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一天之計在于晨,意思應(yīng)該是早上睡回籠覺的感覺最舒服,雷濤閉著眼睛按下枕邊鬧鐘上的暫停鍵,伸手掖了掖腰間的被子,懶洋洋地翻身伏在柔軟的枕頭上。昨晚新?lián)Q的枕巾殘留著衣物柔順劑的余味,還有睡前擦上的跌打藥的氣息。他不想睜開眼睛,回味著半夢半醒之間慵懶無力的美妙,直到鬧鐘第三次響起,才小心翼翼地伸了半個懶腰,揉一揉身上的傷處和視線尚未清晰的眼睛,撐著床墊坐起來。 用冷水洗了臉,雷濤換上干凈衣服下了樓,一路走到小區(qū)物業(yè)門口,看見昨天那輛suv的車主夫婦叉著腰、梗著脖子朝站在大門里的工作人員破口大罵,數(shù)落小區(qū)的安保設(shè)施陳舊,監(jiān)控探頭壞了好幾個,害得他損失慘重,捎帶著把警方的祖宗幾代也一一罵過。爭執(zhí)聲引來辦公室里幾個憤憤不平的居委會阿姨,戰(zhàn)局很快便有了驚人的逆轉(zhuǎn)。中年男人在阿姨們的凌厲攻勢和豐富語匯下,很快就只有招架之功,沒有了還口之力,敗走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本想今天去把車開回來的雷濤聽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臟字改了主意,哼著小曲溜達出了小區(qū),在街邊的餛飩店里吃了早餐,拿出手機打開叫車軟件約了一輛出租車。 二十分鐘后,他下車走進西三環(huán)附近的一棟寫字樓,乘電梯上了十二樓。走出電梯間,雷濤便看見了大門上用篆體書寫的“麒霖閣”三個字。這里是祁向君的工作室。因為和大家約好今天一起研究翡翠屏風(fēng),找出祁雪明留下的線索和證據(jù),他給所有工作人員放了假。 走進大門,穿過開放式的辦公區(qū),最里面便是祁向君的辦公室。這是一個套間,外間大約二十平方米,擺著辦公桌、書柜和會客用的沙發(fā)、茶幾;里間是一個小工作間,房間中央有實驗臺,四周的桌子和柜子里擺著不少儀器和工具。祁向君已經(jīng)把實驗臺收拾干凈,擺好了放屏風(fēng)用的木架。先雷濤一步到來的滕一鳴坐在外間的沙發(fā)上,欣賞一本玉器作品圖冊。 “我說老祁,這個貔貅把玩件你賣了沒?”滕一鳴和雷濤打過招呼,指著一張圖片問祁向君,“沒賣給我留著啊,價錢好商量。不過咱這交情你不給我打折也說不過去,是吧。” “哪個貔貅?”祁向君給雷濤倒了一杯剛沏好的鐵觀音,探頭看滕一鳴手里的圖片,“呃……那不是貔貅,是辟邪。” “哦,瞧我這眼神?!彪圾Q不好意思地低頭喝水。 “很多人都會搞混?!逼钕蚓聛?,“古時候這種神獸分獨角和雙角的,獨角的叫天祿,雙角的叫辟邪。不過現(xiàn)在的辟邪一般都是獨角的造型。傳說辟邪頭似馬,張口露齒,身體臃腫有雙翼,能帶來祥瑞。至于貔貅,現(xiàn)在更受歡迎,因為傳說它能吞萬物而從不瀉,能帶來財富。你要喜歡貔貅把件或者擺件,后面有幾個不錯的?!?/br> “嗯,我想弄個貔貅?!彪圾Q繼續(xù)翻看圖冊,“什么都沒有錢實在。咦,這墜子的種水不錯,是茄子?” “對啊,這個適合送老人?!逼钕蚓f,“茄子又瘦又長,與長壽諧音。類似的還有后面這個掛牌,牡丹、貓和蝴蝶,意思是富貴耄耋。你要想討個財源滾滾的彩頭么……可以選貔貅,象征生意紅紅火火的辣椒也行?!?/br> “辣椒送朋友合適吧?!彪圾Q說,“君子之‘椒’啊?!?/br> “選擇造型和圖案,不管是花鳥魚蟲還是神仙瑞獸肯定都得有講究?!逼钕蚓f,“玉必有工,工必有意,意必吉祥啊。但是因為地域不同,文化、口音不同,有時候解釋也不一樣。比如玉米就有‘子孫滿堂’‘包你發(fā)財’‘歲歲平安’和‘金玉滿堂’各種寓意。要我說,都是圖個吉利,看自己怎么理解了?!?/br> “包你發(fā)財、金玉滿堂,嗯嗯,這個有意思?!彪圾Q問,“你這兒有玉米的雕件嗎?我搞一個回去擺在店里?!?/br> “玉米的沒有,但有這個金魚擺件?!逼钕蚓旬媰酝蠓藥醉?,“金魚加上蓮花和蓮蓬,有金玉滿堂、連年有余和金玉良緣三重意思。而且這個雕件用料好,雕工也好,金魚和花朵的造型都很飽滿,色彩豐富——以白、綠、黃三色為主還略帶一點紫,擺在家里或者店里都合適?!?/br> “好,好,就是它了。幫我配個紅木的底座,要貴氣一些的。” “沒問題呀,明天我讓人給你送店里去?!?/br> “你這財迷腦袋該去看大夫了。”雷濤調(diào)侃滕一鳴。 “我本想送你一個蓮藕掛墜?!彪圾Q瞪他,“替你招招桃花,早得佳偶。哼,還是算了,免得好心沒好報!” “這事咱倆誰也別擠對誰?!崩诐負?,“你還是先替自己踅摸桃花吧?!?/br> 門外傳來大門開關(guān)的聲音和腳步聲,他們停止了拌嘴。祁向君出去迎客,不久引著雙手提著小皮箱、肩上挎著公文包的秦思偉進門。雷濤見到他一個人進來,不免有些奇怪,放眼四下搜尋那個熟悉的影子。 “想到這里可能沒有咖啡,她去街對面那家咖啡館買一杯?!鼻厮紓タ赐噶死诐男乃?。他走進工作間,戴上手套打開皮箱,把翡翠屏風(fēng)拿出來,和祁向君一起按照背面的圖案排好順序,擺在木架上。雷濤和滕一鳴也上前幫忙。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大家會聽到各種抱怨。”秦思偉接過滕一鳴遞上的茶水,“咖啡豆的品種不好,烘焙技術(shù)不到家,調(diào)配比例沒掌握好,水放得太多或者太少……” “其實這咖啡唯一的優(yōu)點是——它是熱的?!崩柘7f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了屋。她把一個外帶紙杯放在一旁,微微歪頭看著秦思偉臉上的狼狽和其他人表情中的落井下石。 “我們開始吧?!崩诐讨胄Φ臎_動打開實驗臺上的射燈。 翡翠屏風(fēng)在強光的照射下質(zhì)地看起來更加晶瑩,原本很淡的綠色和紫色被映襯得清晰了不少,色彩也顯得鮮艷了許多。果然在燈下看翡翠和在自然光下看是完全不同的感覺,視覺上的檔次明顯提升了不止一級。 四塊屏風(fēng)拼在一起,四幅風(fēng)格類似但看不出是否連貫的畫面,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雷濤拿起放大鏡貼近了觀察,畫中人物雖然沒有刻畫出容貌表情,但從服飾的線條和他們的姿勢以及周圍的松柏、竹林、溪水、亭臺來看,這些人肯定是古時的人物。 所以這套屏風(fēng)或許是某一個或者某四個典故。雷濤覺得應(yīng)該是后者,因為每塊屏風(fēng)上人物數(shù)量不同,場景也有差異。只是,古時候的典故太多,屏風(fēng)的圖形上沒有任何提示,如果全靠猜,再猜上十年怕是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大家圍著屏風(fēng)看了一會兒,都站直了身子不說話,看來誰都沒摸到門道,參不破其中的奧妙。 “我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個故事?!彪圾Q雙手撐著實驗臺,“這么多人……看著倒像是飲酒作樂之類的。但這能說明什么?” “這塊玉牌我看了整整九年。”祁向君摸了摸一直在自己手中的玉牌,“這些年我翻了不少古籍,請教了很多專家,但一直沒搞清這幅圖說的是哪朝哪代哪幾個人的故事。沒辦法,線索太少,完全沒有頭緒?!?/br> “古代一群人飲酒作樂的典故太多了?!崩诐l(fā)愁,“祁老先生當(dāng)年沒給過你什么提示?” “沒有?!逼钕蚓龘u頭,“即便有我也沒聽懂,總之是沒印象?!彼麊柷厮紓ピ趺纯础?/br> “你們都是行家。你們看不出所以然,我更是沒戲?!鼻厮紓ド焓钟置嗣讐K屏風(fēng),想說什么,但猶豫一下沒說出來。 “沒關(guān)系,你說說看嘛?!崩诐膭钏?,“我們幾個經(jīng)常接觸翡翠,很容易產(chǎn)生思維定式。你是外行不假,但沒準(zhǔn)你能看到一些和我們不一樣的地方。再說,你是警察,沒準(zhǔn)能看出一些我們注意不到的細節(jié)?!彼ь^看向站在實驗臺另一側(cè)的黎希穎,“希穎,你腦子最好使,你能想到什么?” “我只是覺得,祁老留線索不會浮于表面?!崩柘7f把射燈頭拉近翡翠屏風(fēng),拿起一塊放在光源的上面。光線透過屏風(fēng),可以模糊地看到玉質(zhì)內(nèi)部的紋路和很多日常光線下看不到的瑕疵。 “沒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嘛?!彪圾Q說。 “這屏風(fēng)看起來為什么油膩膩的?”秦思偉嘟囔了一句,“希穎也喜歡戴翡翠,但她的首飾都是那種很透亮的玻璃光澤。這套屏風(fēng)么……可能我形容得不對,但就是一種油滑的感覺。是因為翡翠的檔次不同嗎?” “天然的翡翠是有玻璃光澤的。”祁向君說,“當(dāng)然屏風(fēng)的地子透明度不夠,顏色不濃,自然沒有高檔首飾那樣漂亮。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屏風(fēng)上打了一層蠟,蠟層有些厚,于是會有油潤的感覺。” “說起來真是這樣。”雷濤干脆脫下手套摸了摸屏風(fēng),“蠟打得很厚啊。是梅東元近期給它們做過保養(yǎng)?” “我覺得不是?!彪圾Q用指甲小心地劃了劃屏風(fēng)的邊緣,“這蠟層老化得挺厲害,有些地方開始發(fā)白了。嗯,秦隊長不提我還沒太在意,這屏風(fēng)上的蠟是比一般的玉器厚不少。”他又輕輕摳了摳祁向君保管的那一塊,“這塊也是一樣。老祁,是你打的蠟?” “它到了我手里以后就沒有再打過蠟。”祁向君說,“我不敢動它,生怕破壞了什么原有的東西。梅……東元應(yīng)該也是和我一樣的思維方式?!彼辉敢庠俜Q梅東元為老師,但還不習(xí)慣直呼其名,“我跟你們說過。玉牌會在我的手中,是因為我叔叔讓我把它送去清洗然后打蠟。他說他會給玉器師傅打電話提具體要求,我不清楚這蠟層的厚度是不是他的要求。你們覺得有什么問題嗎?” “說不好……”雷濤躊躇,“不如我們先把蠟層去掉吧。這么厚,蠟質(zhì)又老化了,有些地方顯得臟兮兮的,可能會蓋住一些細節(jié)?!?/br> “那得費點工夫了,因為除掉蠟層之后還得清洗和重新拋光。”祁向君把屏風(fēng)從木架上拿下來,換上塑膠手套,戴上口罩,打開旁邊的一個柜子。 滕一鳴主動提出幫忙,祁向君求之不得。其他人插不上手,干脆退出工作室,到外間的沙發(fā)上稍事休息。 一開始就不順利,讓雷濤感到雙手在空中亂抓一般的無力,心靜不下來。他從祁向君的書柜里抽了兩本介紹古代書畫的著作,隨手翻了翻但根本看不進去。祁雪明對侄子說,一切都在屏風(fēng)里。這句話頗為耐人尋味。雷濤一直覺得,圖案可能是關(guān)鍵,因為如無必要,祁雪明不會耗時耗力地雕刻出那樣復(fù)雜的圖形。但現(xiàn)在想一想,或許那只是障眼法,因為祁雪明不管留下什么線索,都必須防備被同為大行家且博聞強識的梅東元看出破綻。 梅東元和他是幾十年的朋友,十分熟悉他的性格、愛好和手藝上的特點,所以祁雪明必須另辟蹊徑,在老朋友想不到的地方下手。那會是什么呢?屏風(fēng)里……剛才黎希穎已經(jīng)用透射光照過屏風(fēng),雖然因為蠟層的緣故有些地方比較模糊,但他們都沒看出什么不妥。他泄氣想,也許真是自己想歪了。 坐在沙發(fā)另一邊的黎希穎和秦思偉打開電腦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資料,查看石蠟和玉器上蠟的各種文獻。兩個人的肩膀自然地靠在一起,不知為何勾起雷濤心底的一絲苦澀。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擦肩而過就永遠不會再和你有交集,但錯過和遇見一樣,來去不由人。有些時候,不是不想把握機會,只是踮起腳尖也夠不到那根希望的稻草,或者不敢去承受可能慘痛的代價。所以有些錯過是身不由己,有些其實是自己的選擇。既然選擇了,就得接受它的結(jié)果,只不過灑脫地揮揮手是太高的境界,說著容易做著難。 “這些資料千篇一律,都沒什么用?!鼻厮紓チ髀冻鲂┰S失望。 “可能是咱們跑偏了?!崩诐Z帶懊喪,“梅東元琢磨了九年都沒結(jié)果,不太可能讓我們一招制勝?!?/br> “沒關(guān)系,換個思路慢慢來?!鼻厮紓シ催^來安慰他,“我們破案時走彎路是常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