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片刻，那張討人喜歡的嘴又蠕出三個(gè)字。

    “我等你?！?/br>
    聞后，小魚為難蹙眉，她不自覺地低頭咬唇，掙扎良久。

    “別等，我不值?！?/br>
    話落，一聲輕叱，她調(diào)轉(zhuǎn)馬頭飛馳而去，頭也不回，走得恩斷情絕。

    墨色披風(fēng)如翼，一把拽走潘逸的影。他傻傻地站在原處，看著她消失在沙的盡頭，看著大漠的風(fēng)吞沒一行蹄印。

    良久，他都沒回神，他隨他的影子去了，依附在馬蹄下、依附在她衣影間?？墒撬叩锰臁⑻h(yuǎn)，狠心地把他的影子甩走。潘逸聽到一陣支離破碎，風(fēng)沙吹過，只留下些許殘跡。

    他撿起幾片殘心，失魂落魄回了城，走在道中央突然癱倒在地，中了邪似地昏迷不醒。睜開眼后，他又回去了，床沒變，擺設(shè)沒變，什么都沒變。他就像做了場美夢，醒后恍惚許久。

    “謝天謝地，他終于醒了。多謝道長出手相救……”

    是叔母的聲音，聽來焦心似火。潘逸兩眼發(fā)定，想不起個(gè)所以然。

    “魂來，魂來。”

    道士念咒，檀香在他眼前打圈旋轉(zhuǎn)。潘逸的魂終于回來了，可他的心被妖魔鬼怪咬掉大半，里面空落落的，只剩一個(gè)不停淌血的洞。

    **

    大漠風(fēng)沙肆虐，似藏著尖刀，削刮得人生疼。風(fēng)大，依舊有人趕路，馬蹄踏破黃沙白骨，直奔周國邊城。

    鬼堡似的城，矗立在一片騰黃之中。幡旗獵獵作響，旗上狼圖騰正在張牙舞爪，一道一道割破風(fēng)礫。

    死寂的沙漠中出現(xiàn)一點(diǎn)黑，就如驀然落在衣上的墨汁，令守城兵措手不及。他們連忙架起弓箭，擊響軍鼓。

    “此乃周國地界，擅闖者，死！”

    叫喊聲鏗鏘有力，刺過迷眼的沙，卻未擊中來人。弓弦繃緊，幾十支鐵箭齊齊瞄準(zhǔn)，那點(diǎn)墨色依然故我，急快地移動(dòng)，似滑落沙丘的淚。

    十丈、五丈、三丈……弓箭兵的手持不住了，只要略微松指，就能將那擅闖國界的賊射下，可放箭的令遲遲未下。

    守將抬手，正欲下令。那人驀然停下，馬蹄聲止于高大城門前，憑嬌小的身形可看出是個(gè)女子。她臉上蒙著皂紗，黑袍緊裹，昂首望向城樓，毫無半絲懼色。

    “來者何人，報(bào)上名來！”

    守將問話，女子未答，她只抬手做了兩個(gè)手勢，就如唱戲的蘭花指。

    城樓上啞然。沒過多久，沉重銅門緩緩開啟，合著一陣又一陣粗糙難聽的咯吱聲。剛露一條細(xì)縫，那人就狠踢下馬腹，風(fēng)似地竄進(jìn)門中?！斑邸钡囊宦?，城門翕上，夾斷了來不及跟來的影。

    “守將何在？”

    話音未落，一將就匆匆走到馬前半跪在地，拱手施禮。

    “恭迎密使，車馬已備，請！”

    她踩上人背，利落下馬，隨后摘去遮面的紗，將它塞于侍將之手。

    這張臉不過十五六歲，烏溜清澈的眸還留有些許童真，她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似乎不知道怕，也不知道回避。

    眾人不敢得罪她，皆垂首拱手以示敬意。

    守將起身與她耳語幾句，隨后她便轉(zhuǎn)身走向不遠(yuǎn)處的馬車。

    女子一邊疾步前行一邊解去黑袍、粗衣。旁邊有婢子緊跟，將脫去的衣拿新的補(bǔ)上。

    扔了一地的粗袍，就如蛇褪下的皮。轉(zhuǎn)眼，她就換了身錦藍(lán)立領(lǐng)胡服，如同變了一個(gè)人。她戴上松綠花冠，配上瑪瑙長鏈，一頭鉆進(jìn)馬車內(nèi)。這車身以楠木而制，上有雕狼紋，檐下四角垂有鎏金鈴，皆刻周王之印。

    剛?cè)胲囎?，有人唐突闖入，自說自畫緊挨著她坐下。她似知道他會(huì)來，一點(diǎn)也不驚訝。

    見她冰冷無情，藍(lán)若瞇起湛藍(lán)的眸，笑意盈盈。

    “你遲了?！?/br>
    小魚未搭理，只往前看了一眼，對車夫沉聲命道：“上路?！?/br>
    ☆、第31章 我是小小揭密的第31章

    穿過貧瘠的戈壁，終于看見綠洲與連綿山脈。藍(lán)湖、青草、雪山，層層相疊，風(fēng)光旖旎。

    一群牛羊擋在道中央，馬車慢了下來。車夫甩鞭驅(qū)趕，牛羊們才懶洋洋地挪開。掀起簾子的手放下了，藍(lán)若將先前看見的景說給她聽，她不理，閉眸靠在墊上養(yǎng)神。

    藍(lán)若覺得無趣，自顧自地哼曲兒。終于，她睜開了眼，眸子反出淡琥珀金，迸出瀲滟妖異的光。

    “他怎么沒割去你的舌頭？”

    石頭開口，真是難得。藍(lán)若輕笑，湛藍(lán)雙眸溫柔似水，如同兄長，疼愛地輕觸下她的額頭。

    “啪”的一下，小魚將他的手拍落。

    “少來碰我?！?/br>
    話落，她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拿來枕墊抱在胸前。

    行了大半個(gè)月才到周國都城。周國男女喜穿艷服，街上處處華彩。馬車從城門一路駛向?qū)m中。剛停穩(wěn)，就有人候到車前，卑躬屈膝道：“王下令，命右使立即復(fù)命?！?/br>
    藍(lán)若聽后莞爾，道：“看來王還不急著找我，你先去吧?！?/br>
    說著，他稍稍側(cè)首，似打暗語，意思是“小心”。

    小魚嗤之以鼻，只覺得他的關(guān)心假得很。

    整好衣冠，下了馬車。見到與榮國大相徑庭的景致，小魚不禁恍惚，在這里活了八年，竟然一下子不認(rèn)得了。侍官提醒，她才回神，接著隨他入了王殿。

    高聳的圓頂，雪白的宮墻，窗紋是繁復(fù)纏枝藤蔓，光漏進(jìn)來，在地上印出迷亂的畫。兒時(shí)的她，最喜歡踩在這幅畫上，跳過黑影落在亮處。

    小魚童心未泯，按著熟悉的步子，一格一格跳過去。跳完這窗影織成的長廊，穿過有流水噴泉的中庭，再過五道銀釘門，就到了王殿最深處。

    入門之前，小魚被領(lǐng)到側(cè)廳，幾個(gè)衣裙艷麗的侍女擁上，利索地解去她的冠、脫去她的衣。

    這是規(guī)矩，面圣之前必須得脫衣卸冠，不管是男是女。侍女檢查得仔細(xì)，指甲縫里，頭發(fā)絲里都摸了個(gè)遍。

    小魚勾起唇角，嘲似地笑道：“各位jiejie，指甲縫里怎么藏得了刀？”

    侍女賠上笑臉，又反復(fù)看了幾遍，確認(rèn)無異之后互相點(diǎn)頭，接著捧來事先備好的寬袍讓她披上。

    “請?！?/br>
    侍女打開入殿大門，恭敬退去。

    小魚只套了這件絳色的袍子，里面未著片縷。她走上五彩錦絲織成的毯，掀起紫紅色的羊毛掛簾，一股馥郁香氣迎面撲來，醉人至極。

    偌大王殿中竟無守衛(wèi)，靜得如千年古墓。有風(fēng)拂來，小魚不禁覺得陰冷。她往前看去，王座就像一座金塔，可惜這華麗的塔鎮(zhèn)不了惡鬼，反而被鬼死死壓著。

    心中無恨，心中無怨，方能活得長久。

    小魚款步上前，止于王座階下。她跪地叩首，行一大禮，寬松的襟口歪向半邊，不經(jīng)意地露出一側(cè)香肩。

    “呼”的一下，不知什么聲音，小魚悄悄抬眸，瞥見一雙碧綠幽暗的眼，她又把眼睛往上移了幾分，就見一頭烏黑巨狼眈眈地盯著她。

    一只細(xì)長的手正撫著狼首，有一下沒一下地揪拉它的耳。小魚的目光止于此，她又把頭低下，額貼著手背。

    “臣參見殿下。”

    王座上的人神定氣閑，如口銅鐘絲豪未動(dòng)。

    “這次做得很好，有勞了。”

    他的聲音沉而響亮，回蕩在這空曠殿內(nèi)。小魚又把頭低了幾分，領(lǐng)他贊譽(yù)。

    撫狼的手突然伸向了她。小魚抬頭看著，心領(lǐng)神會(huì)，然后慢慢起身上了玉階，一步、兩步、三步……她半蹲在他腳下，低頭伸頸，就像那只狼等待輕撫。

    “我的魚兒，兩年沒見面，你可想我？”

    他撫上她的頭心，猶如撫著那只狼。被奪恩寵的黑狼呲牙豎毛，碧綠的兇眼朝小魚逼近。他伸腳踢它，它便夾緊尾巴，乖乖地蹲去角落。

    小魚依舊低著頭，他的手沿著她的烏絲打著圈兒伸入寬大的領(lǐng)口，然后撫摸起她后脖上的頸骨。

    小魚心生寒意，不禁把頭抬起，恰好撞上一副幽暗的綠眸。

    他正看著她，就如八年前初遇時(shí)那樣，說不清是什么眼神。

    八年前，他在她心上烙下恐懼之印，如今見他這般看著，小魚仍不自覺地戰(zhàn)栗，她柔緩眼神，順從聽話地靠上他的膝頭。

    “想你呢，父王……”

    周王輕笑，拉著她的肩將她引坐到自己腿上，抱著摟著，把她當(dāng)女兒般哄著。隔著薄薄的衣，小魚感覺到了他的手溫，很冷很冷，冷得能把她的熱全都吸走。

    “你再不回來，父王就老了?！?/br>
    他將她頰邊碎發(fā)捋到耳后，深邃眼窩中一雙碧眼勾人心魄，難以分辨喜怒哀樂。

    “你怎么在平洲呆這么久？”

    小魚心里咯噔，面上平靜無緒。

    “平洲是要地，兒臣在找可破之處?！?/br>
    “可有找到？”

    小魚抿嘴搖頭，隨后拉住那只冰冷刺骨的手，攏在手心里。

    “父王，您怎么會(huì)老？”

    她輕笑。

    她的“父王”不過二十有七，刀刻般臉未留歲月痕跡。那年她八歲，“父王”二十歲，他隨“祖父”毀了她的城、毀了她的家，之后，他就成了她的“父王”。

    父王是異族，高眉骨，深眼窩，只可惜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要不然這張面容稱得上完美無缺。

    聽了她的話，父王高興，他彎下腰，小心托起她的足，握在手里輕捏摩挲。

    “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寶貝，如今終于回來了，當(dāng)初送人可真舍不得。你走的時(shí)候，父王的心都快碎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似有無盡悔意。小魚心有明鏡，忽然覺得榮灝并不怎么討厭。

    黑狼唾涎小魚坐的位置，一雙碧綠的眼死死盯著，就好像是個(gè)人在看。或許是被它盯得不自在，周王終于將小魚放下。黑狼興高采烈地跑來蹲在他腳邊，把小魚的位子擠去。

    “下去吧，我已令人安排好了?！?/br>
    周王揮手而道，隨后輕拍狼頭已示安慰。小魚鞠身，臨走之前吻了下他手上的銀戒。黑狼惱怒，張口咬她，周王及時(shí)拉住，又把它趕至角落。

    這頭狼只聽他的話，只害怕他。小魚敵不過兇猛野獸，啐它一口，轉(zhuǎn)身走了。

    一出王殿，小魚就迫不及待地?fù)Q上衣袍，奔向花園。她跳到明媚絢陽下，驅(qū)走沁骨的陰冷，等不及身暖，又急忙往葡萄架下跑去，那里有人在等她。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