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連蔣博——她當(dāng)成寵物狗一樣養(yǎng)大的小東西,都膽敢從她身邊逃走。 她還能留住什么呢? 范筱筱覺得,她的人生就像是一臺年久失修的舊車,剎車越來越不靈敏,以前分明踩一點就能收放自如的路段,現(xiàn)在用全力踩到底,依然止不住蕭條去勢。 不能忍受,絕對不能忍受。 范女士突然神經(jīng)兮兮地摸出了她的化妝包,一雙手哆嗦得好像毒癮犯了,然后她拿出粉餅,如饑似渴地開始往自己臉上糊,一邊糊一邊露出類似癮君子抽大煙時的陶醉和舒緩,不過片刻,她就把臉糊成了一塊雪白的墻皮,范筱筱這才像只吸飽了血的蚊子,心滿意足地走出了衛(wèi)生間,往后臺的組委會走去。 等中場休息結(jié)束,第二輪比賽開始的時候,祁連老遠就看見了范筱筱那張異于常人的臉上詭異的笑容,他忍不住皺了皺眉,貓腰從座椅后排出去,到角落里找到了蔣博,一言不發(fā)地坐在蔣老師旁邊。 隨著主持人上臺宣布第二輪比賽開始,祁連壓低聲音說:“你們造型師行業(yè)里我誰都不認(rèn)識,比賽什么的我說不上話,但是如果你想收拾那個女的,我還是能幫上忙的。” 蔣博的側(cè)影完全隱沒在黑暗里,聽完沒吭聲。 良久,他才慢半拍地低聲說:“謝謝。” 祁連把眼鏡摘下來,緩緩地擦著,而后嘆了口氣:“不用謝,我聽出來了,你沒打算把她怎么樣。” 蔣博雙肘撐在膝蓋上,十指交握按住嘴唇,像是個祈禱的手勢,又堅定、又脆弱。 “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边@一次,蔣博沉默了更長的時間,才惜字如金地說了這么一句。 如果沒有范筱筱,他或許要在福利院里長到十八歲,長成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男人。 他成績可能很一般,和“天才”扯不上邊,大概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學(xué),不好的一般上不起,人生最大的可能性大約就是去學(xué)個技術(shù)……電工,鉗工,也有可能是廚子——聊以謀生,然后他會泯滅在人群中,踏踏實實地結(jié)婚生子。 從某種程度上說,范筱筱毀了他,也成就了他。 蔣博沒法說自己更愿意選擇哪種生活,因為他從頭到尾就沒有選擇的權(quán)力。 “我是個懦弱的人?!彼p聲對祁連說,“對不起,謝謝?!?/br> 臺上燈光大亮,剩下的八個選手挨個入場,臺下的掌聲再次響起,蔣博的“謝謝”湮滅于其中,幾不可聞。 主持人開始宣布第二輪的比賽規(guī)則,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主持人:“現(xiàn)在,請我們的模特入場。” 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能站在這個舞臺上的選手都是有來龍去脈的,當(dāng)然能通過各種渠道事先得到消息,只有她一個蒙在鼓里。她好奇地偏頭一看,險些絕倒——只見這幾個模特實在是球球蛋蛋、各有各的不同凡響。 不知道組委會是從哪里挖出來的這一群人,男女老幼、高矮胖瘦俱全,有不到一米五的小胖丫頭,還有臉上帶著充滿了上個世紀(jì)審美味道的紋眉與紋唇的中老年婦女……以及一個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的也混跡其中。 主持人:“這里有八個題目。” 大屏幕上打出了八個不明所以的命題,都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之類的詩句。 “這八個主題中的每一個都對應(yīng)了一個模特,”主持人說,“那么現(xiàn)在開始,就請八位選手按照第一輪分?jǐn)?shù)高低排好,分?jǐn)?shù)高的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選擇你們第二輪比賽的題目?!?/br> 臺下的范筱筱抿嘴笑了起來。 第二輪原本是要讓選手們隨機抽簽的,被她臨時改成了讓分高的先選——其實后者本來也沒什么不公平的,唯一的問題就是,場中除了江曉媛以外,其他人都是事先通過別的渠道知道考題的。用排位做選擇題,對于排名第八的江曉媛來說,這相當(dāng)于抹殺了她最后一點公平競爭的機會。 江曉媛沒想法,她沒得選,別人剩下什么就是什么。 別人給她剩下了那個“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聽就很蛋疼,江曉媛沉睡二十多年的女性直覺在這一刻顫顫巍巍地刷了一回存在感。 等模特揭曉的時候,她愕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預(yù)感竟成了真,她的模特就是那位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 全場哄堂大笑,大漢模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說不出的憨態(tài)可掬。 江曉媛:“……” 她覺得比起“佳人”,把這位化成一只熊貓顯然要容易多了。 祁連皺了皺眉,他稍微一想,心里就有數(shù)——這種名額都內(nèi)定的比賽不可能不提前泄露題目,既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每個題后面是什么,怎么會用這種按照分?jǐn)?shù)高低自己選的事發(fā)生? 他飛快地低頭發(fā)了一條短信,讓人去后臺幫他打聽,到底是誰臨時修改比賽規(guī)則。 蔣博卻皺起眉:“男士造型是她的短板。” 江曉媛畢竟不是科班出身,雖然在學(xué)校里蹭課聽了很久,但她的大部分經(jīng)驗全都是來自于跟著蔣博實習(xí)。蔣博的客戶十有八九是女客,碰上的男客戶要的不是舞臺造型,就是大客戶出席重要場合,前者沒什么參考意義,后者一般是蔣老師親自動手。 江曉媛真正自己動手打理過的男式造型,恐怕只有那些買一送一的新郎妝……如果那種敷衍的東西也能叫“造型”的話。 何況這題目還這么奇葩。 這大漢和“佳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他們倆同屬于人科人屬人種。 臺上,主持人問江曉媛:“幸運的十二號選手,能談?wù)勀悻F(xiàn)在的感受嗎?” 江曉媛心里其實非常苦,但是在范筱筱的注視下,她也只好故作豁達,瀟灑倜儻地說:“覺得今天賽后可以去門口買張彩票,發(fā)達了就直接炒了老板,再也不用工作了!” 關(guān)于如何裝成一頭洋蔥大瓣蒜,少有比江曉媛再有發(fā)言權(quán)的,她這專長一施展,把熟人和不熟的人一起蒙住了,臺下又一陣哄笑,后排兩位老板同時躺槍。 祁老板:“……” 蔣老板冷冷地哼了一聲:“不著調(diào)?!?/br> 一邊不著調(diào)一邊心里苦的江曉媛領(lǐng)著她熊樣的模特退場。 每個選手只有五十分鐘的時間,江曉媛也不缺心眼,打眼一掃,發(fā)現(xiàn)別人連方案都是提前預(yù)備好的,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 她就覺得奇怪,組委會那評審四人幫第一輪的時候干嘛那么好心給她打高分,鬧了半天在這等著呢——先前在網(wǎng)上鬧那么大事,要是她精心準(zhǔn)備的第一輪就被刷下去,不定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不如先讓她過關(guān),第二輪折得心服口服。 別的選手已經(jīng)熱火朝天得忙活了起來,江曉媛在跟自己的模特大眼瞪小眼。 江曉媛:“大哥,你是專業(yè)的嗎?” 漢子說:“嘿嘿,我是咱們劇場負(fù)責(zé)設(shè)備維護的,臨時來給他們充充場面,一天三百?!?/br> 江曉媛苦笑了一下。 漢子又補充說:“不過姑娘,你也別把我弄得太見不了人啊,不然我得跟組委會要加錢,精神損失費。 干脆把他化妝成一只北極熊得了。 四十多分鐘后,出去自由活動的觀眾們陸續(xù)回來,等著比賽后續(xù),一直坐在原地沒動地方的蔣博卻忽然站起來要走。 祁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干嘛去?” “走了,”蔣博說,“那邊還好多事呢,我定的晚上的機票。在這耗著也沒什么意思,提前去機場了。” 祁連:“你不看結(jié)果了?” 蔣博:“看也一樣,造型設(shè)計這種東西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她上一個方案做了多長時間你也不是沒看見,用即興跟人拼方案本來就不現(xiàn)實,何況還是這么個題?!?/br> “慢著慢著?!逼钸B伸手拉住他,蔣老師是個身嬌體弱的男麻桿,恨不能連細(xì)胞膜都長得比別人薄一些,被祁連拽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咣當(dāng)”一聲。 蔣博:“……” 倘若祁連不是現(xiàn)階段涅槃工作室的大股東,他現(xiàn)在一定要讓此人后悔長了爪子。 “先看看,沒準(zhǔn)有奇跡呢?!逼钸B不慌不忙地說。 蔣博是個理智的悲觀主義者,祁連曾經(jīng)也是,很多人都是,大家風(fēng)雨烈日里來往這么多次,種種貓膩全都了然于胸,很多事不必親自嘗試,看一點端倪就知道結(jié)果。 都太聰明了,也太理智了。 不過祁連有一點又與蔣博不同,祁連是一個親眼見過奇跡的人。 出去休息的人回來得差不多了,主持人下去補了個妝,也趕回來暖場。 “大家可能都已經(jīng)等不及了,”主持人風(fēng)格浮夸地上躥下跳,“但是時間還有一點,我先帶大家到后臺偷窺一下,應(yīng)該只剩下收尾工作了,大家最想看誰的情況???” 觀眾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異口同聲:“十二號?!?/br> 主持人:“好,我們看看十二號的‘佳人’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指令立刻傳到了后臺,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個晃動的鏡頭,江曉媛一手五顏六色,對著鏡頭直擺手:“不給看正臉,不給看,不然一會沒驚喜了?!?/br> 鏡頭一晃,只見不遠處的模特幾乎是赤膊坐在椅子上,身上好像有什么東西,還不等人看清,江曉媛就一拉簾子擋住了,她臉上蹭得也不知什么顏料,姹紫嫣紅的,沖著鏡頭做了個鬼臉,鬼得專業(yè)極了。 蔣博眉尖挑了挑,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目光忽然匯聚了起來:“她在搞人體彩繪?” 現(xiàn)場氣氛活躍起來,主持人切斷了和后臺的聯(lián)系,大屏幕上開始打倒計時牌,在評委的竊竊私語中,燈光暗下來了,第二輪模特上臺走秀。 ☆、第61章 八個已經(jīng)改頭換面的模特在背景音樂中挨個亮相,這幾位里一個專業(yè)的也沒有,臺步走得可謂是參差不齊,什么德行的都有。 其他選手們事先早有準(zhǔn)備,做造型需要的東西也準(zhǔn)備得十分齊全,與第一輪相比,整體發(fā)揮十分穩(wěn)定,風(fēng)格也同自己之前的作品一脈相承,沒什么簍子,更也沒什么驚喜。 直到江曉媛那位“北方佳人”亮相。 主持人報出“十二號北方有佳人”的時候,人未至,全場觀眾已經(jīng)開始用笑聲預(yù)熱了。 后臺沖上來一個影子,本來是一路小跑,離舞臺近的人都能聽見他在那說:“該我上臺了,妹子你也太能磨蹭了?!?/br> 而追不上模特的可憐造型師在后面直喊:“注意風(fēng)度!別跑,慢點走!顏料還沒干呢,你別蹭掉了!” 前排坐得近的又跟著笑了一場,下一刻,模特亮相在燈光下,眾人集體“哇”了一聲。 臆想中的男扮女裝、狗熊扮貂蟬的情景沒有發(fā)生,十二號的模特赤膊上陣,身上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十分有異域風(fēng)格的絲綢長袍。 這位模特先前亮相時其貌不揚,沒想到他身材居然意外的好,腰上少見的沒有贅rou,幾塊腹肌整整齊齊地排列,身上仿佛被打了一層蜜,充滿宗教意味的人體彩繪極富張力,面部妝容濃墨重彩,模特的眼角被人為拉長,臉上陰影恰到好處地停留在力量與柔美的臨界點上,有點神圣,但是又十分妖異。 非神非妖,非佛非魔,似乎也非男非女。 模特那高大挺拔的身材優(yōu)勢被江曉媛不遺余力地發(fā)掘了出來,他整個人充滿了原始的靈性。 閃光燈亮成一片,江曉媛這才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地跟上來。 那位第一輪意外給了她十分的嘉賓忽然開麥問:“十二號選手,你的造型是參考了敦煌壁畫嗎?” 江曉媛坦然點頭:“對?!?/br> 坐在最后排的蔣博簡直要目瞪口呆了,完全想不到江曉媛有這么聰明的處理方法。 她和其他人不一樣,手上沒有方案,自己也沒有準(zhǔn)備,很多復(fù)雜的材料根本來不及去找,模特本身又長成這幅鬼樣子,男士造型中服裝與飾品還是她本人的極大劣勢,而她居然把造型中的“服飾”和“裝飾”這兩樣?xùn)|西完全淡化,別出心裁地用人體彩繪代替了! 她的畫功雖然在專業(yè)領(lǐng)域上毫無建樹,但在半個業(yè)余的場合卻足以讓人印象深刻了。 祁連笑瞇瞇地轉(zhuǎn)過頭來:“怎么樣?我就說吧?!?/br> 蔣博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才問:“我其實一直很奇怪,她的美術(shù)功底那么深,是從哪里學(xué)的?” 她那種“錢乃身外之物”的底氣,究竟是從哪來的? 還有她對世界各大名品的如數(shù)家珍,真的能從雜志上看來嗎?那要做多少功課? 祁連突然有點滿足——因為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