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節(jié)
大家似乎都忘了,這位古尚書在南下前,在舊京也是頗有才名的。要不是頭上無毛,早做了官兒了。既然在舊京住得久了,對于舊族們通過“論人品”舉薦上來的各種事跡,也不是不熟的。說起來真是如數(shù)家珍,單說隱田這種事情,就沒幾個清白的。 認真算起來,顏啟那樣,是縱兵明搶地圈地。昔日米、柴諸家,那是通過一些手段暗奪。哪怕是姜家,名下的田產(chǎn)也有一些是不那么清白的——只是現(xiàn)在收手了而已。 古尚書給許多人家蓋過房子、修過別業(yè),別業(yè)周圍的田產(chǎn)一片一片的。他當場就點了米摯的名:“米公家里,也不是那么清白的罷?某年我還給你家那片地上看過風水哩!我怎么記得你們家的幫工部曲說‘前面稅重,便投到了米丞相門下’?你不要解釋解釋么?” 老實人輕易不發(fā)怒,一發(fā)怒真是要了人命了。舊族還要搜集一下南派的黑材料,卻不想自己的黑材料早在人家心里記得明明白白的了。 古尚書得理不肯饒人,張口就來:“還沒完沒了了是吧?揀一個好欺負的要欺負到死?。?!國家大政,豈容私心?!你們不過就是怕別人有本事,書讀得好,舊族那些個浪蕩紈绔只知道吃酒吟詩,風花雪月,正經(jīng)本事沒有,拉出來一比,丟人現(xiàn)眼么?” 【你知道得太多了?!款伾裼幽叵?,瞅了古尚書一眼,拿袖子遮臉,打了個哈欠。早朝有點早,她有點悃了。 米摯紅著一張老臉,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干脆往顏肅之面前一跪,自個兒把帽子摘了,請顏肅之作主。 古尚書一看,你會哭,難道我不會哭嗎?他也往前一跪,也把帽子給摘了。許多人一看他的腦袋,就忍不住想發(fā)笑,死死咬著牙,唯恐御前失儀。又或者真?zhèn)€笑了出來,被古尚書認出了聲音結(jié)下冤仇。古禿子平看起來不哼不哈,老實純樸得像個農(nóng)民工,噴起人來這火力還真是不蓋的啊。 顏肅之是個拉偏架的人,他心中取中的就是科舉取士,他的一兒一女就是提倡科舉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的態(tài)度了,也只有一心鉆到局里拔不出頭來的人才參不透這其中的奧秘。見這兩個人一跪,一老、一禿,沒一個養(yǎng)眼的,他左手蓋住了眼睛,右手連揮:“哭什么哭?哭什么哭?成何體統(tǒng)?行了,既然都不干凈,就取能干事兒的法子吧!” 繼武舉之后,文舉之事,遂成定局。 六郎見狀,還小聲招呼了兩個殿中衛(wèi)士,命他們扶起這兩位大臣下去洗把臉,別搞得這么一副狼狽樣兒。 兩人下去了,舊族出身的,不免顏色灰敗。蔣熙在議事之時已久不已言,早已大勢已去,此時更是靜默。他的孫子蔣巒,本來是舊族之新秀,在古賀的案子上,還暗暗回護了余冼一回,此時只覺得自己對舊族那點愛護全白費了。再看唐儀,這貨還在那兒傻樂呢,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接下來的具體討論工作,就等著開小會的時候再說,這個時候禮部等也都參與了起來。 盧慎說起來是舊族,舊族也算認他,他家里的弟弟meimei們的婚事,也頗有些得益于此。可是這貨太混蛋了,他從來不為舊族說話,倒與李彥等人走得近,他媳婦兒倒是個宜家宜室的賢妻,他卻與大姨子小姨子一起搞風搞雨!八卦人士好險沒有編出他的桃色新聞來。 作為禮部尚書,盧慎明白,如果此事能成,禮部的的重要性將會再上一個臺階,說是僅次于吏部,也不是不可能。以后天下人要想做官,先要考試,考試歸他管。嗯嗯,很重要的??! 盧慎這么想著,愈發(fā)地賣力。將試點之事,鄭重說了,又說了些考場布置一類。再說如何出題,如何制度考試的規(guī)范等等。米摯一點也不想聽這些,低著個頭、板著個臉,也不說話,也沒人去哄他。蔣熙依舊裝死。 繼武舉之后,文舉的事情也是不可逆轉(zhuǎn)了。其時已入冬月,政事堂里事務繁劇,又少了姜戎一個能干活的,活了蔣熙一個半死不活的,加上米摯不合作、顏神佑不方便。一個個從頭忙到了腳。不得不將借著文舉的由頭,抓了盧慎的壯丁,讓他過來幫個忙。 本已多事,北方又報了大雪,為防雪災,又須做出預案來。更恐極北之地也有暴雪,胡人乏食,南下?lián)锫?。又行文,讓北方各地防備胡兵?/br> 各地刺史,尤其是北方州郡的刺史,再也在長安呆不下去了,紛紛請辭。他們一走,顏希真等人也在不好再賴在長安,紛紛上書,號稱回轄區(qū)去探望慰問困難群眾, ———————————————————————————————— 政事堂里忙碌不堪,米摯在里面摸魚,顏肅之恨得牙癢,發(fā)誓找個由頭就請他回家吃自己。 米摯卻絲毫沒有回家的覺悟,他還想著繼續(xù)與這些土鱉頂牛,撐到舊族子弟里再出個能獨當一面的人來——他比較看好蔣巒,年紀輕輕已做到九卿。再佐以余洗這樣的智囊,舊族的綜合素質(zhì),終歸是比土鱉草根們強八百倍,早晚能再奪得優(yōu)勢的。 這么想著,米摯就越發(fā)地不肯退了。工作期間摸個魚,下班反而比上班忙,忙著串連一些人,布置許多事。他最為倚重的,還是余冼。蔣巒看著前途更好,可惜姓蔣,人家蔣家還有自己的盤算呢,目前沒有與自己綁得太緊。 對此,余冼卻又別有見解:“大理畢竟舊族出身,其心不問可知。不過因為如今情勢太壞,寒士咄咄逼人,需避其鋒芒而已?!?/br> 米摯道:“只怕他避著避著,就沒有血性了。朝上幾番爭執(zhí),也不見他發(fā)聲。一個唐儀,卻全無大家公子的體統(tǒng)!” 余冼道:“御史大夫從前在舊京時就只與圣人交好,如今這般行事,倒也不算意外。便是大理,如今這樣,也有辦法令其歸心?!?/br> 米摯便問有什么辦法。 余冼道:“我觀蔣相公面相,臉上一股死氣,怕?lián)尾涣硕嗑昧?。大理是承重孫,丁憂要三年。三年過后,朝中還有沒有他的位置還未可知呢。他雖與姜家有親,蔣相公兄妹去后,這親戚情份如何,還是兩說——他要起復,姜家未必肯下死力。三年之后,寒人盤踞于朝上,大理之職怎么可能還留下來等著他呢?圣人不補丞相,或是等著姜丞相,卻不會對蔣巒這么好了。到時候,相公再奏請,為他起復出一把力,他自然就該知道孰親孰疏?!?/br> 米摯捋須笑道:“子清(余冼字)真是我的智囊?。 ?/br> 余冼連說不敢,對米摯的感觀倒也還好。做人參謀的,最恨那種“明明我的好主意,你聽了就是不照做,最后把事情做壞了”的老板。米摯肯聽他的,余冼自然是開心的。 米摯笑了一回,卻又沉下了臉,愁苦地道:“眼下卻有一事,你能否與我破局?” 余冼問道:“可是科舉之事?” 米摯道:“正是。你可有辦法了?” 余冼正色道:“相公便不問我,我也要請相公留意的?!?/br> “怎么說?” “敢問相公,科舉之事,是否已成定局?” “是啊……” “是否先于南方諸州并長安試行?” “不錯!” 余冼一擊掌:“這就是了!相公,事不宜遲,還請相公明日便上表,奏請推行全國!” “什么?!”米摯驚駭?shù)乜粗噘澳阋帛偭嗣??這如何使得?” 余冼沉痛地道:“既無可更改,如何不和光同塵?” “這怎么行?!難道你也要同流合污了么?”米摯用一種包含了“我看錯你了”、“沒想到你是這種人”等等情緒的目光譴責著余冼。 余冼無奈地指出:“若是丞相不合作,不出三年,天下就要遍布著南方諸州考上的寒人官吏啦!屆時您在朝上說什么,再無人應聲,李、霍諸輩說什么,盡是附和之議!” 米摯如夢初醒,緊張地抓著余冼的袖子問:“如之奈何?” 余冼給他指了明路——既然沒辦法避免了,那就也下海去搶!詩禮大家出來的公子,書香墨海里熏出來的,接觸的盡是大儒名士,父兄言談間難免語及政務。個人素質(zhì)那么高,怎么會比不上寒人?! 米摯還頗猶豫:“我前頭才反對,眼前又要贊成,豈不要為人恥笑?” 余洗尖銳地問道:“要臉還是要命?” 米摯果斷地回答:“要臉!”答完了,覺出不對味兒來,才改口道,“吾不拘小節(jié),不廢大道!” 余洗聽他說“要臉”的時候面色突變,聽了后半句方道:“那就上表,請北方各州,也行科舉?!?/br> 米摯為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南方多寒士,北地多舊族。然則北地也不是沒有寒士呀,這么算來,舊族豈不吃虧?” 余冼道:“不這么辦,吃的虧更多!”再用向米摯分析了,這會兒沒點錢沒點閑的人家,想讀書?沒門兒!在世家,一家子嫡枝旁系可能有百多號人,人人都讀書。在鄉(xiāng)間,一個村子幾百戶人家,能有兩三個識字的……那就是文化人了,這些識字的人,可能連經(jīng)史都沒讀完。 還怕比不上人家嗎? 說這話的時候,余冼忘了一件事情:量變引起質(zhì)變。 這是后話了。 米摯被余洗一番洗腦,也覺得可行,對余冼道:“你稱得上是國之瑰寶了!” 余冼道:“晚生愧不敢當。晚生斗膽,再問相公一句——您與東宮,是否生了些嫌隙?” 米摯大驚:“這話從何說起?” 說來余冼琢磨著人心也挺有一套的,對米摯道:“相公固然是想事事依禮法而行,自己做了,也要所有人都這樣做。對自己這樣,對同僚這般,連對圣上與東宮,也想這樣。卻不知這世上的道理,并不是您自己這里對,放到旁人那里就也行了的。” 米摯感興趣地道:“怎么說?” 余冼道:“您只想著您的道理,可曾想著上意,想著東宮的道理?米氏的忠貞,天下皆知,可其他人呢?李今雖然可惡,可有件事兒他是說到了圣人的心上去了!舊京之亂,您說圣人怕不怕它重演?!”他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大家的立場不同,怎么可能想法完全合拍? “相公再想一想,大周開國至今,哪一件事,不是這么個理兒呢?” 米摯道:“昨日之舊事已然做下,如之奈何?”對李今他能說“你要向前看”,對顏肅之,他倒不敢了。 余冼給他的建議是:好歹哄著太子“虛與委蛇”,才能在朝上扎了根,才好提攜后輩,大家一起努力,改造皇太子呀!至于皇帝,余冼表示心很累,那個中二帝是蛇精病里的戰(zhàn)斗機,已經(jīng)沒救了。 米摯沉痛地點了點頭。 余冼卻還有下文:“再有,聽說太學與國子學明年春天就要開課了?” 米摯沒精打采地道:“國子學所取諸生,皆是蔭生,生員齊備,明春就能開課。太學生卻不然,須得各地取士之后,再充塞其間。他們又議,太學生又分兩種……”太學生里,一種就是科舉考過了,做短期業(yè)務培訓的。還有一種,就是各地推薦來的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如果通過了考核,也可以做官。 這也是乍一推行科舉的時候做出來的過渡辦法。 余冼問道:“那么,祭酒、博士等職,皆由何等樣人擔任?” 米摯道:“正在定呢。” 余冼以手加額,笑道:“這可真是太好了!” 米摯有些不解:“子清這是何意?” 余冼道:“相公怎么忘了教化之功呢?無論太學還是國子學,不在學生而在老師啊!老師教什么,學生自然就學什么、聽什么,最后就會成什么樣子,不是么?” 米摯大喜:“正是。天下名士多矣!豈會皆如李、霍、丁之輩,戀棧權(quán)位,為做丞相,阿諛媚上,竟容與女子同朝?!只有一樣,此事恐不由我來作主?!?/br> 余冼道:“卻也不由他們作主的。相公想,天下博學之士能有多少?若是只在南方諸州試行科舉,說不定就夠用了。要是全國推行了,只怕就要添些人手來教授了?!?/br> 前面說了,學習是個燒錢的事兒,沒錢,你讀得什么書?。抗饫蠋煹墓べY你就開不起,再別提什么文具書本了。這會兒印刷術(shù)都沒推廣開來呢,南方見得多些,北方幾乎沒有。書都是靠抄的,買都買不到啊。要么雇人抄書,要么自己吭哧吭哧抄他十幾年。 差一點的老師便宜一點,可教不了多少東西。 要不怎么說名士老師值錢呢。 米摯得了這么個主意,開心不已,果斷地道:“我日便上書。子清且留一步,為我審一審稿子?!?/br> 余冼說著:“不敢,拾遺而已?!钡挂擦袅讼聛怼>驮诿准页缘耐盹?。兩人商議到快要宵禁了,人行道才從米府出來,回到自己家里。 心中也是一嘆:米摯對他挺好的,也數(shù)次說要將他的往上推一推。卻每被甘銘壓著,說他思想有問題。到了御前,顏肅之大約還記恨著他之前的事兒,也不給米摯撐腰。弄得余冼空有一身本領,只好當米摯的參謀。盼著米摯能把太子給哄好了,也好圖個日后。 余冼倒對米摯有些信心,這人先前不得東宮喜歡,但是人卻不壞,相反,還很有一些忠貞的模樣——不是個討人厭的人。又有師生之宜,只要米摯略軟和一點,便能與東宮打好關系了。 裹了裹裘衣,余冼下了車,看到他哥余道衡正等著他。忙迎了上去,先跟余道衡通個氣兒,明天早朝前串連一下,別大驚小怪。 第二天,顏肅之聽米摯一本正經(jīng)地說“科舉已經(jīng)已經(jīng)在做了,那就全國推行好了”的時候,眼珠子差點沒摔地上。掏了掏耳朵,顏肅之問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再說八百遍,也還是那么個意思。米摯捏著鼻子說,自己回去就想明白了, 古尚書面有一絲得色,還以為是自己戰(zhàn)斗力爆表,把米老頭破防了。卻不知米老先生已經(jīng)在狗頭軍師的指導之下,埋下了地雷,就等著大家踩坑呢。 作者有話要說: #人人都是嘴炮流# 不知不覺,十二月已經(jīng)到了~ 我說下面都會順順利利的,泥萌信么?! ☆、301·思想的隔閡 物反常即為妖。 無論是顏肅之這樣開了腦洞的,還是甘銘這樣的正常人,都本能地覺得有一絲絲地不對。然而要開科舉又是他們一力提倡的,現(xiàn)在反對派們不反對了,豈不是正中下懷?難道要因為懷疑米摯之贊同是不懷好意,他支持了,自己卻去改口反對? 眼下不是慪氣的時候,且科舉取士,一舉蕩平舊族的壟斷,乃是大勢所趨,怎么著也翻不了大天去!義之所在,何懼之有?! 顏肅之坦然地接受了米摯的“悔改”,還表揚了米摯幾句,弄得米摯憋屈得要死。心道,我且為大局忍一時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