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你跟著容王多久了？”

    “十六年?！?/br>
    溫挽忍不住看她一眼，“東宮六衛(wèi)率出來的？”

    東宮六衛(wèi)率是直屬太子的親衛(wèi)，一般六七歲時便會被甄選入宮，放在太子身邊一同長大。

    “是。”

    此時已臨近傍晚，街上行人漸少，夕陽昏黃的光從天邊灑下來，軟綿綿地鋪在青石板路上，連帶著人的聲音都溫柔不少。

    “戰(zhàn)場上出事的時候你在嗎？”溫挽不愿用戰(zhàn)敗來形容那場戰(zhàn)事。

    凌霜沉默了一下，輕輕點頭。

    “他的臉……是怎么傷的？”元晦臉上的傷口既不像燒傷也不像劃傷，反而像是有人把臉割開，往傷口里填了毒，以至于至今無法愈合。

    這次凌霜沒有馬上回她，而是用一種沉痛又雜糅著心疼的眼神看向遠方，“王爺過的很辛苦，如果……”

    溫挽讀懂了她的未盡之語，或許她想讓自己好好照顧他，但這話時機、身份都不對，所以她沒能說完，溫挽也只好裝作沒聽懂。

    回到溫府，還未走近，守在門房的溫不韞便跳著跑了出來。

    “阿姐！阿姐你回來啦。”溫不韞拉起溫挽的雙手，笑得眉不見眼，“我一直等你，阿爹還說你明天才能回來。”

    “jiejie這不是回來么?！睖赝煲哺?，她臉色慘白如紙，感覺傷口又裂開了。

    凌霜知道她左臂有傷，趕緊將溫不韞拉開，說：“小公子先回家稟報吧?！?/br>
    “嗯嗯，我這就去?！闭f完，溫不韞扭頭就跑。

    等他跑遠后，溫挽護著胳膊，疼得冷汗直冒，虛弱地對凌霜道謝說：“聰慧如你?！?/br>
    凌霜白了她一眼，架起她的另一只胳膊，送進相府。

    ***********

    第二日一早，容王府派來議親的隊伍便早早來敲門了。

    前來議親的人來頭很大，是禮親王，容王的皇叔，足見容王誠意。

    “您老不是早不過問俗事了？跟著這些小孩子瞎鬧什么呀?！睖馗刚f。他與禮親王早年交好，時常談詩論畫，后來禮親王年紀漸大，避居養(yǎng)生，兩人已經(jīng)多年不見了。

    在大梁，無論貧富貴賤，男方若有意與女方結(jié)親，會先請族中威望極高的長輩去女方家議親，詢問女方家是否愿意。若女方同意結(jié)親，之后男方才會帶著彩禮上門提親。否則，婚事作罷。

    一般皇家結(jié)親，都是派內(nèi)務(wù)府的掌事過來議親，容王直接請了當今皇室中輩分最高的禮親王來，足見他對這樁婚事的看重。

    禮親王持著溫承章的手臂，咳聲斷續(xù)，“承章，出這么大的事你都不派人來知會我一聲，你還認不認我這個老哥哥?！?/br>
    溫父苦笑，“跟你講做什么，這是大勢所趨，非人力能及?！?/br>
    禮親王嘆道，“大梁，唉?！?/br>
    “不說這個了?！睖馗皋D(zhuǎn)頭看看堂外捧著吉禮站了好幾排的人，說：“我原本以為容王只是說說而已，未曾想他竟按最高儀制來議親，這……老哥，我不愿女兒嫁過去沾惹那些是是非非，只想帶著她避居鄉(xiāng)野。所以，老哥還是回去吧?！?/br>
    禮親王跟著望過去，半晌后，說：“原本我也是不想來的，但元晦那孩子有一句話說的對，他說你辭官失權(quán)非明智之舉，若遇明君自然可以全身而退，但如今楊家當權(quán)，人為刀俎你為魚rou，避不開吶。”

    溫承章不說話了，新太子元熠上位后，外家楊家得到大力提拔，他們排除異己，以絕對強勢的手段驅(qū)逐那些與他們政見不統(tǒng)的人，其中也包括原本支持太子元晦的人。他請辭也是無奈之舉，難道真賠上溫家全族才罷休不成。

    可日前京兆尹上門，他也清楚“辭官”這步棋或許確實走岔了。

    權(quán)勢才是最好的護身符。

    “況且元晦那孩子心性不差，是個坦蕩男兒，雖說樣貌毀了，但會疼人。他又對你女兒一見鐘情，我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便知道這樁婚事不會差。”禮親王繼續(xù)說，他不知道這樁婚事是假的。

    溫承章的心情此時有些復雜，元晦在自身都難保的情況下，還愿如此大張旗鼓地張羅婚事，必是做給楊家看也是做給天下人看的。

    可這樁婚事即便是假的，一旦成了婚，兩個孩子的清譽就都沒了，他年紀大了，值不當?shù)淖寖蓚€孩子為他犧牲至此，想到這里，他還是反對道：“結(jié)親就算了，總還有其它辦法?！?/br>
    禮親王松開他的手臂，捧起茶杯小綴一口，良久嘆道：“你這又是何必呢?！?/br>
    溫父眉頭緊皺，他希望女兒尋個如意郎君，甜甜美美過日子，不愿她為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賠上后半輩子的幸福。

    “這樁婚事，我們應(yīng)下了?！睖啬竿蝗粡膬?nèi)堂轉(zhuǎn)出來，朝老王爺福了一福，笑說，“今日真是有勞王爺您了，我們挽挽何德何能?！?/br>
    溫父面上慍色漸深：“毓華，你……”

    “老爺，女兒說她心悅?cè)萃鯛敗！睖啬笩o奈道，剛才在女兒房間，她拉著自己的手說，她打小就喜歡容王，如今能嫁給他，不管是以什么名義嫁過去，她都是開心的。

    作為母親，她總是向著女兒的。

    禮親王撫掌大笑，“這下好了，歪打正著?！?/br>
    溫父眸色深沉，看向溫母又問一遍道：“她當真心悅?cè)萃?？?/br>
    “是，”溫母點頭，“我看她神色認真，不像作假，應(yīng)下吧。”

    溫父沉默良久，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甚好，甚好?！倍Y親王滿意道，“你看今日這日頭烈的，好天氣好兆頭，回去我就讓晦兒親自去抓白頭雁，好做日后提親之禮?！?/br>
    溫父一時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別別扭扭陪著笑了下。想他溫承章一生崢嶸，臨老卻要靠犧牲女兒來保全自己。

    送走禮親王，溫父一言不發(fā)進了書房，誰喊也不應(yīng)。

    “咚咚?！?/br>
    “不是說了別來煩我?！睖馗嘎犚婇T響，壓著火氣道。

    “是我。”溫挽說。她提著一瓶酒，一個食盒，站在門外。

    等了良久，門嘎吱一聲開了。

    溫父不看她，打開門扭頭便進了屋。溫挽跟著進去，把酒菜拿出來，一樣一樣放在桌上，邊放邊說：“女兒歸家，還未與父親好好說說話?！?/br>
    溫父原本坐在書桌前看一本詩集，聞言，書上的字一個都看不進去了。

    “阿爹，女兒早些年在珞珈山時，日日盼著歸家，想您想母親想阿韞?！睖赝熳叩綍狼?，規(guī)整站好，對溫父撒嬌道。

    從小到大，只要一撒嬌溫父就心軟，百試不爽。

    “當年送你上山，唉……是為父對不起你，”溫父放下書，“如今還要你犧牲自己來護著為父，唉是爹爹沒用?！?/br>
    “阿爹，”溫挽笑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將人攙到桌邊坐下，說：“容王十六歲上戰(zhàn)場，一柄畏生大殺四方，只是后來大家都忘記罷了?！?/br>
    溫父默，他又何嘗不曉得太子元晦當年是多么的驚才絕艷，那是傾一國之力才培養(yǎng)出來的儲君吶，“可他如今玩世不恭，輕佻浪蕩，反復無常，實非良配?！睖馗刚f。

    窗外不知何時飄來一朵烏云，將原本明晃晃的日頭遮了個嚴嚴實實，溫父抬頭向外望去，心想沒有幾個人能承受那樣的落差。

    他回憶起半年前原本銷聲匿跡的太子如喪家之犬一般歸來，太子位已易主，母后病逝，加上容貌盡毀，斷絕了他一切向上爬的可能，畢竟大梁不會要一個毀了容的人做他們的君主。

    從天之驕子一朝跌落泥沼，元晦會性情大變，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這些，溫父看著女兒，認真地說：“關(guān)于婚事，為父希望你再慎重些。”

    溫挽輕笑了下，說：“女兒雖不了解容王，但從他護著父親的心思看，倒是個不錯的人?！?/br>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挽挽?！睖馗缚嗫谄判膭竦?。

    溫挽收回了笑容，安靜地坐在溫父對面，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父親，女兒曾真心希望這紙婚書是真的?！?/br>
    “挽挽！”溫父變了臉色，“你莫要框我?！边@兩個孩子從未見過面，哪里來的情誼。

    沉默良久，溫挽將手中的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望著空空如也的茶杯，輕聲說：“數(shù)年前他曾上府求學，龍章鳳姿，引女兒傾心至今?！?/br>
    “哐當”一聲，溫父手中的酒杯落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第8章 尋釁

    禮親王出了丞相府，就乘轎往容王府去。

    容王等了他一早上，聽見下人回報說禮親王回來了，趕緊迎出來，親自將人接進了府里。

    “急??？”禮親王見面先打趣他。

    “可不是么，”容王攙著他老人家的胳膊，略彎著腰回道，“那溫家大小姐禎賢溫婉，模樣出挑，別說我了，您見了肯定也喜歡，我得趕緊將人留在自己身邊。”

    “這車轱轆話你都來回說好幾遍了！”禮親王拍拍他攙住自己胳膊的手，笑呵呵地說：“溫老應(yīng)下這門親事了，白頭雁吶可以趕緊準備起來?！?/br>
    元晦喜形于色，連臉上猙獰的疤都舒展不少，他正兒八經(jīng)行禮道：“多謝皇叔，走，進去侄兒陪你喝兩盅?！?/br>
    “好好?！?/br>
    酒過三巡，禮親王放下筷子，看著元晦，緩聲道：“你也是我看著長起來的，這兩年，苦了你了。如今娶了妻就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等再過兩年，我向皇上幫你討個封地放出去，上京這灘臭水你就別沾了?！?/br>
    元晦捏著酒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杯中微微泛黃的酒水，說：“皇叔，這灘臭水污了咱元家的江山，這口氣，您老能咽下？”

    禮親王眼中銳光一閃而過，轉(zhuǎn)眼又變的渾濁，“老了，管不了啰?！?/br>
    元晦笑笑，又給皇叔滿上一盅，說：“這兩年侄兒我學會一個道理，這做人吶得學會順自己的心，怎么高興怎么舒坦怎么來，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我又不是沒死過?！?/br>
    禮親王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將酒杯一推，說：“老啰，肚子一飽人就犯困，我得回府睡覺去，你自個吃吧，別送了。”

    元晦站起來，自覺攙起他胳膊說：“那哪成吶，您今天受累幫侄兒怕一趟，侄兒好歹得親自把您送回府上?！?/br>
    “行，沒白疼你?！倍Y親王拍拍他的手說。

    將人送回去，元晦人前腳剛進府，后腳傲血就一猛子扎了進來。

    “爺，您找我？”

    他是被人從南郊小樹林里招回來，這兩天他沒日沒夜在那翻地皮，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元晦嫌棄地瞥了他一眼，見他扛著個黑眼圈，面色憔悴，滿意地說：“溫家應(yīng)下婚事了，你帶人去打兩只白頭雁回來，我提親用?！?/br>
    “??？”他才剛回來，又要扎野地里啊。

    白頭雁只在蕩州的蘆葦蕩里有，距上京百來里路程，那里到處是沼澤湖泊，鮮有人涉足。所以，雖說白頭雁有白頭到老的好兆頭，但一般人家還真搞不到，都是拿尋常大雁過禮。

    傲血開始反思，最近自己到底哪里惹到王爺了，讓他這么折騰自己。

    “帶上那班懶豬，好好cao練cao練，一個二個都玩瘋了?！痹蘼朴频卣f。

    傲血正身答道：“是?！?nbsp;原來是讓他借著打雁的幌子練兵吶，他就知道，他們王爺哪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那，令牌？”他問，王爺弄丟的那塊令牌，他還沒找回來呢。

    “不必找了。”

    “是，”傲血回，“對了爺，凌霜去哪了？我還得把借的斥候小隊當面還給她呢?！?/br>
    元晦抬頭看了看溫府的方向，說：“在溫府，你自己去找她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