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程國祥雙手顫抖著拿出一張金票時，即便他心沉似水，也忍不住對金票喝了一聲彩。

    只見金票采用的紙張質(zhì)地光潔細(xì)膩，堅韌耐折，挺括平整，略呈淡青色，顯然用了特殊的材料所造。

    金票的正面反面上，均印制了色彩多樣的花紋和文字，花紋繁密細(xì)致，橫題、面額和公告性文字都是楷書，秀麗工整。

    程國祥一看，就知道此金票非常難以仿制。

    向來低調(diào)、唯命是從的程國祥甚至產(chǎn)生了瘋狂的想法：不如戶部也來發(fā)行金票，這將極大地緩解朝廷面臨的困境。

    不過，程國祥好歹還未失去理智，迅速將這個瘋狂的想法趕開?，F(xiàn)在朝廷風(fēng)聲鶴唳，亂得不像話，豈容他提出印制金票？一旦提出，勢必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籌碼，他夾在其中，說不定被沖擊得連渣都不剩。

    而且，大明寶鈔的惡例在先，戶部發(fā)行的金票估計比大街上的臭魚還臭，無人理會。即使朝廷強行推廣，最終也逃離不了迅速貶值的命運。畢竟，現(xiàn)在朝廷財計艱難，根本就拿不出本金，沒有本金的金票，可能連茅廁里的草紙都不如，擦屁股都嫌紙硬。

    程國祥相信，林純鴻發(fā)行的金票，絕對是有本金的，至于本金有多少，這就不得而知了。從上次的票據(jù)擠兌潮來看，很可能本金還不少。

    程國祥出于本能，知道這價值八十萬兩白銀的金票絕不能收。不過，程國祥也沒有一絲擔(dān)責(zé)任的心思，他迅速將此事上報給內(nèi)閣，然后把自己撇得遠(yuǎn)遠(yuǎn)的。

    這一下，整個朝廷都轟動了，無論是朱由檢、還是一眾愛卿，無不義憤填膺，迅速達(dá)成一致意見，由朱由檢下旨嚴(yán)厲斥責(zé)林純鴻，并責(zé)令其迅速將銀兩繳納至戶部，如有逾期，嚴(yán)懲不貸。

    圣旨馬上出了北京城，如同一陣風(fēng)一般，往南方狂奔而去。

    朝廷如此處置，倒不出程國祥的預(yù)料，但是，他又立即陷入了沒銀子可花的境地。無奈之下，他只好不停地向張至發(fā)倒苦水，希望張至發(fā)領(lǐng)頭向朱由檢要內(nèi)帑。

    朱由檢面色yin沉，只說了一句“朕的內(nèi)帑空空如洗”，就把張至發(fā)打發(fā)了。

    萬般無奈之下，程國祥只好費盡心思穩(wěn)住各地要錢的主，繼續(xù)苦等著各地夏稅進(jìn)京。

    不過，由林純鴻攪起的風(fēng)浪立即由朝廷傳向了市井百姓耳中，廣大官紳和市井百姓無不記住了金票這個玩意，并把疑惑的眼光看向了草園胡同，那里，邦泰開設(shè)了錢莊，可以兌換金票。

    京師東北角的草園胡同，在眾多大街小巷中一點也不起眼，甚至有點冷清。

    令胡同里的市民疑惑不解的是，如此不起眼的胡同，居然開辦了一家錢莊，還打著邦泰錢莊的旗號，與胡同內(nèi)的清幽格格不入。

    這家錢莊不僅從事票據(jù)匯兌、存錢放貸業(yè)務(wù)外，還公開發(fā)行“金票”，倒讓胡同內(nèi)的市民好奇不已。不過，好奇是好奇，可沒有人敢嘗試的。

    不出京城百姓所料，錢莊開辦之后，除了偶爾有一兩個人出入錢莊外，幾乎沒有任何生意。相比較前門大街上的仁和、源豐錢莊而言，邦泰錢莊簡直就是愚蠢的代名詞。

    “荊蠻子的腦袋果然不好使……”這是京城百姓對荊州集團的一致評價。

    然而，時間進(jìn)入中秋之后，草園胡同的百姓陡然發(fā)現(xiàn)，錢莊突然一下子熱鬧起來，每日不停地有人在門外觀看，甚至還有人進(jìn)入錢莊內(nèi)部，兌換最小面額的金票放在手中把玩。

    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熱鬧起來了？百姓們疑惑不解，稍一打聽后，便即明白，原來林純鴻想用金票繳稅，結(jié)果遭到了皇上的嚴(yán)厲斥責(zé)，官紳們對金票無不好奇，打著體察民情的借口，前來一看究竟。

    用金票繳稅？荊州蠻子瘋了？當(dāng)初就連大明寶鈔都沒有繳稅的資格，荊州蠻子到底何德何能，居然想用一張紙繳稅？

    京城百姓自然是驕傲的，素來瞧不起其他地方的人，林純鴻此舉，無異于在侮辱京城百姓的智商。京城百姓憤怒了，有心到錢莊問口狠狠地展示京罵，但被孔武有力的侍衛(wèi)瞪了一眼后，嚇得能跑多遠(yuǎn)就跑多遠(yuǎn)。

    “荊州蠻子都是一些暴力狂……”京城百姓對荊州集團的評價又多了一條。

    第二百九十三章 異地結(jié)果

    京師的邦泰錢莊當(dāng)然不會錯過宣傳金票的機會，不僅到處散發(fā)傳單，介紹金票為何物，如何識別偽幣，還在草園胡同敲鑼打鼓地現(xiàn)場說教，希望擴大金票的影響力。

    “……鄉(xiāng)親們，這金票就是貨真價實的黃金白銀啊，大家看看，這張金票的面額是黃金十兩，也就是說，拿著這張金票，就可以在邦泰錢莊兌換黃金十兩！哦……不愿意要黃金？那沒有關(guān)系，這張金票還可以兌換成一百兩白銀，還可以兌換成票據(jù)，總之，大家需要什么，錢莊就拿什么給大家……”

    “哦？嫌面額太大？沒關(guān)系，最小的面額是黃金一兩，還有二兩、五兩、十兩、一百兩……”

    “來，來，大家來摸一摸，是不是和大明寶鈔不同？摸起來很光滑吧？大家看，還不容易撕壞，用水洗個兩三次，也問題不大。大家注意了啊，一定要摸起來有這種感覺，才是真正的金票……”

    “來，大家再來看看，這顏色可是淡青色，再看看這字眼，這里有點特殊，別人模仿不了的……”

    ……

    草園胡同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尋常沒什么消遣的百姓無不集中在草園胡同，趁機摸一把金票，過過手癮。

    “嘿……這紙張還真不一樣，到底用什么造的？摸起來手感這么好？”

    “這金票上這么多種顏色，還逐漸變化，到底怎么印的？這么奇怪？”

    “什么？瞎子也能摸出真假，還能摸出面額是多少？這怎么可能啊？來，給摸摸，我怎么摸不出來這是二兩啊？”

    ……

    老百姓的興趣相當(dāng)高，不過看熱鬧的多，真正兌換的少，畢竟，一兩面額的金票就相當(dāng)于白銀十兩，幾乎相當(dāng)于一戶半年的收入，哪有老百姓兌換著玩的？

    更何況，朝廷還沒有接受金票呢，說不準(zhǔn)明天就取消了。

    在一片喧鬧之中，林純鴻的奏章終于抵達(dá)京師。

    林純鴻在奏章中大倒苦水，聲稱運銀子進(jìn)京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還不安全，容易被路上的盜匪所劫。同時，用銀子繳稅，還要承受火耗的損失，得不償失。

    最后，林純鴻宣稱，戶部完全可以在邦泰錢莊將金票兌換成黃金白銀。

    這份奏章直把朱由檢和一眾愛卿氣得七竅生煙，你林純鴻這不是在侮辱我們的智商么？你運銀子到戶部，前怕火耗后怕劫匪的，難道運到京師的錢莊就不怕劫匪和火耗了？

    朱由檢一怒之下，正準(zhǔn)備繼續(xù)斥責(zé)林純鴻，卻被張至發(fā)和程國祥給勸住了。

    程國祥實在是熬不住了！

    這些天來，程國祥可謂度日如年。每日不停地重復(fù)幾句話：“再稍等數(shù)日，夏稅馬上就抵京了……”

    那些要銀子的主，哪個是省油的燈？

    尤其是薊遼總督張福臻更是放了狠話：“要是因為欠餉，鬧了兵變，所有后果戶部一力承擔(dān)！”

    程國祥怕了，如果真有兵變，他的腦袋鐵定不保。

    于是，程國祥拼了命地勸解朱由檢，希望朱由檢立即同意拿著手頭的金票向邦泰錢莊兌換真金實銀。

    朱由檢豈能就這么讓步？他知道，一旦自己同意了，不亞于朝廷正式表態(tài)，承認(rèn)金票的合法性。

    這事就被拖了下來。程國祥猶如坐在火山口上一般，每日擔(dān)驚受怕的，夜夜做噩夢。

    這一拖不打緊，都察院的言官首先受不了。都察院乃清水衙門，貧窮的官員非常多，每月還指望著菲薄的俸祿養(yǎng)一家老小呢?？墒牵焚阂呀?jīng)快四個月了，讓這些貧窮的官員如何活？

    這幫言官非常聰明，知道金票是朱由檢心中的痛，他們不敢把矛頭指向林純鴻和金票，但彈劾程國祥卻不在話下。于是，彈劾程國祥的奏章猶如洪水一般，涌向?qū)m內(nèi)。罵程國祥的言論尖刻無比，無能算是好的，貪腐就比較重了，后來還冒出了結(jié)黨營私……

    程國祥簡直連上吊的心思都有了，他萬般無奈之下，向朱由檢上了辭呈。

    朱由檢還在猶豫，直到曹化淳提到，京營的將士也欠餉了，他方才強忍著內(nèi)心的憤怒，在票擬上劃了一個大大的、粗粗的紅勾。

    這個紅勾力透紙背，猶如鮮血一般觸目驚心，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持筆者的憤怒和無奈。

    程國祥拿到朱由檢的批紅后，立即率著大批人馬奔至草園胡同，在一個時辰內(nèi)，兌換出七十八萬兩白銀，五輛馬車運了將近七八趟，方才將所有銀子運到戶部。

    此等盛況，驚動了整個北京城，好事者無不前往草園胡同看熱鬧。

    銀子過了錢莊一趟手，意義卻完全不同，驕傲的京城百姓苦澀地發(fā)現(xiàn)，朝廷最終還是默認(rèn)了金票的合法性。此事一出，就連最恨林純鴻的官紳，也不得不承認(rèn)，朝廷已經(jīng)完全無法掌控林純鴻了。

    邦泰錢莊京師分號理所當(dāng)然地陷入了狂歡之中，他們明白，過了這一關(guān)，以后金票的盛行只是時間問題。

    分號的主管名喚于樂水，早年在荊州軍中干到了哨長一職，后來受傷后，離開了荊州軍，至安防司任職。于樂水在金融上頗有天賦，錢秉鐙在偶然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才華，將其吸收至邦泰錢莊，悉心培養(yǎng)，這次，命令他至京師開創(chuàng)大局。

    信心滿滿的于樂水在朝廷兌換白銀后，立即組織人馬，四處向大商家宣傳金票的優(yōu)勢，試圖拉攏這些有錢人兌換金票。

    不過，令于樂水大失所望的是，所有商家均視金票為洪水猛獸，惟恐避之不及，更談不上拿著真金實銀兌換金票。

    疑惑不解的于樂水稍一調(diào)查，便明白了原因，京師的大商家無不為官僚士紳太監(jiān)所控，現(xiàn)在朱由檢正在氣頭上，他們深恐惹怒了朱由檢，絕不敢將手頭的銀子兌換成金票。

    而且，細(xì)心的于樂水還發(fā)現(xiàn)，草原胡同附近，總是活動著幾個莫名其妙的人，毫無疑問，這些人非朝廷的眼線無疑。

    看來，朱由檢到底咽不下去這口氣，試圖通過嚴(yán)密的監(jiān)視，擠壓錢莊的生存空間。

    遭遇了市場以外的因素，已經(jīng)超越了于樂水所能處置的范圍，于樂水立即擬定了一份報告，火速送往荊州，向錢莊總部通報京師的情況。

    不多日，錢秉鐙的指示就抵達(dá)草園胡同，令于樂水暫時停止拓展業(yè)務(wù)，專心做好金票宣傳即可。

    這讓于樂水疑惑萬分。于樂水抵達(dá)京師后，馬上發(fā)現(xiàn)，京城內(nèi)的交易規(guī)模非常龐大，資金流動非常頻繁，簡直就是金票的黃金拓展點，不在京師將金票做大做強，實在太可惜了。

    于樂水雖然不甘心，但也無計可施，只好貫徹錢秉鐙的指示，著力做好宣傳事宜。

    直到有一日，于樂水帶著三個隨從前往通州公干，離通州城尚有十余里時，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有兩人緊隨不舍。這兩人一人穿著白色長袍，一人穿著淺藍(lán)色短衫，均戴著大大的帽子，臉部被帽檐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明顯不想讓路人看出他們的身份。

    于樂水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三個隨從也絕非膽小之輩，稍一合計，便回頭質(zhì)問跟隨者到底有何目的。

    兩個尷尬人見于樂水回頭，也不顯得緊張，白色長袍者啞聲笑道：“于主管，能否借一步說話？”

    于樂水也不怕兩人有什么算計，隨著兩人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幾人站定后，于樂水直言道：“有什么事就說吧，這里無人?！?/br>
    白色長袍者拱手道：“耽擱于主管的時間，在下實在過意不去。是這樣的，我們兩人在通州有一筆銀子，想在貴錢莊兌換成金票?！?/br>
    于樂水大奇，失口問道：“想兌換，犯得著這么隱蔽么？”

    白色長袍者訕笑道：“此中理由，不說也罷。另外，我們二人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于主管派人至通州取銀子。”

    于樂水心里驚疑不定，不知兩人在搗什么鬼，不過銀子送上門來，他也沒有拒絕的道理，當(dāng)即應(yīng)道：“到通州取銀子沒問題，不過手續(xù)費得上漲三成。”

    白色長袍者道：“三成就三成，成交！”

    旋即，雙方約定了取銀子的詳細(xì)地點和時間，分道揚鑣而去。

    兩日后，錢莊終于在通州完成了第一筆大額兌換業(yè)務(wù)，兌換金額達(dá)到了三萬兩白銀。

    辦完此事后，于樂水回頭一想，估計這兩個人看上了金票的方便之處，但又怕被朝廷的眼線盯住，方才采用了秘密接頭的方式。

    于樂水大受啟發(fā)，給錢莊總部擬定了一份建議書，建議在通州，或者在北京周邊，另建以錢莊，以方便此類人避開朝廷的眼線。

    不過，令于樂水失望的是，錢秉鐙拒絕了這個提議，并告知于樂水，京師附近的錢莊必然受到朝廷的監(jiān)視，目前沒有建的必要。

    于樂水所不知道的是，在錢秉鐙的規(guī)劃中，京師錢莊早已被當(dāng)成了花瓶，無非維持一個架子而已，在業(yè)務(wù)拓展方面并無任何期待。并且，于樂水也不知道，自朝廷將金票兌換成白銀后，一個月內(nèi)，京城內(nèi)官紳持有的金票數(shù)額，絕不會低于三十萬兩白銀的價值。

    第二百九十四章 意外之喜

    誠然，朝廷被迫向荊州集團讓步后，讓各地的商家對金票的信心大幅度上漲，不過，要想在短期內(nèi)大肆擴大金票的發(fā)行量，顯然不現(xiàn)實。

    但事實無法辯駁，在荊州集團控制的地盤上，金票發(fā)行量卻陡然上漲，這讓整個荊州集團高層吃驚不已。

    稍稍調(diào)查后，高層方才明白了原因，不由得哭笑不得。

    無論是林純鴻，還是精于貨幣金融的錢秉鐙和菲利斯，實在想不到，各地的官紳居然成了金票的第一批擁泵者。

    這事得從大明的官場習(xí)慣談起。

    大明立國之時，太祖爺將官員的俸祿定得非常低，相比較每個官員的龐大開支而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官員也是人，不僅貪圖各種享受，還需要講個排場，并不能像太祖爺設(shè)想的一般，僅僅維持基本的溫飽即可。

    不過，大量的開銷從何而來？于是，無論是京官，還是各地地方官，無不想盡一切辦法撈錢。

    一般而言，地方官山高皇帝遠(yuǎn)，又主政一方，撈錢的機會遠(yuǎn)遠(yuǎn)超過京官。按照道理講，所有官員應(yīng)該對地方官職趨之若鶩才對。

    不過，事實并不如此，大多數(shù)官員還是希望當(dāng)京官。畢竟，京官對地方官的制約能力還是非常強的。比如都察院里的言官，品級非常低，卻讓任何官員感到害怕，一旦惹怒了他們，彈劾奏章立馬遞到皇上面前，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再比如，戶部十三個清吏司的官員，分管著各地的財計事宜，要是不侍奉好他們，非得給你難堪。

    如此這般，地方官不得不各自尋人，送上一份程儀，望京官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