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子似乎心有感應，停止了手頭的動作，轉(zhuǎn)頭看向冷冷的王大貴。旋即，又回頭看了看濃黑的狼煙，然后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

    “滅了它吧……用不著了……”

    咬著牙，吐出了這幾個字，陳力子一下子癱坐在地上。這次，他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被肩頭承擔的責任壓垮。

    王大貴是軍人，在生還的機會已經(jīng)渺茫地情況下，為了減少周其仁部的傷亡，可以毫不猶豫地斷絕后路。

    陳力子背負著維護家人安全的重責，居然也毫不猶豫地放棄最后一根稻草，這是為什么？

    王大貴忽地覺得鼻子里一陣酸澀，眼睛里似乎要流出某種晶瑩透亮的東西。

    漢魂！王大貴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兩個字眼，他從未像今天一般，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漢魂”這兩字意味著什么！

    王大貴本為潮州人，與陳力子算得上老鄉(xiāng)，王大貴敢肯定，陳家的莊園中一定保存著一袋故土。漢魂，可以理解成對鄉(xiāng)土的眷戀！

    無論是王大貴，還是出生于海外的陳力子，無不為身為漢人而感到驕傲，無不為漢人創(chuàng)造出璀璨的華夏文明而感到驕傲，他們自信，他們從容，他們相信，華夏文明就是最優(yōu)秀的，是其他文明所不能比擬的。漢魂，又可以理解成對華夏文明的眷戀。

    不止一次，陳力子提醒王大貴，西班牙人“割韭菜”的統(tǒng)治策略，而且陳力子時時表露出，為了喚醒所有流落南洋的漢人，他不惜犧牲整個陳家。漢魂，又可以理解成對華夏文明的拼死捍衛(wèi)。

    王大貴神情不再冷冷的，而是變得肅然、莊重，他將右手置于胸前，半跪于地，向著陳力子行了一個荊州軍中最濃重的跪禮！

    幾息之后，狼煙徹底熄滅……

    眼看著狼煙消失了蹤跡，德利貝斯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在他刻意放緩進攻節(jié)奏的情況下，家丁們并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的抵抗依然猛烈。在還有生還機會的情況下，這幫異教徒居然放棄了最后的一線希望？

    德利貝斯很清楚，西班牙軍陣機動能力欠缺，在射程更遠的鋼弩之打擊下，非得付出慘重的代價方能取得勝利。要減少傷亡，最好的辦法莫過于逼敵軍進攻。

    德利貝斯將莊園當成了誘餌，并在周其仁的必經(jīng)之路上，放置了整整一個西班牙步兵團。周其仁要援救莊園，除了進攻，別無其他選擇。

    所以，德利貝斯猶如貓戲耗子一般，與家丁們耗到了現(xiàn)在。然而，現(xiàn)在莊園里居然主動熄滅了狼煙，周其仁還會玩命地沖擊西班牙步兵團么？

    這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似乎與南洋、南美的土著完全不同！

    不把這幫人殺光，西班牙絕對無法在馬尼拉立足，德利貝斯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德利貝斯右手猛地下壓，低沉的號角隨之響起，西班牙人發(fā)動了最后的沖鋒……

    第三百零六章 軍令與經(jīng)權(quán)

    王大貴、陳力子和德利貝斯的意料不錯，當莊園這里硝煙彌漫之時，周其仁正在玩命地沖擊西班牙軍陣。

    周其仁乃龍虎軍第一營指揮使，率領(lǐng)的“土匪”，自然是龍虎軍第一營的將士。

    周其仁對西班牙軍陣的弱點可謂了若指掌，對其無一絲一毫的懼怕之意。往常，他總是采取游斗的策略，遠居于火槍射程之外，獵殺西班牙將士。

    縱然西班牙重火槍的射程比鋼弩還要遠，但那玩意兒一旦開槍，連上帝都不知道彈丸會飛到什么地方，而且這東西還必須架在支架上發(fā)射，等火槍手架好支架，弓弩手早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重火槍對弓弩手的傷害微乎其微。

    西班牙人對此束手無策，損失了好幾百人。

    然而，現(xiàn)在，周其仁卻不得不一次次主動發(fā)起了沖擊，試圖越過步兵團的防線，盡快支援莊園。

    繞道？開什么玩笑，叢林密布、山岳橫亙，等周其仁繞到莊園，估計莊園內(nèi)連小草都被西班牙人屠滅。

    “殺！”

    周其仁在半個時辰內(nèi)，發(fā)動了第三次沖擊！

    龍虎軍保持著荊州軍內(nèi)經(jīng)典的作戰(zhàn)方式，士兵們根據(jù)地形、作戰(zhàn)任務(wù)、對手作戰(zhàn)方式等，靈活機動地組成不同規(guī)模的戰(zhàn)團，或三人成團，或一什成團……乃至一個哨成為一個戰(zhàn)團。

    縱然只有千把多人，攻擊如潮的氣勢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長槍手們貓著腰，滿是厚繭的雙手緊握著手頭的長槍，一馬當先，猶如一團團黑亮的巨石一般，射向當面之敵。刀盾手們遮護長槍手左右，瞪圓了雙眼，敏銳地觀察著左右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隨時準備用盾牌或者血rou之軀為長槍手擋住致命威脅。

    百步之外，重火槍無法擊破將士們的板甲，三十步之外，普通火槍對板甲的威脅微乎其微。與上次一樣，突擊的將士們迅速沖到了距離西班牙火槍手三十步之內(nèi)。

    然而，這三十步的距離，每跨出一步，就要付出重大的傷亡。

    西班牙軍陣的彈雨實在太密集了，而且還連綿不絕，連喘一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被火槍擊中的將士，不是體內(nèi)被彈丸攪得血rou模糊，就是被高速飛行的彈丸震暈，或者撞得氣血翻涌，難以保持絕佳的戰(zhàn)斗力。

    西班牙軍陣的反應非常靈敏，眼見龍虎軍將士就要沖入火槍手陣中，長矛軍陣立即發(fā)動了沖擊，將將士們阻隔在火槍手陣外。

    長短配合的龍虎軍，其沖擊力趕不上清一色的長矛，接觸的一瞬間，無數(shù)的將士不是被穿透了胸膛，就是被撞飛，歪倒在地。

    所有的刀盾手在接觸的一瞬間，倒地一滾，殺入長矛陣中，上砍手臂，下砍腳，將長矛陣攪得一塌糊涂，陷入混亂之中。

    長達五米的長矛，沖擊敵陣、應對重騎兵，算得上絕無僅有的利器，但在近身搏斗時，其弱點暴露無遺。

    抓住這一絲戰(zhàn)機，長槍手們展示出超強的攻擊力，將一個個的西班牙長矛手刺得透心涼。弓弩手也趁機抵近射擊，大量殺傷長矛手和火槍手。

    雙方陷入了混戰(zhàn)之中，雙方的損失都驚人無比。

    但是，能在如林的長矛中滾到長矛手腳下的刀盾手，畢竟是少數(shù)，西班牙軍陣中的長矛手多達十列，縱深長達百米，如何是數(shù)量稀少的刀盾手所能突破？

    在后續(xù)的長矛手的支援下，大量的刀盾手被釘在了地上，整個大地上，到處是尸體，到處流淌著鮮血。

    周其仁見西班牙軍陣中火槍陣開始移動，隱隱有圍殲之勢，立即鳴金收兵，雙方又成了對峙之勢。

    第三次突擊，最終失敗，龍虎軍第一營，傷亡已經(jīng)超過四成，僅余八九百將士。

    周其仁眼睛血紅，盯著龐大的西班牙軍陣，眼睛里幾乎要冒出火來。

    “頭兒，咱們還來的及么？”

    營副吳賢良心里幾乎在滴血，默默地靠近周其仁，問道。

    周其仁驟然變色，轉(zhuǎn)頭瞪著吳賢良，斷然道：“狼煙還燃著！”

    吳賢良的意思，周其仁懂了。吳賢良在提醒他，即使沖破西班牙軍陣，趕到陳家莊園，很可能也救不出王大貴和陳家老小。

    但是，周其仁軍令在身，只要狼煙還燃著，他就必須去援救莊園。

    吳賢良被周其仁盯得心虛不已，不自覺地避開周其仁懾人的目光，輕聲道：“頭兒，營級指揮使，事急可經(jīng)權(quán)變通……”

    周其仁默然。作為營指揮使，作為致果校尉，他的確有經(jīng)權(quán)變通的權(quán)力。狄威給他下的命令是，當莊園內(nèi)燃起狼煙時，需盡全力援救莊園。

    現(xiàn)在，擺在他面前的實情是：如果采用往常的游斗方式，第一營將士不會出現(xiàn)慘重的傷亡，還可以對西班牙軍陣造成一定的殺傷，但是，如此一來，第一營就無法援救莊園，莊園的覆滅，就是必然的。也就是說，周其仁違背了狄威的命令，選擇了經(jīng)權(quán)變通。

    如果和剛才一般，死命狠沖，雖然沖破西班牙阻擊的可能性非常小，但總存在著援救莊園的可能。

    周其仁糾結(jié)無比，理智告訴他，他應該選擇游斗，但是，平日灌輸?shù)睦砟钣指嬖V他，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應該選擇繼續(xù)突擊。

    最終，同袍之誼作為最后一個砝碼，放在了繼續(xù)突擊一邊，周其仁緊咬著嘴唇，臉皮不停地跳動，狠下心來，決然道：“我選擇繼續(xù)突擊！有一絲希望，我們就要去抓??！”

    吳賢良重重地點了點頭，“頭兒，我也選擇繼續(xù)突擊！”

    話音剛落，吳賢良忽然覺得眼睛里似乎少了點東西，他抬頭往西北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狼煙從天空中消失了！

    吳賢良倒吸了一口涼氣，“頭兒，莊園陷落了！”

    周其仁猛地抬頭，也望西北方向張望，臉色忽然變得灰敗，慘然道：“任務(wù)失敗了……”

    旋即，周其仁的臉色變得猙獰無比，猶如一匹受傷的狼一般，嘶吼道：“弓弩手，給我狠狠地射！”

    一撥撥弩箭，猶如狂風暴雨一般，傾瀉至西班牙軍陣中，將士們徹底憤怒了，他們的憤懣，唯有用西班牙人的鮮血，才能稍稍緩釋。

    西班牙人發(fā)現(xiàn)狼煙消失后，發(fā)動了一次沖鋒，迅速脫離接觸，往莊園方向急撤。

    第一營將士緊追不舍，不斷地射出弩箭。此等攻擊，除了發(fā)泄他們的怒火以外，于戰(zhàn)術(shù)戰(zhàn)略而言，并無任何作用。

    一次慘烈的阻擊戰(zhàn)，就此結(jié)束。

    第三百零七章 峰回路轉(zhuǎn)

    陳家莊園內(nèi)，幾乎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刻。

    德利貝斯發(fā)誓要屠光呂宋島上的漢人，發(fā)動的沖鋒，簡直就如排山倒海一般，連破兩道胸墻，將所有的家丁擠壓到了半山腰。

    西班牙人沖破兩道胸墻后，終于耗盡了動能，開始重新整隊，準備發(fā)動最后一擊。

    莊園內(nèi)所有人，好不容易獲得喘息之機，抓緊時間恢復體力。

    家丁所余，不過六十三人，他們作戰(zhàn)超過一個時辰，臉上早已被熏得漆黑如鍋底，而且他們幾乎人人帶傷。

    陳煥居然還活著。他的右臂被彈丸劃破，僅僅簡單包扎了一下，連血都未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滲透。

    二十五名教官，包括王大貴在內(nèi)，僅余九名，莊園內(nèi)還有陳家老老小小三十四余口。

    戰(zhàn)到此種境地，所有人無不明白，今日絕無幸存之理。因此，無論是老小，還是家丁，無不徹底放開，置生死于度外，盡自己最大的可能殺傷鬼佬。

    就連陳力子的發(fā)妻王氏，也按刀而立，隨時準備將刀刃砍向鬼佬或者砍向自己的脖子。

    一個教官受傷，不能動彈絲毫，歪在墻壁邊，忽然輕輕地哼道：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zhàn)兮，路漫長。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zhàn)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zhàn)兮，歌無畏……

    這首歌，在荊州軍中，每個將士耳聞能詳，就連這里的家丁聽教官哼多后，也能唱個七七八八。

    家丁們神情肅然，臉上無一絲的后悔和恐懼，經(jīng)歷了血與火之后，他們最終明白，漢人總不能一直靠著鬼佬的憐憫而生存。

    他們跟著教官的節(jié)奏，嘴里也開始哼唱，就連王大貴也合著節(jié)拍，開始哼唱。

    聲音越來越大，最終大家開始大聲嘶吼。

    歌聲越來越響亮，在山谷之間不停地回蕩：“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zhàn)兮，歌無畏……”

    一曲終了，所有人爆發(fā)出一陣陣狂笑，豪情與壯志匯集在一起，意示著漢人的血性、意示著漢人不屈的斗志，意示著漢人不滅的漢魂！

    西班牙士兵冷冷地瞅著最后狂歡的土蠻，露出輕蔑的神色。這些士兵多與各地土著作戰(zhàn)，見過不少的土著巫術(shù)和儀式，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幫土蠻子無非在搞一些無聊的巫術(shù)和儀式，理所當然地讓他們所瞧不起。

    唯有德利貝斯明白，這些漢人在做什么，他們內(nèi)心有何等的驕傲和自豪！

    德利貝斯高舉著右手，正準備下令發(fā)動最后的攻擊，突然從左后側(cè)傳來震天響的吶喊聲。德利貝斯回頭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遠處，全副武裝的士兵正迅速從密林中穿出，猶如洪水一般，正在迅速往莊園蔓延。

    德利貝斯顧不得莊園內(nèi)茍延殘喘的家丁，聲嘶力竭地嘶吼道：“結(jié)陣迎敵！”

    莊園內(nèi)爆發(fā)出狂熱的歡呼聲，無論是家丁、教官，還是陳力子家眷，無不相擁而泣，就連冷冷的王大貴，也流下了晶瑩透亮的眼淚……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狄威率領(lǐng)的龍虎軍主力。

    作為海軍陸戰(zhàn)軍，龍虎軍并未裝備盾車，即使裝備了盾車，也無法通過密林小道運到馬尼拉來。

    同時，龍虎軍多數(shù)時間內(nèi)，并不著甲，除非任務(wù)明確為陸戰(zhàn)，才會披甲。而且，軍內(nèi)的弓弩手比例非常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