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錯門了，這里沒姓王的?！?/br>
    “哦，那打擾娘子了。”話落，小魚轉(zhuǎn)身離去，墨色斗篷掩住了她的模樣，昏暗之中，更是虛糊不清。

    百花巷內(nèi)華燈初上，艷紅的燈籠映亮了這片糜爛之處。有些女子立在門處，淚容憔悴不已，張望巷口像是等誰歸。偶爾見些小卒進來，同其中幾人說話，她們有的哭有的怒，到了話尾都是同一句：“你定要活著回來。”

    是人都有情誼，也不知是見了這等場面，還是先前那個身影，巷子未走完一半，小魚連提腳的力氣也沒了。

    她曾想若潘逸有了別人，她自然不會難過，畢竟分別數(shù)十載，男人怎熬得住寂寞？可是真見到此情此景，她才明白是自己想得太好，他早已融到她的血骨里，哪怕有一絲的不適，她都痛不欲生，就仿佛被人扒皮抽骨，在血淋淋的心洞上撒了鹽。

    痛，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理由去責(zé)怪。小魚晃悠悠地想逃離這里，她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十年之前，他們住在那青瓦之下，是何等舒適安逸。她也曾為他縫衣做飯，點上燭燈等他歸來?？扇缃裼腥苏剂怂奈蛔樱龅娘埐硕ū人目煽?，她縫的衣裳鞋履定比她的結(jié)實，或許他更喜歡那個女子。

    想此，小魚失了力氣，一下子跌倒在地，兩手磕在石子上磨破了皮。身后突然響起腳步聲，急切得像是在追，她費力地回過頭，正看到他跑了過來。小魚咬緊牙撐起身，還來不及拍去臟灰，潘逸就一把拉住她，把她往自己懷里揣。

    “摔疼了沒？”他切聲問道，話落，又忙不迭地彎腰撣去沾在斗篷上的沙土。

    小魚眼角掛著淚，一聲不吭，待潘逸替她拾掇她，她脫了他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潘逸自然明白她為何這般，不容分說地拖她回去。小魚不肯，百般掙脫，惹得潘逸急了，他干脆把她扛到肩上帶了回去。

    那婦人還在，見潘逸回來就站在窗邊望著。潘逸把小魚放下了，然后掏出巾帕拭去她掌上的血，神色漠然的魚兒突然出聲，喃喃低語：“連你都不要我了?！?/br>
    潘逸慌了神，頓時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用力地攬她入懷，一個勁地說：“你誤會了?！?/br>
    那婦人見此頗為尷尬，轉(zhuǎn)身躲回房里。不一會兒，她就從房中出來，手里提了個竹籃，走到潘逸面前莞爾而笑。

    “潘弟，我先回去了，阿壯還在家等我?！?/br>
    潘逸回神，松開手里的魚兒恭敬而道：“有勞大嫂了?！?/br>
    婦人抬眸相對，眼中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吹贸鏊矚g他，想必潘逸也清楚，相比小魚倒成了不該來的人。

    此情此景甚是悲戚，小魚忍了淚，待那婦人離去之后，便故作鎮(zhèn)定地笑著說：“真是來得不巧，明日出征，我替你打了個平安結(jié)想送給你，望你此行平安?！?/br>
    話落，她從袖里掏出紅結(jié)，小心遞上。她這般閑靜，真與先前辨若兩人，潘逸知道定是傷了她，急忙握住她的手，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和她沒關(guān)系，你得信我?！?/br>
    小魚也是這么想，卻發(fā)覺自己年紀大了，心已如死灰，稍碰到一點刺便散成碎渣。十年間，她想的人是他、念的人也是他，她想方設(shè)法守住貞潔，望能對得起這番情誼?？墒钱吘故赀^去了，物轉(zhuǎn)星移，人事全非，她又怎么能奢求這十年？

    想著，小魚彎起眉眼，微微一笑。“沒事，我信你?！?/br>
    “不，你不信我?！?/br>
    潘逸從她眼中找出了一絲異色，她能騙自己，但是騙不了他。潘逸深吸口氣，緊接著便道出實情。

    “她是我嫂嫂。當年我被貶到此處，很受馮校尉照顧，他待我如親兄弟，照顧我吃用。后來馮校尉戰(zhàn)死沙場，臨終前將嫂嫂和一歲多的小兒托付于我。這么些年，我只是每月給她們孤兒寡母一些薪銀，好幫他們度日而已，從沒有過任何越界之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就是怕你胡思亂想，可今日這一次真是跳河也洗不清了。小魚，你可要信我?！?/br>
    說著，他比她還著急，表不了清白，竟懊惱地紅了眼。小魚悶聲不響，她腦子里在想剛回此宅時，就覺得干凈得像有人打理似的，原來這十年里有人一直照顧著他。之后她又覺得如果沒有她，興許潘逸與這婦人就成了家，他也不會過得孤單潦倒。細細想來，她不清楚自己所堅守的情誼是對還是錯。

    小魚擠出一笑，又道：“這不礙事，我擔(dān)心被她撞見你我，她可會告訴別人?！?/br>
    聽她這般問，潘逸松了口氣。

    “不會，嫂嫂人好，不會多嘴?！?/br>
    “那就好?！毙◆~低頭，心里又起了絲痛。潘逸見此無奈嘆息，隨后溫柔地擁她入懷，在她耳邊輕聲低呢。

    “我對你的情誼你還不知道嗎？如果不是你，我又怎會甘心在這里呆十年，真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瞧?！?/br>
    “心挖了，人也死了，這有什么意思?！毙◆~嘟嘴說道，一邊說著一邊將平安結(jié)系到他腕上。打好了結(jié)，她繼續(xù)道：“我得走了，我是偷跑出來的，不宜久留。此次出征，你可得小心。”

    潘逸點頭，之后又拉住她的手，認真說道：“你們也要小心，可千萬要讓玉暄仔細行事?！?/br>
    小魚聽出些許弦外之音，不由反握住他的手，嫣然一笑。

    ☆、第94章 我是有點小恐怖的第94章

    不管潘逸如何解釋，阿嫵終究是傷到了。她回到住處后，一直在想他與那婦人的事。在邊疆孤苦無依，有個妙婦人細心照顧，過了這么多年，只要是人多少會有情誼。想到此處，阿嫵并無責(zé)怪之心，只恨歲月無情，這光陰似箭，她大好年華全都荒廢在孤山之上，若能陪著他那該多好。

    心痛得厲害，阿嫵伸手按住胸口，它依然如故。此時此刻，是誰在陪著他？他是否猶記當年海誓山盟？原是堅不可摧的信任裂出一道細縫，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補。

    阿嫵起身拿來酒壺，看著上面桂釀二字，她搖了搖頭。

    “我替你改個名字叫‘忘憂’，你可別負我心意?！?/br>
    話落，她倒上一杯仰頭飲下，憂還在，且越演越烈，不得已她又斟滿了一杯。不消半刻，酒便見了底，身子輕飄飄，腦袋也不沉，她覺得不盡興，接二連三地拿了幾壺，往嘴里灌去。

    突然，外面一陣動靜，一下子像炸開了鍋。阿嫵消了酒意，走到門處，沒過多久，就見玉暄匆匆而來。

    “何事如此吵鬧？”

    他還未走近，阿嫵便大聲問道。玉暄老遠就聞到一股酒味，他略微驚詫，疾了步子小跑，到了阿嫵面前看她臉色有異，他反問道：“出什么事了？”

    阿嫵不語，轉(zhuǎn)身回房。玉暄跟她進門，一抬眼就見案上幾壺酒橫七豎八地擺在那兒。

    平日里阿嫵喝酒不多，此番定是有事。玉暄著急，忍不住再問：“阿姐，這是怎么了？”

    阿嫵笑而不答，拉起他的手讓他坐下，隨后拿起一壺酒替他倒上。

    “這叫‘忘憂’，入口甘甜，回味醇厚，你來嘗嘗。”話落，她端起酒盞往他唇邊送。玉暄蹙起眉，半推半就地喝了一杯。阿嫵想要再倒，拎起酒壺卻發(fā)覺搖不出聲，她不悅地將壺擺至一邊，起身準備再去拿。

    “阿姐，別拿了?！?/br>
    玉暄拉住她的衣袖將她攔下。阿嫵歪坐椅上，看著玉暄癡癡地笑。

    玉暄不由問道：“這是怎么了？他又欺負你了不成？”

    阿嫵不屑輕哼，回道：“他不敢。”

    “那這是怎么回事？”

    玉暄追問，阿嫵又想起那個婦人，剛忘掉的“憂”再次爬上眉頭。

    “剛才我出去了一會兒，見到有人在他房里。又是替他縫衣做飯，又是噓寒問暖。他倆熟絡(luò)地如同夫妻，我倒像個局外人?！?/br>
    玉暄聽完便知她在說誰，他也沒想到潘逸會有個相好，不免驚訝，可仔細想想，這也在情理之中，十年戎馬生涯，有人照顧總好過孤苦伶仃。

    “阿姐，別難過。我想他也有他的苦衷?！庇耜押眯膭裎?。阿嫵含淚搖了搖頭。

    “我難過的不是這個，我只是在想這么多年，在他身邊的人為什么不是我?！痹挵?，她低頭抿了淚，哽咽著繼續(xù)道：“為何我們不能像尋常人家，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br>
    玉暄不知如何回她，也許這就是別人所說的命，不過他們馬上就能解脫了，只要贏了這場仗，他們就能回到丹蘭，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想到此處，玉暄不由高興起來，忙攜起阿嫵的手，悅聲說：“阿姐別急，我們馬上就能回家了，到時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沒人再敢欺負我們，哪怕是榮灝我也不會把他放眼里?！?/br>
    玉暄胸有成竹，此仗是誓在必得。這似乎點醒了阿嫵，她馬上就能離開這個牢籠。

    “是啊，我們馬上能回家了?！卑巢挥奢p笑，把盞抿干了最后一點酒。

    見此，玉暄寬了心，突然他想起來意，連忙又道：“對了，剛收到柯林消息，他帶了個人過來，我想你一定想見?！?/br>
    他模樣認真，想必定是個要緊人物。阿嫵問：“是誰?！?/br>
    玉暄故意賣了關(guān)子，說：“你去了就知道?！?/br>
    阿嫵不敢怠慢，起身換了藏藍淺云紋的騎裝，長發(fā)拿玉笄固住，拾起嬌柔模樣，換了副男兒裝扮。她叫玉暄帶路，隨他到了柯林那處，而榮灝也在此，他們二人似乎為行軍之事商討很久。

    柯林一見到阿嫵過來，兩眼便閃了光，兩三步竄到了她面前。

    “公主殿下十年未見，怎么還是如此年輕，用得什么好玩意？我讓我那群妃子也試試?！?/br>
    榮灝一下子沉了臉，冷了聲音輕斥道：“可汗，漢人有漢人的規(guī)矩，我們敬你，你也得敬我們才是?！?/br>
    這番話氣勢十足，硬生生地把柯林那副嬉皮笑臉扯去了。

    柯林不悅回頭頂撞說：“榮君這話可不中聽，我與公主有婚約在先，若不是被你橫插一杠，她早是我大妃了?！?/br>
    這氣氛有些不對，阿嫵察顏觀色，先是朝柯林施一大禮，隨后笑著說：“阿嫵見過可汗，多年不見，可汗別來無恙。”

    話落，她就走到榮灝身側(cè)，溫順且恭敬福禮。榮灝悄悄地握了把她的手，情濃意濃，然而他聞到了一股酒味之后，眉頭不悅地擰緊了，之后小聲問她：“你喝了多少酒？”

    阿嫵輕笑，側(cè)首回他：“不多?！?/br>
    話落，她把目光移至柯林身上，彎起眉眼，笑問：“聽聞可汗有東西帶給我，我可有幸見之？”

    柯林也不含糊，直言道：“當然，這是我特地送來的禮?！?/br>
    話音剛落，他命人將俘虜帶上。不一會兒，兩壯兵押來一人，他年約五十上下，身板精瘦，衣飾極為華貴，卻是衣衫不整，發(fā)髻凌亂，看來是受過不少罪。

    柯林得意地挑下眉，道：“我怕你認不出來，關(guān)照過他們別打臉?！?/br>
    說著，他使上眼色，壯兵往他俘虜膝彎一踢，他便順勢跪在地上。

    俘虜嚇得瑟瑟發(fā)抖，緊低著頭不敢看。阿嫵凝神打量，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

    “他是誰？”

    阿嫵問玉暄，玉暄抿緊薄唇，原本俊容變得陰冷可怖。

    “他是叛徒，是他害了丹蘭。”

    阿嫵聽后依然不太明白，挪了腳走到俘虜面前，然后蹲身柔聲說道：“老人家，麻煩抬起頭讓我好好看下你?！?/br>
    這聲音像是浸過迷湯，那人一聽便緩緩地抬起頭。一張瘦癟的臉上嵌著副混沌的眸子，它驚恐萬狀地盯著阿嫵，上下移著像在打量。老俘呼吸急促起來，口中惡氣噴在阿嫵臉上，阿嫵未躲，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掃視他臉上的每一寸。

    “原來是你啊，王叔?！?/br>
    聽到王叔二字，老俘不禁抖擻。高位上，榮灝臉色詫異，完全不明白這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看向玉暄，玉暄面無表情，緊接著他又看向柯林，柯林則是副看戲的模樣。

    那老俘突然老淚縱橫，顫著聲音求饒道：“饒命啊，饒命。當初我是被逼無奈，好侄女快快放了老朽吧。”

    阿嫵未答話，起身轉(zhuǎn)向柯林報以一笑?！斑@禮我收下了，謝謝可汗?！?/br>
    說罷，她突然揪了老俘后領(lǐng)，將他從帳中拖了出去。眾人大驚，榮灝更是吃驚不小，趕忙起身跟過去。

    cao場中央，大批將士正在休憩，不少是達喀族，還有部分丹蘭余部。聽到一陣殺豬似的嚎叫由遠至近，他們個個拔長脖子使勁瞧。

    阿嫵將那老俘拖到西側(cè)，那邊是丹蘭所在的地方。阿嫵蹲身在老俘耳邊輕聲說：“王叔，你可記得丹蘭？你可記得小魚？”

    “記得，記得?！崩戏煌｜c頭，嚇得褲襠濕了一片。

    阿嫵妖嬈輕笑，轉(zhuǎn)了個身移到老俘面前?！罢媲?，小魚也記得王叔，我以為王叔您死了，原來你一直活著，還穿上了周國的爵袍?！?/br>
    提及此，老俘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兮兮地哽咽道：“王叔當初是被逼的，我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br>
    “誰逼你了？我怎么不記得，我倒是想起王叔闖到我母后宮里，逼她降敵。王叔怕是不知道，那時我也在，我和玉暄正躲在柜子里，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聽見了。”

    阿嫵依然在笑，一番媚骨像是沉淀千年的妖，媚態(tài)橫生卻讓人心底發(fā)毛。

    老俘不敢作聲，額上冷汗連連。阿嫵在他面前取下玉笄，故意散開一頭花白的發(fā)。這番模樣，像極了過世的王后。老俘閉上眼，似乎已經(jīng)認命。阿嫵不依不饒，偏偏要讓他睜眼看著，讓他知道自己犯過什么樣罪。

    小魚記得這個王叔，在她小時候王叔待她還好，入宮時總會帶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他與父王是表兄弟，兩人關(guān)系甚好，不過母后不怎么待見他，總對她說要離這個王叔遠些。那時她還小，什么都不懂，有次在花園里撞見王叔與母后，以為他們在說話，沒想到王叔竟然伸手抱母后，母后一氣之下打了他，之后再也不與他往來，父王得知，就把王叔趕出了宮。

    之后，周王侵襲丹蘭，王叔是幫兇，他把宮內(nèi)大小秘道都告訴這伙蠻狼，害得父兄戰(zhàn)死沙場。她拉著玉暄躲到母后宮里，母后把他們藏到柜中，叫他們順柜后的秘道逃走。小魚不肯，她想拉著母后一起逃，可剛剛關(guān)上柜門，就有人闖進來了。

    是王叔，她從縫里看見了。她想大叫，卻被嬤嬤捂住了嘴。小魚看到王叔做出的齷齪事，他把母后逼上絕路，母后不從撥劍自刎，死時還睜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