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面紗掩住她的面容,使得她的笑虛糊不清。玉暄不由伸手,想撥開這片迷霧,可是阿嫵有意避開,似乎不想讓他見到自己真容。 玉暄罷了手,以為是人多眼雜,她不方便相見。慢慢地,他發(fā)覺攢在掌中的手冷得像冰,半天也沒能捂熱。玉暄不假思索地脫下藏青色寬袍,裹上她的身,緊接著他又作勢下跪叩首,施以大禮。 在他心里阿嫵如母,以大禮還恩,天經(jīng)地義。阿嫵卻是一怔,立馬攔了他。 “如今你是王。” 她說得極輕,聲若蚊蠅。話落,她屈膝鞠身,施以君臣之禮,稱他為王。 玉暄似被無形之手猛托了一把,在眾人面前一躍成王。他始料不及,而這一切來得突然卻又那么的順理成章。 阿嫵用意頗深,榮灝怎會不知,他回眸莞爾,大方地認了這個丹蘭之主。玉暄看向他,報以一鞠。 轟轟烈烈的排場,中間微妙轉(zhuǎn)折,這些潘逸看不到,事后才得知。榮君及隨從入行宮歇整,幾位大將商議戰(zhàn)事,他便把守城門。夜幕降臨,壓下天際一抹紫紅。萬物歸息,流言蜚語卻如這夜風,悄然而行。站在墻頭,聽到鬼魅私語,潘逸五味雜陳。 “哎喲,鬼天氣凍死人了,何時才是個頭?!倍棺右宦氛?,到了城頭,忙把藏在懷里的手伸到火盆上烤著。潘逸就如凍硬的碑,挺立在前不知在看什么。風呼嘯而過,如同獸嚎,他也不找個地方避下。 很少見他如此沉悶,嘰喳半晌,豆子自覺無趣,便乖乖地閉上嘴??衫湟箤嵲陔y熬,靜默了會兒,他又忍不住開口,將道聽途說的鬼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他。 “哎,潘大哥,我聽說……”豆子鬼鬼祟祟左右環(huán)視,見四下無人,立馬又繼續(xù)道:“我聽說這次陛下帶來個女的,好像和蠻族有那么些沾親帶故。他們說她是妖精變的,連頭發(fā)也是白的……對了,潘大哥,我還聽張六說了,咱們王升了黃將軍的官,人家正在揚眉吐氣呢。潘大哥,我真替你不值,這……” “好了,別說了,值守去吧?!?/br> 云淡風輕的一句話堵住了豆子的嘴,豆子自覺討了沒趣,不由撓撓腦袋走開了。潘逸未曾回頭,只是盯著黑夜,像是沉淪又像在期盼那一道撕空的光。 旗幡獵獵作響,過了不久,此處又多了別的聲音。想必又是煩人的豆子,潘逸不想理,直到那人站在他身側(cè),他才側(cè)首看去。 “這天真冷,喝口酒暖暖身?” 香甜的桂花味撲面而來,這是江南才喝得到的好酒。執(zhí)壺的手纖瘦蒼白,十年了分毫未變。胸口涌上一股熱一縷痛,潘逸伸手接過,拔去壺塞仰頭猛灌幾口,烈酒燒心而過,他不由大贊道:“好!” 似曾相識的場景,恍惚重疊。孟青莞爾而笑,眼底仿佛掬了熠爍火光,看著昔日青蔥少年。 舊友重逢,相顧無言。潘逸都不記得,最后一次他來是什么時候的事。他清楚孟青與他不同,他知分寸,也知如何自保。如今這他一身繡鶴大氅,華麗不俗,定是得了不少陛下歡心。潘逸不怪他,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十年間,朝中如何風云變幻,怕也是一把辛酸淚。 “好久不見,這次你怎么會來?” 潘逸開口打破了僵局,他像是隨意問,而孟青卻答得認真。 “此次一戰(zhàn)關(guān)乎疆土存亡,故陛下命我來做參謀。如今朝中由莊罡把持,不會有大礙?!?/br>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新人換舊人,對榮灝而言不過是反掌之事。當初春宴上的拔蔥,如今已是榮灝心腹,本應(yīng)是潘逸的駙馬之位,也被他坐去,其實仔細琢磨,這些都是自己推手送人,怎能生怨?想著,潘逸釋然,又灌下一口烈酒。 “今天不巧,別人和我換了崗,我該走了。沒能喝你喜酒,升官了也沒法恭喜你,兄弟莫怪罪,若往后得了空,定和你好好吃頓酒。” 潘逸借口離去,似乎是在故意躲他,不想讓他受牽連。 孟青不語,見頹廢的背影走遠,他才忍不住說了句:“小心?!?/br> 潘逸駐足回頭,沒心沒肺地笑著回道:“我很好,你自己多保重。” 話落,他拱手相敬,轉(zhuǎn)身離去。 想說的話豈是這寥寥幾句?潘逸心知肚明,卻情愿渾渾過去。 口頰酒香猶在,剛才沒能喝夠,他拐彎見到酒館,掏了兩文錢,買上壺濁酒,邊飲邊回家去。 如今的將軍府不姓潘,他的家在百花巷深處。穿過一條香艷小徑,躲過紅袖招搖,再撞上幾個酩酊大漢,這才摸到家門。 潘逸開了鎖,空落落的小院冷清幽靜,一墻之隔,兩個天地。 明明是看了十年的景致,此時卻令他萬分心痛。潘逸落寞地站了片刻,驅(qū)走這冰冷孤寂,隨后轉(zhuǎn)身關(guān)緊了門。 往里走上幾步,忽見門處有影。潘逸不由一驚,酒意也散了精光。他立馬拔出腰間短劍,低聲喝道:“誰?!” 暗中人影虛糊,似晃了幾下,緩緩地如縷幽魂,悄然而來。 “是我。” ☆、第87章 我是神秘的87章 一段暗香隱在夜中,一時間分辨不出是什么味。然興許是酒的原故,潘逸看不清來人,乍一眼像是她,瞇眼仔瞧又不是。 “你是誰?”他又問道,仿佛夢囈,含糊不清。 她像怔了下,隨后駐足緩緩揭開掩面皂紗。她似乎怕他看不清,又解去顎下細繩,摘了帷帽。 潘逸凝了目光,屏住氣息。眼前的人兒貌似雙十,面若皎月,眼含秋水,而那頭發(fā)卻是……花白。 他想他是定是眼花,小魚已近而立,頭發(fā)也不是這般,再說……她也不會到這里來。 這人又是誰?潘逸搖頭苦笑,從兜里摸出一點碎銀遞上。 “姑娘,找錯人了,金主在外,我只有這么點小錢,勉強給你買壺酒?!?/br> 一只手抓上了那點碎銀,潘逸瞬間被指尖傳來的寒氣凍醒。他睜大了眼,見一雙含怒眸直勾勾地瞪著,像極了小魚。 “是我。”小魚輕聲道,兩片嬌唇緩慢張合,氣息之間是他最熟悉的茉莉香。 潘逸錯愕,眼中閃過一絲痛,稍縱即逝。他收回了手,將那一丁點銀子放回兜里,避開了她的目光。 “原來是你,外面冷,進去坐吧?!?/br> 極自然的語氣,聽不到半點欣喜激動。他轉(zhuǎn)身推開門,點上案上燭燈,低頭見盆中無炭,他干脆拆了木凳。 這是他們原先住的院子,連門上的鎖都沒換。小魚進了門,徐徐環(huán)顧,這里就和她離開平洲那天一樣。轉(zhuǎn)過頭,團花紋樣的妝奩還在,她不由走過去打開,胭脂水粉干得不能用了。 漸漸地,房中有了暖意。潘逸坐在那兒,低頭望著盆中火苗沉默不語,盆里木頭燒得差不多,他又扔了一根進去?!班枧尽币宦暎鹦潜?,猶如花火絢爛。 聽到這聲響,小魚回眸。她從他的眉眼看到他的指尖,恍惚之間,猶如昨日。 他變黑了,胳膊也粗了,本是一雙漂亮好手,如今粗糙了。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手輕搭上他的肩頭。 潘逸一陣戰(zhàn)栗,全身的血都往肩處涌,他抬起頭,看到那雙眼,和夢里的一樣。然而他已過了青澀年華,即便她真得站在這里,這多年相思情誼,只化作嘴角淡然笑意。但是見到她花白的鬢發(fā),他頓時凝住了神色,訝然不解。 果然傳言是真的,這十年……是怎么了? 小魚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自覺地抬手撫上鬢間一縷白。年華就這般從指間消逝,快得連她自己都不知。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她先問了他。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可他幾番欲言又止,似是無力,低首垂眸。 盆中火跳動得歡,他們之間卻未因此而暖。滄海桑田,好似一把擱久的琴,再執(zhí)起時已發(fā)不出脆音。 這一切虛幻如夢,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磨盡春秋。潘逸卻躲不了也推不開,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他抬了眸,那張臉近在咫尺,一半被火光映得嬌紅,而另一半?yún)s像覆了層陰鷙的暗影。他愣愣地看著,分辨不清,明明思念至深,卻又不敢伸出手。最終他使勁了力氣,伸出手指觸了下她的腮頰,如同觸摸一點緩慢飄零的飛雪,小心翼翼的同時卻又忘了熾熱的氣息也會將它融去。 小魚不自然地扯了個笑,像是極力要忍住的哭,不倫不類地漏出了嘴角。 “為什么你還在這里?”她質(zhì)問,原以為這間小宅易主,留得鑰匙開不了門,卻未曾想輕而易舉地就進來了。 潘逸不答。 小魚垂眸低語:“我以為你成家了?!?/br> “沒……沒有。” 他迫不及待地回道,手略微緊張地收緊,還有半句話他含在口里,靜了半晌。 小魚莞爾而笑,似乎早已預料這般回答。她伸出細長的雙手,輕捧住他的臉,俯身吻上,猶如微風不留痕跡拂過他的唇。 潘逸措手不及,面對敵軍千萬,他面不改色,而此時卻是慌了神,亂了分寸,一雙墨眸如小兒般無措。 “我回來了,這次我們能回家了?!彼谒叺驼Z,每個字都浸滿了媚惑,撩動起他的心弦。他用命拼了十年,終于等到了這么一句話,但是還來得及嗎? 潘逸深陷迷茫,他看著那雙清澈的眸,想起了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一瞬間,情如熾火從心底竄燃,死了的心再度復蘇。恰巧,她低頭,眸中交織不盡喜怒哀樂,深情婉約凝神相望,一點桃花紅靠得如此之近。 電光火石般的剎那,他擒住了她的唇,像是渴極餓極的獸,撕咬吞咽。他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攏住她的背,將她收緊在了懷里。 癲狂的醉意,濃烈的酒香,熏得她頭暈目眩,再疼也混然不覺。 幾記裂帛聲,絹上朱雀四分五裂,翅落在地上,喙落入火中燃盡成煙。他低頭咬上美人骨,將雪白無瑕的玉脂搓得通紅,他熟知她身上每一寸柔骨,即使隔了多年也未曾忘記。 幾乎毫無準備,他就急急攻入,不帶一絲余地,兇狠地占據(jù)。 不夠,這樣還不夠,他又施了狠勁,嵌入她的最深處。小魚咬住一絲痛,弓身纏緊他的腰際,猶如一枝妖嬈藤蔓。 火光映襯著這副百般難描的胴,歡愉痛苦沒有界線。他徹底斷了退路,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紫紅的印跡。她也無懼,迎合他的起伏,任由他肆虐,直到滿腔痛欲奔泄而出。 他仰頭悲鳴,繃緊身子,橫沖直撞。悶在胸口幾乎成石的痛,終于能得解脫。小魚含著嗚咽,幾近窒息,她不自覺地收緊、再收緊,刺激到他失魂落魄。 從悲到喜,喉間輕泣似的呻、吟化作一聲粗野咆哮,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 夜沉,喧鬧的百花巷也靜了下來,炭火早已燃盡,屋內(nèi)有些冷。小魚蜷在他的懷里,像只怕冷的貓兒拼命取暖。他側(cè)首看向她,嘴角不經(jīng)意地露出一絲笑,隨后伸了手輕撫起她的眉眼。 “你沒一點也沒變,還是從前的模樣?!?/br> 小魚噗嗤一笑,回他:“那是你老了,眼睛也花了?!?/br> 潘逸無言以對,只好無奈苦笑,隨后他側(cè)過身,把她摟在懷里。小魚情不自禁撫上他的臂膀,細數(shù)他身上的疤痕??v橫交錯的疤猙獰不堪,其中五處砍傷在胸,四處箭傷在腹,幾乎每處都能要人性命。 數(shù)過之后,她凝了神色,突然將他抱緊。 “跟我回丹蘭,好不好?” 潘逸一怔,像是沒聽明白。緊接著,小魚又道:“跟我回丹蘭?!?/br> 她的眼神極認真,又夾了些許迫切的意味。若是從前的潘逸定會毫無顧慮地點頭,而如今他卻猶豫了,濃眉深擰,目光深邃。 “我想,但是……不能和你走?!边^了半晌,他說。“我必須留在這兒?!?/br> 聽到這番話,小魚撐起身,直勾勾地看向他,深邃的眼眸里藏了些許心事,他竟然不肯告訴她。小魚輕笑一聲,倒回他的懷里。 “你的枕頭上有脂粉味,想必平時定不寂寞?!?/br> 潘逸徒然抖擻,緩神之后立即惱怒起來。他翻身壓上,一手把上她的臉,逼她看著自己。 “這是你留下的。十年,我確實不寂寞,抱著染有脂粉氣的枕,想著你在這里,想著每天睜想能看到你?!?/br>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肯和我走?這么多年,我何嘗不是想著你?” 他話還沒完,她倔強問道,雙目盈盈似含著淚,任性得如小兒一般。潘逸軟了心,極為無奈地嘆息,然后低頭吮去她滾落的淚珠兒。 “爹娘老了,我不能走太遠?!?/br> 話落,小魚無言,他做得夠多了,她又怎能苛責于他?可是難道他不想麟兒嗎? 提及此,潘逸突然想起什么,極為興奮地跳下床榻,翻箱倒柜一番拿了張紙。 “你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