬被困,糧草和藥物緊缺,朝廷面臨不少困難。現(xiàn)在她這里又出了事,其他一切都 好應對,唯獨她,簡直讓他心力交瘁。這種時候她聽不進他的話,他心里也清楚。她難過,讓她發(fā)泄,總有冷靜下來的時候。但她對他的怨恨只怕不會減少了,他確 實有錯在先,如果沒有讓她出居瑤華宮,乳娘便不會在宮外遇害。太多的巧合促成這個結局,冥冥中注定了,悔之晚矣。

    他按著胸口頻頻咳嗽,剛才那下撞得不輕,險些撞碎他的心肺。錄景在一旁替他打傘,攙住了他,又不好多說什么,反正看穿了情字苦,連官家這樣的人都難以幸免。

    他們依舊落后幾步跟著,她在一片風雪里,身影淺淡,需集中注意看緊,否則眨眼便會消失似的。

    終于進了山門,金姑子和佛哥在殿里等候,見她回來忙迎上去。她腿腳酥軟,幾乎站立不住。她們將她扶進寢殿,她唯恐再看見他,囑咐她們把門關好。

    闔上門扉時看見今上氣苦的臉,金姑頓了下,還是插上了門閂。佛哥給她擦洗換衣裳,捧了手爐給她暖在懷里,追問:“怎么現(xiàn)在回來?春mama呢?”

    她們一問,她凍僵的腦子又活過來,眼淚簌簌往下落,悲聲說:“沒有了……春mama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金姑子手里的茶盞一個閃失打得粉碎,“死了?”

    四個人相依為命,突然缺失一個,頓時沒有了主張。佛哥哭起來,“怎么死了呢,為什么會死?早知這樣,那日拼了性命也不能讓他們把人帶走。春mama……官家怎么這么狠心,春mama沒有作jian犯科,為什么要這樣待她?!?/br>
    三個人抱頭痛哭,似乎這樣才能溫暖寒夜里冰冷的心。

    班直將瑤華宮團團圍了起來,風里隱約傳來柴禾燃燒的嗶啵聲響,金姑子透過窗上間隙往外看,官家還站在檐下,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沖她們比了個手勢,金姑子站起來道:“索性取他首級,給春mama報仇!”

    秾華自然不許她們這么干,“死了一個又一個,都保重自己吧!你們未必能要他的命,反倒會招來班直撲殺,太危險了?!彼上聛?,把被子包在懷里,喃喃說,“我很想回建安,那里有我的家。既然兩國已經開戰(zhàn)了,我留在這里也沒有價值?!?/br>
    “那我們就回去?!苯鸸米诱f,“不要留在這里任人魚rou了,公主還年輕,難道遵他的旨意,做一輩子道姑么?”

    幾乎很快打定了主意,她們都是綏國人,再留在敵國的土地上,對不起滿腔的熱血。去別處呢,烏戎的口音和她們不同,只怕會被烏戎人當俘虜抓起來。還是回綏國,與故國共存亡,死也死得其所。

    計劃要進行,得一步一步來。可能要靜待兩日,官家若不走,她們就無法脫身。秾華道:“你們回去歇息吧,不要想其他。暫且按捺,等這里防守松懈了再圖出路?!?/br>
    金姑子和佛哥頷首應了,從殿里退了出去。迎面遇上官家,他還在那里,泥塑木雕一樣。她們勉強納了個?;厣黻H門,佛哥轉到一旁,掀起窗要拉動門栓上系著的繩索,被他一個眼風嚇退了。金姑子見勢忙搡她一下,佛哥無奈,只得放下繩索,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他 終于入了她的寢殿,瑤華宮沒有禁中錦繡成堆的氣象,這里簡陋,甚至是寒酸。殿里一桌一椅一立柜,垂掛的簾幔都顯得暮氣沉沉。他怕她沒睡著,看見了他又要 鬧,便在外間站了一會兒。對于自己這樣委曲求全的姿態(tài),以前幾乎是無法想像的,可是到了這步,身不由己。如果愛情說得清,也許就不能稱之為愛情了。他開始 細細品味,多少的辛酸,從那原本就不太豐沛的感情世界里流淌出來,幾乎要了他半條命。然而想起和她的過往,點點滴滴涌上心頭,他好像已經忘記之前怎樣恨她 了。她自戮,是為了保護自己,香珠的毒就算是她下的,他也不愿意再追究了。他希望看見她依舊是快樂的,會同她撒嬌,會抬起兩臂說“官家抱抱”。

    可是都成了記憶,他現(xiàn)在連接近她的勇氣都沒有。他覺得害怕,怕她就此同他陌路了,靜妃也好,悟真也好,都無法捆綁她的心。她決定放棄的時候,他卻沒有,痛苦就注定要他一個人承受。

    他站在那里,感覺心在顫抖,試圖去壓制,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怕吵醒她,捂住嘴,在壁腳的玫瑰椅里坐了下來。

    從這里可以看見她的臉,她是累極了,好像已經睡著了。他等了片刻走過去,輕手輕腳挨在她床沿,她臉上猶有淚痕,眉尖若蹙,睡得很不安穩(wěn)。他只能看著,連碰她一下都不敢。也許等她睡醒了吧,睡醒了再好好談一談。就算要吵,也讓她養(yǎng)足精神。

    他 摸摸自己的臉,有點自嘲的味道。他這輩子,從落地到現(xiàn)在,沒有被人這樣打過。以前太傅教書,字寫得不好,拿竹板抽手心無妨,但不能碰臉。臉是最皇族最金貴 的地方,打一下,足可以誅人九族,但是發(fā)怒的女人沒有理智,怎么同她講道理?她犯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丈夫,懼內,夫綱不振,只要她能 泄憤,打了就打了?,F(xiàn)在想來心里還有淡淡的委屈,若不是真的愛她,哪里能容她這樣放肆。

    她昏沉沉躬起身,臉上表情痛楚。被褥下面靠近小腿的地方有動靜,應該是走了太多的路,開始脹痛了。

    他不聲不響把手伸進去,摸到那細細的腿肚,耐著性子替她揉壓。她受用了些,神色不那么焦躁了,微微偏過頭,偶爾兩聲抽泣,像受了欺負的孩子,夢里盡是傷嗟和凄涼。

    他 嘆了口氣,抬起頭,聽外間呼嘯的風聲,心里還在盤算怎么調動大軍,怎么排兵布陣。戰(zhàn)爭開始,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這次事件的幕后元兇必是烏戎,可惜暫時 不能奈何貴妃,不能因一時的意氣導致腹背受敵。烏戎雖不可怕,緊要關頭倒戈一擊,也夠大鉞耗費一番精力的。所以暫且掩蓋過去,把賬記下,留待天下大定后再 慢慢清算。

    疲勞過度,小腿那種痛是綿綿的,無止盡的。說劇烈,談不上劇烈,但足以叫人不耐煩。

    不輕不重的揉捏的力道,除了乳娘沒有別人了。她忽然一個激靈醒過來,倉皇叫了聲娘,可是發(fā)現(xiàn)是他,立刻憤然踢了過去,“你為什么在這里?你給我滾!”

    他捉住了她的腳腕子,“你聽我說,我們應該談談?!?/br>
    “談什么?”她把引枕砸向他,“我不想看到你,你現(xiàn)在就給我走!”

    她拒絕和他對話,也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他央求她,不顧她的捶打掣住了她的兩臂,她尖叫起來,奮力掙脫后赤足躍下了床。她說:“你不走我走?!碑斦姹歼^去打開門,一股寒風席卷而來,吹得她幾乎打噎。外面冰天雪地,冷得出奇,她要邁出去時,被他攔腰抱了回來。

    “你 究竟要我怎么樣?”他幾乎失去耐心了,一整天的糾纏,令他疲憊不堪。他把她扔在床上,難以壓抑自己的怒氣,高聲道,“我說了很多次,苗內人不是我殺的,你 只遵從自己的感覺,為什么從來不肯相信我?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都忘了么?還是當作過眼云煙,從來未進你的腦子里?”

    她 撐著身子站起來,眼淚已經流光了,只是兇狠盯住他,“我就是覺得自己瞎了眼才會愛你,你說乳娘不是你殺的,你向我證明,把元兇抓起來呀!你只當我沒想過 么,不是你就是貴妃,你去拿她,將她凌遲處死,你能做到么?”她看他緊抿了唇,突然覺得可笑至極。一手拽著床上紗帳,一手指向他,“你們沆瀣一氣,本來就 是半斤對八兩,少在我面前裝無辜!你想冊封貴妃,好讓烏戎助你攻打我的母國,你有這心思何不同我說,我成全你。你偏要作踐我的感情,也作踐你自己!乳娘從 我入宮那天起就在勸我,她希望我與官家舉案齊眉,相攜白首。如今可好,被你親手打破了,你還來要求我什么?”

    他被她指責得氣哽, “我若打算封誰為后,用得著繞這么大的圈子么?我再三同你說過,我的皇后永遠只有你一人,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承認大戰(zhàn)時期需要拉攏烏戎,廢后雖有我的目 的,卻也是為了你好。若你還在后位上,不管朝中還是禁中,你會成為眾矢之的。你問問你自己,沒有我,你有沒有能力保護你自己?”

    她聽了失笑,“當初你立我為后,不就是看中了我身后沒有勢力么?!?/br>
    他被她氣得打顫,咬牙道好,“你果然好見地,若不是因為愛慕你,我為什么要封你為后?早早同烏戎聯(lián)姻,攻打綏國更是不費吹灰之力。我何必……何必要像現(xiàn)在這樣,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 到底還是有些后悔的,要為自己草率的愛情付出代價。她不想再同他辯駁了,垂下了兩臂搖頭說:“到此為止吧,我很累,沒有力氣同你爭吵。經過了這么多事,我 厭煩了,我想你也一樣。”說著癱坐下來深深喘息,“官家,我與你相遇就像命里的劫數(shù),只有分開才能各自安生。你終要一統(tǒng)中原,開創(chuàng)盛世的,我阻止不了你攻 打綏國,也做不到立在你身旁受萬國朝賀。我曾經說過,你需要一個能夠同你平分秋色的皇后,那個人絕不是我。乳娘的死叫我徹底看透了人心,今日你能犧牲她, 有朝一日也可以犧牲我。既然都已經撕破臉皮了,還裝什么偽善呢!你走吧,我永遠不想再見你……走吧!”

    她越是平靜,他越覺得無 望,“這件事,我早晚會給你一個交代?!彼窟^來,眼神哀傷。他說,“皇后……秾華,我一直叫你皇后,哪怕頒布了廢后詔書,你還是我的皇后。我不會做 任何傷害你的事,即便我們之間誤會重重,我也從未停止愛你。我雖是皇帝,同樣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請你體諒我。我攻打綏國是大勢所趨,我不動,敵則動,難道 你愿意在垂垂老矣的時候過動蕩的日子,讓我們的子孫去應對戰(zhàn)爭么?”

    他將手壓在她手上,她萬分的反感,無奈推不開他。他簡直有些 無賴地靠上來,強行抱住她,然后一手在她背上輕拍,盡他最大的努力喋喋安撫,“別急……別急……乳娘沒有了,你還有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重新開始。 明天天一亮你就跟我回宮,跟我回柔儀殿,我們一心一意過日子,好不好?”

    他又在勾勒美麗的畫卷,在她痛失春渥以后。難道春渥的死是為了換來她重回禁中么?她似笑非笑望著他,“我跟你住在前朝?你不怕太后殺來?不怕被言官的唾沫淹死么?”

    他是橫了心,發(fā)生這么多事,他開始反思。她在瑤華宮并不安全,天上地下,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匿她了。所以不如回他身邊來,他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他用力攏了她的肩,“交給我,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安穩(wěn)穩(wěn)的,我心里就有底了?!?/br>
    她唇角綻開譏誚的花,“以什么名分留在柔儀殿?是皇后?靜妃?還是悟真?”

    他臉色微變,“暫時要委屈你……”

    她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情緒,看看這男人無恥的嘴臉,江山美人一樣都不愿意放棄,天下的好事全被他一人占盡了。

    既這么,就先裝作屈從吧!宮里是不能回的,穩(wěn)住了他,讓他將班直撤走,這樣她和金姑子她們才好順利逃脫。要長途跋涉,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車馬干糧都需要籌備。欲爭取時間,就必須同他周旋。

    邀寵諂媚是她的強項,不需要說話,抬起兩臂扣住他的腰,就足夠了。

    ☆、第65章

    他簡直受寵若驚,原來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難以挽回。相處那么久,他知道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他還念著她的好,曾經她愿意替他擋刀……他忽然驚覺,為什么他一直懷疑她,明明她很早以前就用行動證明了。

    他心頭抽搐,抱著她,眼圈不由發(fā)紅。感謝她還愿意給他機會,他已經多久沒有同她這樣親密了?她不在身邊,他覺得自己是半空的。有時候忙起來整日整夜不睡,可是總有踏進柔儀殿的時候。回到那個共同生活過三天的地方,才知道從未忘記過。

    他顫抖著,用盡所有的力氣抱她,“皇后……皇后……”然后聽見她低低應了聲官家。

    她讓開一些,騰出位置來,“上床吧,凍了這半天?!?/br>
    他很快蹬了烏舄挨在她身旁,仔細看她的臉,將她的手合在掌中,“我會命人好好安葬乳娘的,以后她的兒孫也會盡量優(yōu)恤,凡有能力者可以入朝為官,你看這樣好不好?”

    她點頭道好,“我是乳娘一手帶大的,沒有她,我活不到現(xiàn)在。她死了,比割我的rou還叫我痛,所以一時氣沖了頭,對你大呼小叫,還打了你……”

    她突然轉變了態(tài)度,難免令人惶惑,但他不想懷疑,甚至已經替她想好了原因。其實她本就是個簡單純粹的人,只是近來太多的事,讓她疲于應對罷了。人到了窮途末路,反而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沒有了乳娘,沒有了親人,除了他,還有誰能夠依靠?

    或許是不得已的屈服,心里再不情愿,總要活下去。他不在乎她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已經不如從前了,只要能夠在一起,她總有一天會回心轉意的。只是提起先前挨打,他多少有些尷尬,說不要緊的,替她將枕頭擺好,“躺下罷,背上別受寒?!?/br>
    她 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淚,她對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她已經分辨不清了。她在安樂窩里長大,因為沒有母親,爹爹對她加倍的寵愛,她不知人間疾苦。入了禁庭 的幾個月,一次次經歷各種各樣的困難,她開始學著自我保護,有半點異動,立刻就要武裝起自己。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她沒有機會慢慢成長,一切都要快,趕 快學會忍耐、趕快學會周旋、趕快學會算計……她現(xiàn)在的確是恨他,就算乳娘真是被假冒的御龍直帶走的,也與他難脫干系。為什么汴梁城里有人敢冒充皇帝親軍? 就是因為有他的庇佑,有恃無恐。當權者一旦失了公允,她還怎么去相信他?也許他必須委曲求全,所以要求她即便死了最親的人,也要同他一樣隱忍。她做不到怎 么辦?遷怒他,恨他,同時又覺得難過。跳出這場紛爭,冷靜下來發(fā)現(xiàn),終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某個觸摸不到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燃燒。

    她閉了閉眼,霎去眼里的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打疼你了么?”

    他 說不疼,努力裝作無所謂,嘴角卻扭曲起來。有時候強硬對強硬,反倒可以挺直了脊梁。一旦受到安撫,錚錚鐵骨會轉變成委屈傾瀉而出。二十三年的人生,他也是 從艱難里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沒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有今日都靠他自己咬牙奮進。他算不上守成之君,先帝交到他手里的本就是一副爛攤子,是他咬緊了牙關把局 勢扭轉過來的。然而政務上可以披荊斬棘,感情上有致命的缺陷。他缺少了同齡人的圓滑和世故,和秾華是他的第一次。她曾經自詡經驗豐富,不止一次地嘲笑他, 可是他卻覺得很好。確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至少他專一,他全心全力地回饋她了。

    他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有哭過,男兒有淚 不輕彈,他記得太傅的話。誰知遇到她,一切都變了。她給他快樂,也給他傷痛。想起那次同游延福宮,滲透進肌理里的美好,恍如隔世。以前越幸福,對比之下現(xiàn) 在就越覺得痛楚。不想讓她看見他窩囊的樣子,他別過頭說:“我不怪你,別放在心上。的確是我不好,我這陣子忙于前朝,好多事情忽略了。我以為你離開禁中對 別人沒了威脅,暫時可以確保安全,可是出了苗內人這件事,莫說你,連我也恨我自己?!?/br>
    她不接他的話,慢慢把手挪下去,橫穿過他的胸膛,“我們有多久沒有在一起了?”

    他算了算,“三十七天了,從香珠那件事起?!?/br>
    她把臉枕在他肩頭,輕聲說:“才三十七天,我以為好幾個月了……”

    他給她擁了擁頸間的被子,愧怍道:“是我失策了,讓你忍受了這么久?!?/br>
    她 的手握起來,緊緊攥住了他的中衣,“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彼此都有錯。我曾經希望你不要攻打大綏,三國鼎立的局面也不要改變,我們兩個好好的?!彼嘈α?nbsp;下,“這樣也許很不長進,可我真是這么想的。我不如你懂得居安思危,我只圖眼前,奢望著至少三十年內我們之間沒有芥蒂,沒有立場上的沖突。我爹爹在我很小 的時候就說,女孩子不需要滔天的權力,只要身正心正,將來找個疼愛自己的好郎君,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就是福氣。我一直記著爹爹的話,甚至和你成親啦、相愛 啦,我也是朝著爹爹給我設想的未來努力。可惜后來發(fā)現(xiàn)他說得不對,他的話只適用于民間,入了禁庭若還遵循,只有死路一條。可我學不會怎么辦?所以不打算回 宮了,想留在這里?!?/br>
    他聽了很為難,“瑤華宮只怕不安全,萬一再出事怎么辦?”

    她說:“我出不去,總不見得有人闖進來抓我。乳娘剛去世,我要給她打醮超度。她教養(yǎng)了我十五年,我不孝,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些了?!?/br>
    他沉默下來,再三的權衡計較,她實在不愿意,他也不好強迫她。便道:“這里禁軍把守松懈,放把火就亂了陣腳,若有強敵來襲,只怕不堪一擊。你既然想留在這里,那我再增派人手,務必保你安全。”

    她眼里一暗,這樣的話想脫身就難了。不過不能急著反對,要是立刻說出來,只怕會遭他懷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兩 個人一頭睡著,貌合神離。秾華不確定乳娘究竟是誰下令殺的,如果不是他,不外乎宜圣閣中那一位??伤麉s萬般不愿松口徹查貴妃,難免讓她冷透了心腸。對他來 說春渥只是個普通宮人,可對于她,春渥是所有溫暖的來源。她很急,恨不得立刻抓出元兇血祭春渥。她枕邊的人呢,一再的表明自己多愛她,多憐惜她,可是同他 擴大版圖的野心相比,她那點報仇雪恨的愿望微不足道。

    他翻過身來,嗓音哀哀的,“皇后,讓我看看你?!?/br>
    她無奈同他對視,他的目光婉轉在她臉上流淌,雙手捧住那瘦弱的臉頰,輕聲說對不起,“我是大鉞的君王,卻讓自己的女人受那么多的苦,我枉為人夫?!?/br>
    她慢慢浮起一層淺笑,并不回答他的話。也許他是一個好皇帝,但無法給她期待的愛情。說他有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談不上誰對誰錯。怪造化弄人,本來最相配的一對,因為身份的懸殊不能在一起,固然遺憾,但也無能為力。

    “我可以親親你么?”他問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即 便她和他面對面,沒有親密的接觸,心里總是沒底。他或許是真的幼稚,不敢問她眼下的溫順是不是出自真心,只能從側面證明。親她一下,如果她不反對,應該可 以相信一半了。他在這場愛情里這么卑微,他由始至終都是愛情虔誠的信徒。只是過于執(zhí)拗,對于自己現(xiàn)在所做的大事,并非極度熱忱,只是有這種本能,要做就做 徹底。

    她別過臉,他以為她不愿意,卻聽她嗯了聲。他歡欣雀躍,立刻撐起來,覆在她身上。她有些驚訝,“要親也不必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