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jīng)謝昌身邊，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宋瑜手臂，讓她受了委屈，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好過。“綺蘭有錯，改日我?guī)巳ニ胃r禮，三娘萬勿生氣?！?/br>
    比翼鳥掉落在遠(yuǎn)處草地，成了無人問津的玩意兒。

    宋瑜不著痕跡地抽出手，言不由衷，“我沒生氣?！?/br>
    說罷便與霍菁菁一道離開，好好的一場踏春行，最后不歡而散，全因譚綺蘭一人嫉妒。

    *

    霍菁菁帶著她前往林中溪流，宋瑜薄衫濕涔涔地貼在肩頭，很是難受。

    一路都有酒香從她身上飄散，霍菁菁比她還氣惱，“譚綺蘭實(shí)在過分，她當(dāng)旁人都跟她一樣下作！”

    宋瑜蹲在岸邊掬水，心頭一陣氣悶，譚綺蘭當(dāng)面讓她受辱，她何曾受過這種待遇？

    狠狠地拍擊一下水面，水花濺在她臉上，睫毛上掛著晶瑩水珠，再一看已然紅了眼眶。霍菁菁往旁邊一看，霍地站起急急道一句“我去那邊方便”，宋瑜吸了吸鼻子輕嗯，只當(dāng)她不會走遠(yuǎn)，哪想轉(zhuǎn)眼便消失不見。

    宋瑜在水邊蹲了許久，粉拳放在膝頭緊緊攢起，譚綺蘭折辱她，她也一定不要讓對方好過。那封信要以最適合的機(jī)會面世，讓她悔不當(dāng)初。

    約莫過了半柱香，仍舊不見霍菁菁有回來的趨勢。她洗干凈絹帕拭了拭眼角，正欲起身尋找，轉(zhuǎn)身的剎那渾身一僵，一腳踩空險些跌落溪中。

    霍川立在她幾步開外，林中樹木遮擋了他周圍光陰，他一身漆黑直裰與周遭景色融為一體。不知何時到來的，又立在她身后多久，似是聽到宋瑜慌亂的聲響，他手持拐杖向前探索兩步，面無表情。

    “三妹為何哭？”

    ☆、第10章 聲聲慢

    溪邊石頭上生滿苔蘚，宋瑜一不留神半只腳踩入水中，濡濕了半只高縵履。

    冰涼溪水漫過腳腕，使她從最初的震驚中醒神，直勾勾地盯著樟樹下的霍川。每當(dāng)看到這張臉，她便想起大隆寺驚心動魄的一夜，她沒辦法坦然面對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他為何出現(xiàn)，宋瑜理了理慌亂思緒，剛哭過的聲音略微沙啞，帶著鼻音：“我不是三妹，郎君認(rèn)錯人了?！?/br>
    聞言霍川反而笑了，他雙眼狹長，嚴(yán)肅時凝結(jié)冰霜，舒展眉眼卻像寒窗外傲然綻放的紅蠟，洗凈鉛華?！半m然你身上酒味濃厚，但依然不足以混淆我的判斷。”

    宋瑜從未見他笑過，一時癡癡地看怔了。許久才從他話里品出滋味來，低頭嗅了嗅身上味道，除了酒味還是酒味，他是怎么確定的？

    她偏頭看往霍菁菁離去方向，過去恁久不見回來，該不是偷偷回去了吧？

    宋瑜悄無聲息地腳步一轉(zhuǎn)，做出隨時離去的趨勢?！拔抑皇桥既粊泶说赜瓮?，目下要去尋找一人，請郎君借路?！?/br>
    霍川一動未動，面不改色，“可是要找菁菁？不必去了，我已經(jīng)命人送她回家。”

    才悄悄邁出一步，旋即怔楞原地，宋瑜錯愕地脧向他。將事情前后聯(lián)系一塊，不難得出她被出賣的結(jié)論，宋瑜編貝緊咬，“是你讓她接近我的？”

    霍川看不到她，低笑一聲，“這不是承認(rèn)了嗎？”

    察覺落入對方圈套為時已晚，宋瑜憤憤然從他身旁繞過，既挫敗又氣惱。她用心結(jié)交的朋友，竟是旁人的計(jì)謀，她被當(dāng)傻子一般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臨時改場地想必也是因?yàn)樗?，雖不知霍菁菁作何用意，但仍舊教她失望。

    大抵真動了氣，她途經(jīng)身邊時有微弱氣流，霍川憑著直覺攢緊她手腕，“三妹還沒告訴我，為何一人藏起來哭？”

    宋瑜好不容易消停的眼淚再次滑落，恐懼傷心委屈，一股腦兒地全涌上心頭，沒法止住。她拼命掙了兩下沒能掙脫，另一只手背拭去臉上淚水，倔強(qiáng)道：“我沒哭，霍郎君此舉不妥，請你松手?！?/br>
    若說這一刻她心情沉慟，下一瞬便全被驚詫取代。

    霍川循著聲音碰到她面頰，曲起食指勾起她眼角淚珠，聲音耐人尋味：“那這是什么，三妹見到我所出的冷汗嗎？”

    宋瑜眼眸圓睜，對上他漆黑深沉的瞳仁，里面倒影出自己不可置信的面容。她向后退了兩步，狠狠揮開霍川的手，驚魂未定，“放肆！”

    她力氣不大，打在手心像被小貓撓了一下。嬌斥中帶著顫音，聽著非但沒有氣勢，反而可憐兮兮地更讓人想欺負(fù)?；舸ㄐ哪钗?，踅身走出密林，遠(yuǎn)處有三兩名仆從等候，“你大兄讓我好生照顧你，如今你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這副模樣回去難免不讓家人擔(dān)心，你先同我去花圃，收拾干凈了再回去?！?/br>
    宋瑜緊隨在后，“我不去花圃，你直接送我回家就是，我自會同阿母解釋！”

    霍川腳步未停，仿佛沒聽到她的話。轉(zhuǎn)眼便走到樹林盡頭，外面是謝府的車輦，已經(jīng)走得僅剩兩輛。

    車輦旁立著一高一低兩人，郎才女貌，裝容不俗。

    譚綺蘭早已被眾人用目光譴責(zé)了遍，這會兒正憋悶非常。她好聲好氣地同謝昌解釋，偏偏他不為所動，立在車旁定定看向林中。譚綺蘭任性地踢了他小腿一腳，謝昌蹙眉終于同她說了句話，距離太遠(yuǎn)聽不清楚，只見譚綺蘭更加氣憤，走近了看才知淚眼通紅。

    *

    謝昌車輛旁停著另一輛，霍川對二人不聞不問，由仆從牽引走向車輦，坐在車壁外。

    靜了片刻不聞宋瑜有任何舉動，他面對前方，“還不上來？”

    宋瑜腳步定在原地，左右為難。

    早在她出來時謝昌便已察覺，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有千言萬語。謝昌沒有忽視霍川存在，他走到宋瑜身旁為她披上外衣，野地有風(fēng)，她衣裳潮濕容易著涼，“三娘別怕，我這就送你回去?！彼聪蚧舸?，抱拳生疏有禮，“敢問閣下是？”

    不待霍川回答，身后譚綺蘭依然憤憤插話：“孤男寡女，私會叢林能有什么好事！”

    言罷不只是謝昌，連霍川都攢緊了眉峰。

    “送表姑娘回去，將她今日一言一行只字不差地轉(zhuǎn)述姨母，讓她在家好生反省！”謝昌再無耐心教導(dǎo)，將她交給一旁丫鬟仆從。丫鬟不敢不從，忙上前勸說。

    霍川將手杖放在一旁，不咸不淡道：“譚老爺君子品行，世人稱贊。未曾想女兒竟是如此市井姿態(tài)，丑陋如潑婦，實(shí)在令人咋舌惋惜?！?/br>
    一番話清清楚楚地落在眾人耳中，譚綺蘭暴跳如雷，“哪來的山野村夫，竟敢數(shù)落我！”

    “譚家營生的吊蘭，泰半都是從我花圃入手的，不知女郎可否滿意？”話里不無威脅，果聽那處驀然噤聲，霍川嘴角噙著譏誚弧度，“三妹，過來?！?/br>
    聽聞這句三妹，謝昌原本戒備的心略松一口氣。

    他叫宋瑜三妹，那便是宋瑜的兄長？雖然先前從未見過，但或許是旁系親屬，如此一想謝昌神情益發(fā)誠懇，為自己方才的揣摩所不齒，“在下謝懋聲，是三娘未婚夫婿。請兄長放心將她交給我，稍后我便送她安然無恙回府?！?/br>
    未婚夫婿？霍川若有所思地咀嚼這四個字，少頃淡聲：“不必，我正要去宋府一趟，不勞煩謝郎君?！?/br>
    說罷命仆從扶宋瑜上車，宋瑜怎會讓他們近身，乖乖地踩著腳凳上了車輦，臨了忍不住向謝昌看去。他屹然立在路旁，英姿勃發(fā)，二十歲的少年郎俊逸不凡，看她的眼神盈滿愧疚，令人于心不忍。

    宋瑜忍不住道：“郎君請回，今次一事我并未放在心上，擾了你的壽宴，該慚愧的是我?！?/br>
    謝昌眼里燃起光輝，胸腔復(fù)又跳動，她不怪他，他何其歡喜。他彎唇咧出爽朗笑意，“此事錯不在你，三娘若真愧疚，不若改日陪我再過一回生辰。”

    宋瑜怔忡，正思索該不該答應(yīng)，車輦已緩緩前行，她身形搖晃，堪堪穩(wěn)住。

    *

    外面有兩名仆從駕車，宋瑜縮在角落勉力減少存在感，這人一點(diǎn)不懂得避嫌，兩人共乘一車就不怕惹人閑話？

    車廂內(nèi)粗布簾子掀起，正午時分艷陽高照，星星點(diǎn)點(diǎn)光輝灑入車壁，落在霍川頭頂上，形成一圈圈柔軟的光暈，將他整個人鍍了層瑩潤白光。他的眼睛闔起，倚靠在車閉上看似與常人無異，精致五官在日光下透出病態(tài)孱弱，只有宋瑜知道他本性陰暗難纏。

    “你有婚約？”他驀地出聲詢問。

    宋瑜緩緩頷首，不大愿意搭理他，盼望車輦快些到家。

    上車不久她便發(fā)現(xiàn)，車輦所行道路不是回花圃，而是回宋府的方向。他雖未表態(tài)，但多少還能聽進(jìn)人話，這點(diǎn)讓宋瑜欣慰不少。

    看不到她的動作，霍川聲音略有嚴(yán)厲，“說話?！?/br>
    他陰沉的面容配上冷鷙口吻，著實(shí)嚇人。宋瑜才對他消除一點(diǎn)懼怕，如今重回原點(diǎn)，“有，從我五歲時便定下的。”

    音落一片死寂，不多時霍川挑唇，語出驚人：“三妹上回為何不問我，哪里得來的香囊？”

    宋瑜倏忽抬頭，心跳驟然加快。

    料定了她不會回答，在她猝不及防之時，霍川又道：“大隆寺那夜，三妹當(dāng)真以為我全然不知？”

    宋瑜面色煞白，矢口否認(rèn)：“你胡說什么，我陪阿母進(jìn)香，從未見到過你！”

    “那你何必懼怕我？”霍川睜開眼，只有深不見底的漆黑，可惜看不到她驚慌失措的模樣。他似笑非笑，自問自答：“三妹可知我為何認(rèn)出你？蓋因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記得清清楚楚?！?/br>
    他雙手交疊在身前，頓了頓，“你既已是我的人，如何嫁去謝家？”

    宋瑜閉了閉眼，面如死灰，緊緊扣住身下竹席有如救命稻草一般，“我問過阿姐了……阿姐說我仍舊完璧！”

    霍川低笑，“完璧？那你當(dāng)身上的藥是如何解的？”

    他步步緊逼，宋瑜漸次往車廂門口移動，逼不得已便跳車以死明志。她一臉嚴(yán)肅，“難道不是你有解藥？”

    這話徹底取悅了霍川，但聞他朗聲一笑，殘忍道：“那物沒有解藥，唯有男女行房方可化解?！?/br>
    宋瑜腦中一翁，渾身冰冷。

    “我確實(shí)沒動你?！彼炊故幨幍爻姓J(rèn)，讓宋瑜燃起希望，下一瞬又將她打入深淵，“三妹，你莫非不知，男人有很多種方法讓女人快樂嗎？”

    ☆、第11章 意難平

    車轱轆碾過一塊碎石，連帶著宋瑜的心也一道沉浮，她小心翼翼地試探：“什么方法？”

    霍川唇邊笑意意味深長，拿拐杖確定宋瑜所在方位，起身緩緩覆在她身前，以手撐住小窗，溫?zé)岷粑鼮⒃谒?。宋瑜原本欲躲，被他另一手扣住肩膀，稍微一動兩人便相貼更緊，惱羞成怒地瞪向他。

    然霍川接下來的話，足以讓她驚愕難堪。粉白臉蛋霎然染成紅霞，紅得幾欲滴血，羞惱得不假思索將人推開，這一下用足了所有力道，霍川狠狠撞在朱漆小幾上。他目不視物，踉蹌兩步跌坐在地，模樣頗有幾分狼狽。

    小綿羊發(fā)起怒來，倒有幾分威力。他并不急著坐起，手在胸口一臉沉思。

    宋瑜呼吸漸沉，漸次佝僂下纖瘦背脊，緊緊地?cái)€住胸口衣襟，“你說謊……你為何要碰我，為何要趁人之?！阍谡f謊……”

    說到一半淚珠滾滾而落，guntang眼淚砸在手背，一簌簌泣不成聲。她逃避了許久的現(xiàn)實(shí)，倏忽被他揭露在外，好似被人赤身裸體地曝露街頭，無地自容。若是沒有那一夜，她依舊是冰清玉潔的身子，只需在家中待嫁便是?，F(xiàn)今她不復(fù)清白，再無法與謝家聯(lián)姻，無顏再面對謝家郎君，傳出去更會敗壞宋家名聲。

    想得越深便越加絕望，宋瑜哭得蜷縮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透過朦朧淚眼覷見霍川仍舊坐在地上，捺不住心中恨意，將手邊數(shù)得盡的物什盡數(shù)砸在他身上，語帶哽咽：“都是你，你太無恥，你為何要出現(xiàn)！”

    霍川招架不住被砸了滿懷，額角襲上疼痛，他抬手觸及一片濡濕。

    他額頭被竹節(jié)杯砸破，沁出血珠，宋瑜心中雖恨，但未曾想過傷害他。旋即怔楞，停下動作避于一旁，掀開布簾朝外道：“停車，我要下車！”

    仆從往車內(nèi)瞅一眼，早聽里頭動靜不小，豈料自家園主業(yè)已受傷，他面露豫色：“姑娘，前頭才到城門，在這處下車不安全?！?/br>
    宋瑜抿唇一臉固執(zhí)，“我現(xiàn)在就下?！?/br>
    那仆從不敢不從，正要在路邊停下車輦，霍川淡聲發(fā)話，“繼續(xù)前行?！?/br>
    仆從連忙抽了一下馬背，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城門口駛?cè)ァ?/br>
    宋瑜既氣又惱，她對霍川恨之入骨，避如蛇蝎，顧不得馬車尚在前行，走出車廂一縱身便躍出門外。仆從哪曾想她如此大膽，趕忙停車向后查看，便見她摔疼了腳腕，扶著小腿緩慢站起，看也不看車輦一眼踉蹌前行。

    仆從惘惘地征詢霍川意見：“園主……”

    霍川向他伸出一手，晦暗難辨的光線看不出情緒，“扶我出去?！?/br>
    仆從打簾彎腰進(jìn)車廂，近看才見他額頭傷口一直往外冒血，從眼角到下頷流了長長一道，驚詫非常：“園主，您的傷口是否該處理一下？”

    “不妨事，先扶我出去?！被舸ㄒ呀?jīng)露出不耐，那仆從便不再多言，惕惕然將他扶出車外。

    馬車前行一段距離追上宋瑜，前頭不遠(yuǎn)便是城門，隴州是個大城市，商貿(mào)往來絡(luò)繹不絕，熱鬧繁榮。其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商戶便包含了宋謝兩家，在此地頗具名望，宋家?guī)缀鯄艛嗔巳]州的香料生意，更在大越多半城鎮(zhèn)都有生意，許多商販爭相與其合作，可謂家喻戶曉。而謝家便以瓷器營生，從越窯燒制的瓷具上色豐富，造型精美，人蜂擁買之。

    兩家關(guān)系素來交好，小輩定親后更加密切，宋瑜跟謝昌雖不常見，但時常能從耶耶口中聽到贊許他的話。道他后生可畏，年少有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上н@人卻與她無緣，宋瑜心中不無悵惘，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她該如何開口教阿母退親，她該如何解釋這事……

    “三妹?！被舸⒂谲囶^，因著看不見她，面對的方向出了偏差。他神情冷鷙，一派嚴(yán)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