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節(jié)
自古以來,官不修衙,這顯然在百姓的認知范圍之外。一些精通建筑的工匠,在看到縣衙的工地后,驚得目瞪口呆:我的娘啊,照這規(guī)模,豈不是可供數(shù)百人上班? 一時間,湖州境內(nèi)謠言四起,有人說,官府要增加人手,以后百姓養(yǎng)的官可就多了,負擔更重! 也有人說,荊州那邊官多得很,百姓好像也過得去! …… 種種說法,不可勝數(shù)。 百姓們還發(fā)現(xiàn),縣城里的衙役都換了面孔,好像是從村里的弓兵中抽調(diào)的。最讓百姓們感到驚奇的是,上縣衙告狀,縣太爺居然不受理,還讓衙役將百姓引到安防局或者監(jiān)察局。 安防局和監(jiān)察局是干什么的?沒聽說過! 不過,百姓的觀察細致入微,稍稍看了幾個案子的處理后,便即得出結(jié)論:什么安防局,不就是以前的捕頭嘛!至于監(jiān)察局,不就是搶了以前縣太爺和縣丞干的活? 除了安防局和監(jiān)察局外,百姓們還發(fā)現(xiàn),縣衙里居然還多了稅務(wù)局、理商局等等一系列新設(shè)機構(gòu),這些機構(gòu)開始滲透至百姓的日常生活中,逐漸讓百姓習以為常。 沒有任何波瀾,縣、府兩級的改制進行得如火如荼。 對這些變化,除了一些好事之徒外,關(guān)注的人并不多,因為百姓們的目光被層出不窮的招工所吸引。 湖州水道縱橫,平時交通多依賴船只。這年冬天,每個縣的縣太爺突然像轉(zhuǎn)了性似的,投入極大的精力整治河道、修建碼頭。這需要大量的民夫,而且還開工錢,工錢也不低,一日竟有三十文! 湖州人多,多余勞力不少,能多掙點錢,任何正經(jīng)人家都無法拒絕。 除此之外,湖州境內(nèi)的官道也在擴寬,竟然全部鋪上了三合土! 百姓咂舌不已,縣衙什么時候這么有錢了? 疑惑的百姓紛紛詢問見多識廣的弓兵隊長,弓兵隊長答道:“當然是江陵侯出的!整個湖州,江陵侯一口氣整整投入了一百萬圓!” 修路架橋,歷來是賺取名聲的絕佳手段。開明的鄉(xiāng)紳一旦有了錢,無不投資修路架橋,以行善積德。 一口氣投入百萬圓修路架橋、整治水道,這該是怎樣的一份功德? 百姓們從心里感激江陵侯,每修一座橋,無不刻石,以記錄功德。 不過,接下來的事,就讓百姓們看不懂了,弓兵們走家串戶,到處宣傳,官紳一體納糧,一畝地,每年必須按照時價的六成售賣一石糧食與官府,任何人膽敢偷稅漏稅,將遭到嚴懲。 按照每畝地三石的平均產(chǎn)量,這個稅率差不多是一成三,比朝廷的稅收高了兩三倍。 更為致命的是,不用納稅的特殊階層以后也要納稅。老百姓迅速算了一筆賬,擁田萬畝的豪紳,每年要上繳四千石糧食! 不用說,豪紳們絕不會爽爽快快地答應(yīng)。 不過,弓兵們給豪紳留了一條后路:嫌繳稅太多?沒關(guān)系,可以按照時價將土地售賣給官府! 土地就是命根子,豪紳們怎么可能走這一條路? 豪紳們?nèi)鐔士煎緶蕚涞娇h衙哭訴,但一看到弓兵拿的通告上,縣衙的官印鮮紅、刺目,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縣太爺蓋過了官印,再到縣太爺處哭訴,這不是找不痛快嗎? 一些手段通天的豪紳,則向錢謙益、張溥等人求救,還有一些豪紳,則直接把求救的信函發(fā)到了南京,甚至還有遞到北京的。 張溥等人自然不予理會,畢竟,認同這份改制方案,是他們與荊州合作的基礎(chǔ)。 至于南京、北京,就更沒有理會的意思了。林純鴻干過的缺德事,遠遠比這事缺德一萬倍,若事事計較,還會等到今天? 豪紳們求援不成,鼓起勇氣自救,互相串聯(lián),試圖鼓動佃戶反對,形成群情激奮之勢,給林純鴻施加壓力。 不過,這幫豪紳顯然高估了他們對鄉(xiāng)村的控制力,在弓兵入駐鄉(xiāng)村的情況下,林純鴻的口舌可比他們強大了太多,佃戶豈會受他們鼓動? 豪紳們無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冷對抗上。到了征收秋稅時,豪紳們就是不交糧,擺出一副酷酷的表情:你們能把我怎么樣? 稅吏們也不廢話,直接上報安防局。安防局的衙役們?nèi)缋撬苹ⅲ苯右钥苟惖淖锩麑⒑兰澭核椭帘O(jiān)察局。 監(jiān)察局判決豪紳補交稅款,并規(guī)定了期限,若逾期不交,將強制執(zhí)行。 部分豪紳不信邪,到了期限后,衙役強行進入糧庫,搬走了該繳納的糧食。 豪紳呼天搶地,成了改制的第一批利益受損者。 第六百四十三章 虎丘書堂 上海黃浦江邊泉林莊。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亭林先生這句話,算是說出了本候的心聲!大明子民,皆有納稅之義務(wù),這點,南雷先生請不必再言!” 亭林先生即顧炎武,蘇州府昆山人,乃享譽天下的大儒,與黃宗羲齊名。當湖州官紳一體納糧政策出臺后,顧炎武在報紙上大加贊賞,并且旗幟鮮明地豎起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大旗。 而黃宗羲則不太贊同林純鴻的激烈手段,擔憂此舉會將江南擾得一塌糊涂,遂前往上海,企圖說服林純鴻改用和風細雨的手段。 黃宗羲見林純鴻語氣堅決,不容置疑,并不退縮,繼續(xù)勸諫道:“不才并不反對官紳一體納糧,只是認為采用激烈的手段,后果難以意料!自去年開始,湖州的土地價格大幅度下降,江南各地,心憂土地前景,均有不同程度的下滑。土地價格的大起大落,勢必擾亂糧食市場。更為可懼的是,多有工坊主拿土地作為抵押,找錢莊貸款,土地價格大幅度下滑,對工坊及錢莊都有極大的威脅!” “不才曾觀侯爺在南陽的土地改制,和風細雨,一點波瀾都沒興起,對整個社會的沖擊幾近于零,侯爺何不借鑒南陽之策呢?” 黃宗羲侃侃而談,直讓林純鴻刮目相看!黃宗羲邏輯嚴密,從提出論點,到論據(jù)論證,然后提出解決措施,一氣呵成,稍稍整理一番,就是一篇犀利的政論文。 儒生從思辯學中吸取營養(yǎng),其威力可見一斑!不過,黃宗羲到底還未脫離一般儒生夸張、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窠臼,并不難駁。 林純鴻辯道:“江南的糧食早已不夠,每年需從湖廣調(diào)撥五百多萬石糧食,只要湖廣不出問題,江南的糧食市場就穩(wěn)如泰山。江南的糧價,南雷先生不必擔心。至于工坊及錢莊受到?jīng)_擊,也不必擔心。江南的工坊多如牛毛,受到?jīng)_擊者少之又少,不到百分之一,也不必擔心。至于錢莊,邦泰、源豐的份額在九成五以上,只要這兩家不出問題,就無礙?!?/br> “這……” 黃宗羲有點瞠目結(jié)舌。 林純鴻繼續(xù)說道:“再說,事易時移,南陽當初被賊寇荼毒,人口銳減三成,半數(shù)以上地主喪身,南陽的土地政策自然容易推行,采取緩和的手段效果更好……” “還有……當初推行土地政策時,本候心里也沒底,只得慎之又慎?,F(xiàn)在,有了湖廣、河南的經(jīng)驗擺在這里,底氣更足?!?/br> 黃宗羲心里暗道:恐怕不是因為心里沒底,而是因為荊州當初實力還不強,不敢搞得過于激烈! 這句話沒有明說的必要,黃宗羲細思片刻,拱手道:“侯爺說得有理,讓不才受教了?!?/br> …… 兩人閑聊片刻,?刻,話題又轉(zhuǎn)向了瞿式耜、張溥等人在虎丘大造聲勢,成立虎丘書堂一事。 瞿式耜、張溥的宣傳詞說得非常明白,就是學習經(jīng)世濟用之道。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瞿式耜、張溥有意將東林、復社的勢力延伸至縣太爺、縣丞、主簿以下,與荊州搶奪司法、偵緝、稅務(wù)等等實務(wù)權(quán)力。 黃宗羲擔心林純鴻又與東林、復社起沖突,遂問林純鴻對虎丘書堂的看法。 林純鴻大笑道:“江南的規(guī)矩是本候定的,只要大家按規(guī)矩行事,本候為何要反對?不僅不反對,本候還會竭力支持。還請南雷先生幫本候帶句話,若是虎丘書堂先生不夠,本候可派遣先生?!?/br> 黃宗羲心里高興,感嘆道:“侯爺胸襟,世人所不及?!?/br> 林純鴻笑道:“華夏子民,都有包容之氣度,非本候如此。如安南者,事事模仿我大明,卻又學得不倫不類,是時候矯正一下了。讓蠻夷沐浴華夏之文明,先生有何策?” 林純鴻似乎在說史可法一幫人,又似乎特指安南,黃宗羲一頭霧水。他聯(lián)想到安南錦普一帶日趨緊張的局勢,不由得吃了一驚:恐怕安南又要爆發(fā)戰(zhàn)爭了! 草原上的戰(zhàn)爭剛剛結(jié)束,南邊又要動兵,有沒有過度使用力量之嫌?諸多羈絆之地,會不會給華夏文明帶來災禍? 黃宗羲不敢確定。 史可法、張溥、瞿式耜不得已之下,接受了林純鴻改制的方案,這并不代表他們會放任林純鴻侵蝕他們的權(quán)力,而是想盡一切辦法搶奪先機,從林純鴻虎口里奪食。 堵胤錫費盡心機琢磨林純鴻的行事風格,終于得出一個結(jié)論:荊州一旦有新舉措出臺,必然在某地試點,試點成功后,方推廣至其他地方。 也就是說,林純鴻在湖州大張旗鼓地與鄉(xiāng)紳們過意不去,恐怕要持續(xù)一段時間,看看效果如何,方才推廣至江南其他地方。 瞿式耜興奮不已,鼓動東林黨、復社打一個時間差,讓林純鴻吃個悶虧。 這個建議得到了史可法、張溥的贊同,尤其是史可法,身為安廬巡撫,可供他cao作的空間十分廣闊。 史可法循規(guī)蹈矩,雖非救時之臣,但行政能力還不錯,現(xiàn)在改制的詳細方案已經(jīng)擺在他眼前,他倒做得有板有眼,步步推進。 改制的第一步,就是組建弓兵,深入鄉(xiāng)村基層,改變以往縣級機構(gòu)以下自治的傳統(tǒng)。史可法從他親自訓練的安廬軍中選取了部分識字、伶俐的士兵,作為弓兵隊長進行培養(yǎng)。 可是,如何培養(yǎng),何人來培養(yǎng),這一下就難住了史可法。史可法出身書香門第,哪里懂什么稼軒之事?不得已之下,史可法將堵胤錫叫來商議。 堵胤錫有心做一番事業(yè),早就暗暗地閱讀過行知書堂中的弓兵檔案。弓兵檔案中,要什么有什么,就連小鄉(xiāng)紳的名字都查得到。堵胤錫受益匪淺,對弓兵如何做事早就有了腹案。 堵胤錫爽快地接過了培訓弓兵隊長的大任。堵胤錫精心挑選了幾個村作為試點,自己每日跑動跑西,親自加以指點,讓弓兵隊長們在實踐中快速成長。這種辦法非常有效,數(shù)月之后,弓兵隊長們被灑向了安慶、廬州兩府。 可是,當弓兵隊長們利用老鄉(xiāng)關(guān)系,組建了弓兵后,史可法又遇到了幾乎難以解決的問題:沒錢! 兩府弓兵總計一萬多人,每人按照一月一圓的標準,也是一萬多圓!安慶和廬州兩府,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 史可法嘆息不止:以前看林純鴻做事,只覺得輕松至極,現(xiàn)在親手親為,方知其中的難處,林純鴻還真是天縱之才! 萬般無奈,史可法求助于瞿式耜、張溥。瞿式耜、張溥深明大義,籌集了六萬圓給史可法。 六萬圓,四個月就要花完,也就是說,史可法必須在四個月內(nèi)找到來錢的路子,方能在弓兵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下去。 史可法仿照湖州,開始拿關(guān)卡門稅開刀。關(guān)卡門稅背后,利益牽涉甚廣,說不準就有知府大人、縣太爺?shù)睦婕m纏在里面。整個官府一下子炸了鍋,雖不至于明目張膽地反對史可法,但是陰奉陽違、消極怠工還是做得到的。 這直接導致史可法的政令難以出巡撫衙門。 史可法不為所動,命令弓兵強行取消關(guān)卡門稅,然后仿照湖州設(shè)立理商局、稅務(wù)局,對工商和稅收進行正規(guī)化管理。 到了現(xiàn)在,史可法方才意識到,能勝任理商局和稅務(wù)局工作的小吏屈指可數(shù),壓根就不能保證理商局和稅務(wù)局的正常運轉(zhuǎn)。 理商局、稅務(wù)局就這么艱難,那以后的安防局、監(jiān)察局等等一系列部門該怎么辦? 史可法、堵胤錫想來想去,只得任由理商局和稅務(wù)局保持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兩人親自前往蘇州和常熟,建議瞿式耜、張溥立即著手培養(yǎng)吏才! 瞿式耜、張溥認識到培養(yǎng)吏才的重要性,并上升至與林純鴻搶奪權(quán)力的高度,這才有了虎丘書堂成立一事。 且說黃宗羲拜見林純鴻后,便即離開上海,前往蘇州虎丘。 黃宗羲進入虎丘書堂一看,發(fā)現(xiàn)書堂萬事草創(chuàng),一切都顯得混亂不堪,既沒有立規(guī),也沒有明確的辦學理念,甚至連先生都沒有幾個。 黃宗羲搖頭嘆息:“心不正,劍則斜!不思教書育人,唯務(wù)爭權(quán)奪利,焉能成事?” 黃宗羲見到瞿式耜、張溥后,申明林純鴻有意派遣先生相助。 這正是瞿式耜、張溥最為頭痛的事情。不過,瞿式耜和張溥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反而拼命琢磨林純鴻包藏著什么禍心。 黃宗羲自從退出復社后,與瞿式耜、張溥的關(guān)系就比較尷尬,也無法將事情說透。更何況,即使將事情說透,瞿式耜和張溥也不愿意相信。 不過,黃宗羲乃大儒,見瞿式耜、張溥走偏了方向,臨走之前,還是勸諫道:“林純鴻擅長俗務(wù),手下精通財計、律法、經(jīng)濟之道的人才不可勝數(shù),這些事情,還是讓林純鴻去做比較好。兩位是享譽士林的大才,做此等事,有點大材小用,還不如發(fā)揮自己的特長,砥礪品行、教書育人,將儒學發(fā)揚光大?!?/br> 瞿式耜、張溥本就對黃宗羲心存芥蒂,聽了黃宗羲的話后,皆想當然地認為,黃宗羲已經(jīng)投靠林純鴻,現(xiàn)在正在給林純鴻當說客。 因此,兩人將黃宗羲的話當成了耳邊風,甚至還拒絕了林純鴻的好意,繼續(xù)折騰他們的虎丘書堂。 第六百四十四章 任人唯親 湖州改制已經(jīng)塵埃落定,林純鴻見豪紳們掀不起什么風浪,遂攜周鳳返回荊州。 船行至武昌時,周鳳忽然提出,由她先行一步返回荊州。 林純鴻奇道:“當初不是為了躲避老太太,方才跑到上海嗎?怎么到了今天,反而想著先回家承受老太太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