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的緣故,洞開的城門已經(jīng)隱約可見,但是周圍越是平靜，溫如是就越不安。

    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種感受，就仿似芒刺在背的焦躁，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溫如是只能輕聲提醒：“莫邪，慢一點前行。”

    莫邪依言放慢了速度，走出百米開外，忽然勒馬沉聲道：“小姐，我們今天可能出不去了?！?/br>
    不用他說，溫如是也看到了。

    守城的人馬多了三、四倍，兩旁的守衛(wèi)，全是踩點時沒見過的陌生面孔。

    其中一個守衛(wèi)正在用一張灰撲撲的半干帕子，在一個挑著扁擔(dān)出城的少年臉上粗魯?shù)夭亮藥装?，然后，就將兩張畫像并排舉著，放到他的臉旁仔細(xì)打量。

    片刻之后，驚疑不定的少年被人踢了一腳趕出城門，守衛(wèi)肆無忌憚地叫過下一個，繼續(xù)重復(fù)之前的舉動。

    出城的隊伍排成了兩行，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兵士的檢查。

    “……我們回去。”溫如是勉強(qiáng)勾了勾嘴角，低聲開口。

    莫邪沒有動，這也許是他們最后的機(jī)會。城中搜捕的士兵只會越來越多，城鎮(zhèn)雖大，卻不見得能有他們合適的藏身之所。

    他緩緩將手伸向藏在車底的佩劍，帶著小姐殺出一條血路，是他此時唯一的想法。

    “莫邪，不要輕舉妄動，”溫如是語聲輕微，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持，“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危，我在乎。

    如果要用你的性命幫我脫逃，我寧愿哪里也不去。”

    已經(jīng)碰到劍柄的手頓了頓，莫邪咬牙，終于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來路慢慢駛?cè)?。瘦弱的老馬點著腦袋，拖著簡樸的馬車，就像來時那般徐徐前行。

    原來的那間客棧已經(jīng)不能住了，他只能趕著馬車往西城的民居走。

    將到手還不到兩個時辰的馬車寄存在一戶人家里，莫邪護(hù)著溫如是往幾條街外的一座閑置宅院走去。

    他今天采購物資之余，順便將附近的地形打探了一番。

    那座宅子的主人回鄉(xiāng)探親，家中只留下了幾個仆人和老管家，后院的廂房好幾天才會打掃一次，基本上不會有人會過去。

    追捕他們的侍衛(wèi)首先要搜查的，肯定是客棧、酒家之類的地方，就算是搜到民居，管事的不知道家里多出兩人，一時半刻也不會露出破綻。

    莫邪攬著溫如是，從后院的墻頭躍下，閃到樹后側(cè)耳傾聽了半晌不見異動，這才帶著溫如是向著那一排客房飛掠過去。

    “委屈小姐暫時先住在這里，過幾天等守衛(wèi)不那么森嚴(yán)了，我一定會帶你出城?！币坏搅朔恐校熬头砰_溫如是，守禮地后退了一步。

    溫如是微笑，她不擔(dān)心，既然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擔(dān)心也沒有用。

    她環(huán)顧四周，房里各式用具齊全，雖然簡單，但是總比餐風(fēng)露宿的好。

    溫如是沒有問，如果有仆人過來怎么辦，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要不要殺人滅口。她不問，不是因為怕弄臟了手，或是良心難安。

    而是因為在城門口看到了一個人?；蛘哒f，是看到了他的侍妾。

    雖然只是被風(fēng)吹起一個小角，溫如是也清清楚楚地透過紗?？吹搅怂崦牡膫?cè)臉。溫家的侍妾沒有家主允許或陪同，不能踏出后宅一步。

    溫侯來了，溫如是確信。

    溫侯既然要親自下山抓她，肯定就不會只帶區(qū)區(qū)的幾個人而已，至少會有一隊隱衛(wèi)在身邊護(hù)駕。

    莫邪方才要是真的不知死活地跑去闖關(guān)，后果可想而知。

    溫如是靜靜站在屋中央，看著莫邪打開包袱，取出嶄新的寢具鋪在床上。

    “不用擔(dān)心，我會保護(hù)你?！笔帐昂脰|西，莫邪轉(zhuǎn)身，認(rèn)真地盯著她道。

    溫如是微笑點頭：“我知道?！?/br>
    今夜，城中的大部分人，注定要渡過一個兵荒馬亂的不眠之夜。

    溫如是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她仿佛能夠聽到，街道上逐家搜查的武器碰撞聲，還有幼兒的驚惶哭叫。

    雖然，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院墻跟房房之間，還隔著一個花園，她不是習(xí)武之人，根本就不可能聽到那些想象中的聲音。

    溫如是只是很焦慮，這跟勇氣無關(guān)。

    困守城中不是長遠(yuǎn)之計，但是要想出城，希望也太過渺茫。

    莫邪可以以一當(dāng)百，但那是三年以后的事。她相信，現(xiàn)在這個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的男人，要是敢直接硬闖，多半會被他的前輩們亂刀砍死。

    “莫邪，你睡了嗎？”溫如是輕聲問，柔和的聲線微不可聞。

    “沒?！钡吐暤膽?yīng)和從房梁上傳來。

    “如果我們逃出去了，你想做些什么？”溫如是睜著眼，看著帳頂。

    房內(nèi)一片靜謚。

    良久，莫邪才回道：“小姐想做什么，莫邪就幫你做什么?！?/br>
    溫如是輕笑，果然是莫邪式的回答啊。她側(cè)身枕著自己的手臂，微笑著說道：“我呀，想要跟你一起，找一個寧靜的小山村，最好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朝看草長鶯飛，暮聽漁舟唱晚。

    我們的院子里，有一棵大大的桂花樹，你要是喜歡的話，可以在上面做個樹屋。

    門前還得有一棵梅樹，每到冬天的時候，當(dāng)有人經(jīng)過樹下，偶爾會有艷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頭發(fā)際，寒梅傲霜，落英蹁躚，肯定美得就像一幅畫一樣。

    你可以在山里打獵，你會成為全村最好的獵手，村里的男女老少一提起你的名字，都會豎起大拇指，稱贊你是最厲害的勇士?！?/br>
    想起莫邪被村里的姑娘們看上之后，不耐煩的樣子，溫如是就忍不住彎起了嘴角，“我會學(xué)習(xí)做當(dāng)?shù)氐娘埐耍缓笤诩业饶慊貋?，我們一起聊聊東家長、西家短，還有村里發(fā)生的大大小小事情。

    如果你待煩了，我們就換一個地方。天南海北，走到哪里，玩兒到哪里。不想走了，就找一個喜歡的地方，在那里住下來?！?/br>
    房梁上的莫邪仰面躺在橫木上，聽著下方溫如是喃喃的聲音，心中就像有暖流淌過，滿滿的都是柔軟。

    她為他勾勒了一副完美得完全不真實的未來，那樣的生活，是他從來就不敢去想的。他注定是一名隱衛(wèi)，他的生命就應(yīng)該跟自己的主人連在一起，主存他存，主亡他亡。

    不能保護(hù)自己主人的隱衛(wèi)，完全就沒有存在的價值。莫邪動了動嘴唇：“小姐不用去學(xué)那些菜式，莫邪可以做?！?/br>
    溫如是鼻尖酸了酸，淺淺笑道：“好?！?/br>
    如果這是一場美夢，她但愿莫邪能夠?qū)⑺粔舻降住?/br>
    有他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的陪伴，哪怕是明日就被溫侯抓回去，她也不會后悔提前暴露自己的秘密。

    相比一個命令隱衛(wèi)協(xié)助逃亡的正常主人，將要受到的懲罰，遠(yuǎn)遠(yuǎn)比拐帶弱智主人逃亡的隱衛(wèi)所受的懲罰輕得多。

    “莫邪，”溫如是眨了眨眼，眨去眼底的水霧，“如果我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你不要死拼到底，能跑一個是一個?！?/br>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落網(wǎng)，她還能裝傻到底，但是一旦莫邪也失手被擒，那她唯有承認(rèn)自己這么多年都是裝的。

    可是那樣一來，她的處境會艱難許多。溫侯不會容忍一個處心積慮算計自己的女兒輕輕松松地活著。

    莫邪蹙眉，翻身從房梁上躍下，立在離床一尺之外的距離：“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會自己一個人走?！?/br>
    “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溫如是半坐起身，平靜地望著他，“爹爹留我還有用，他不會對我怎么樣，如果我真的被抓了，你不走的話，他一定會用你來威逼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情?！?/br>
    莫邪咬緊牙不松口，他不想走，也不想成為主人的累贅。

    他是歷屆最有天賦的隱衛(wèi)，就連統(tǒng)領(lǐng)都對他的進(jìn)步神速贊不絕口，他不相信，自己會保護(hù)不了九小姐。

    “我不會讓他們抓到你?！蹦熬髲?qiáng)地再三強(qiáng)調(diào)，就是不肯答應(yīng)獨自逃生。

    溫如是微笑：“即使是被抓到了也沒有關(guān)系，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救我出去的，對嗎？我會一直等著你，所以，不要輕易犯險，那不是智者所為?！?/br>
    莫邪定定地望著她光潔的面頰，卸了妝后的溫如是看起來，柔弱的像一只無害的小白兔。

    他直到最后，還是沒有點頭答應(yīng)。

    莫邪不敢同意，仿佛只要一有了這種罪惡的想法，那些本該落到他身上的刑罰，就會鞭打在她纖弱的背上一樣。

    只要一想到這里，莫邪就忍不住一陣恐懼。

    ☆、第34章 忠犬養(yǎng)成記九

    身為一個合格的貼身侍衛(wèi),出色的武功是最基本的條件,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顆隨時都能為了主人赴死的決心。

    只有忠誠，才是衡量一個隱衛(wèi)，是否足夠優(yōu)秀的準(zhǔn)則。

    莫邪一次次被昔日的同袍逼退,再一次次努力向著主人的方向拼殺靠近。

    他手中的佩劍上,只有粘稠的鮮血隨著劍勢飛灑，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暗幽烏光,身上的鮮血早已染紅了溫如是今早特意為他挑選的冰藍(lán)色長衫。

    莫邪仿佛感覺不到自己執(zhí)劍的右手在發(fā)抖,也仿佛看不到她無聲叫他逃跑的口型。

    他說過，他會保護(hù)她。

    除非是死,否則他絕不會離開她的身邊一步。

    莫邪不懂什么策略，也不懂什么臥薪嘗膽的大道理，他只知道，沒有了他的保護(hù)，溫如是三天之后就會被送進(jìn)將軍府當(dāng)作裴仁青的玩物，永世不會再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他無法想法，落到那個陰險男人的手中，她會遭受怎么樣的待遇。

    從他十一歲見到她的那一刻，她說會以后會選他做侍衛(wèi)開始，莫邪就認(rèn)定了這個主人。

    七年來的每一次揮劍，每一次鏖戰(zhàn)到底，每一次擊敗對手，都是為了來日能夠站在她的身后，驕傲地守護(hù)溫如是的安危。

    而在這一刻，她就被攔在溫侯的身后，離他不過就只有十步之遙。

    莫邪不能退，也不想退。

    跟她的幸福比起來，他的命，分文不值。

    莫邪長嘯一聲，赤紅著雙眸放棄防御招招搏命，他的身上每多出一道深深的傷痕，就會有一個擋在身前的對手倒下。

    這種以命換命的打法雖然令人一時不敢掠其鋒芒，但是他不過也是個凡人，只要是人，就有力竭的時候。

    溫侯站在嚴(yán)陣以待的侍衛(wèi)之后，一身淡紫色的長袍上用青絲繡著華麗的圖案，冷冷睥睨著場中浴血奮戰(zhàn)的莫邪，就像在看一個屢敗屢戰(zhàn)的跳梁小丑。

    他攻擊的動作越來越慢，喘出的氣息也越來越不穩(wěn)，高高在上的溫侯相信要不了多久，就是他砍下違令者大好頭顱的時候。

    “你選了一個好侍衛(wèi)，可惜了?！钡厣弦呀?jīng)躺了七、八具尸體，溫侯負(fù)手站在溫如是身旁，心中有些不虞。

    莫邪堅持的時間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預(yù)算，對于真正的勇士，他從來不吝于口頭上的贊揚。如果這個少年是在他的麾下賣命，溫侯一定會賦予與他的實力相匹配的榮耀。

    可惜，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被馴服的一頭孤狼，在這個隱衛(wèi)的心里，以后也只會有一個主人。

    得不到的東西，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毀滅。溫侯揚起手，正待揮下。

    忽見一直聽話地待在一旁的溫如是驀地挺身而出，跪在了他的身前，一支纖長的蝴蝶發(fā)簪抵在了她瑩潤如玉的面頰上。

    一滴艷紅的血珠從尖頭處滲出，精美的尾翼在半空中顫巍巍地晃悠著：“爹爹說過，我的東西都是我的，我的人，也只能由我處理?！?/br>
    溫如是目光桀驁，凜然不懼他的威壓，“莫邪是我的侍衛(wèi)，我一個人的，我要他活著?！?/br>
    溫侯瞳孔微縮，這樣膽敢用自己的容貌跟他討價還價的女兒，哪還像那個只會逗貓惹狗的弱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