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看到的不可信，手里摸到的不可信。

    最可笑的是，或許連她的記憶都不一定可信。

    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希望他是真的。

    就像溺水之人，在沉落海底之時，伸長手指觸及浮木，即便知道那浮木未必真的能救得了她，也還是不愿放棄，想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

    聶棗同莫神醫(yī)打過招呼，便帶著柴崢言去找其他大夫。

    出門時，聶棗特地另擇一路，避開之前所去的小城，又易容改裝，生怕遇見麻煩。

    不過鄉(xiāng)野大夫的醫(yī)術(shù)自然也不能同莫神醫(yī)做比較，好幾個大夫見到柴崢言時，都驚惶道：“夫人……看你相公這脈息，能活至今已是不易，在下醫(yī)術(shù)不精，實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鄙踔劣袔讉€還轉(zhuǎn)而問聶棗，“令夫君這調(diào)養(yǎng)的藥是哪家大夫開的，在下實在想前去拜訪一二?！?/br>
    聶棗不甘心，又趕著馬車多走了幾日，但得到的答復(fù)無一例外，都是束手無策，少有的幾個大夫開了幾副延命的方子，里頭的藥材刁鉆古怪，且不能保證一定有效果，聶棗默默收下藥方，雖然已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禁不住覺得失望。

    眼前人不論是不是柴崢言，至少病重這點并未說謊。

    莫神醫(yī)妙手回春救人無數(shù)，名聲亦是極佳，斷不會砸了自己招牌，將輕易能治好的病說成不治之癥。

    再回到莫神醫(yī)處，聶棗垂頭，道：“是我冒犯了?！?/br>
    莫神醫(yī)搖頭道：“錯先在我，你不信也很正常。聶姑娘對柴公子的感情我亦很感動，不然也不會這么多年費盡心思想將他治好……不知道聶姑娘何時能拿到龍髓玉？”

    聶棗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br>
    莫神醫(yī)亦嘆氣：“既然如此，開顱之事還望姑娘多考慮，此法雖然效果不如龍髓玉遠(yuǎn)矣，風(fēng)險極大，卻是另辟蹊徑，能讓柴公子蘇醒的唯一辦法?！?/br>
    聶棗：“我知道，我會考慮的?！?/br>
    “還有。”莫神醫(yī)叫住準(zhǔn)備離開的聶棗，取了一張藥方給她，“這藥你熬了回去喝，滋補潤發(fā)，此事雖是艱難，聶姑娘也要注意身體，莫自己先累壞了?！?/br>
    聶棗看了一眼自己的華發(fā)，點頭道：“多謝莫神醫(yī)?！?/br>
    她將頭發(fā)重又染回了黑色，手里握著顏承衣的木牌反復(fù)摩挲。

    去做了任務(wù)又如何，不說成功的可能性極低，危險系數(shù)也高得要命，顏承衣認(rèn)識的并非她改名換姓的聶棗，而是那掩飾下的姜隨云，換而言之這個任務(wù)，誰去都比她去成功的概率高，就算僥幸成功，令主又真的會放過她嗎？

    公子晏的下場，血淋淋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她也是真的不想再回帝都了。

    已是秋末，莫神醫(yī)醫(yī)館中種的連株楓樹枝葉紅似焰火，翩躚落下枝頭，若毯般鋪陳在底下，灼灼一片，腳下踩著咯吱楓葉，站在當(dāng)中便覺得無限溫暖，歲月也仿佛靜謐下來，變得悄然無聲。

    等楓葉快掉完之時，聶棗終于下定決心，去找莫神醫(yī)。

    “開顱便開顱吧，一切都拜托莫神醫(yī)了。”

    她說。

    說完，聶棗已是滿懷釋然。

    ☆、第五第二章

    第五十二章

    之后的日子,莫神醫(yī)便開始著手做著各種準(zhǔn)備。

    柴崢言昏迷多年，身體虛弱,聶棗就同莫神醫(yī)派來的醫(yī)童小樂一起替柴崢言按蹺。

    她暫時不用去想其他的事情。

    開顱那日差不多在冬至前后,聶棗披著裘衣等在門外。

    這一等就是數(shù)個時辰。

    她抱著膝蓋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安靜聽里面的響動。

    莫神醫(yī)的醫(yī)館中病人眾多,并不止柴崢言一人，因而里面大多數(shù)時間都安靜無比，只有往來人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的交談聲,空氣中藥味濃郁時時飄散,倒讓人煩躁的心緒寧靜下來。

    一、二、三、四……

    她就這么漫無目的的數(shù)著面前已經(jīng)落盡的枯葉。

    如果柴崢言醒來，她該怎么辦？

    如果柴崢言沒醒，她……又該怎么辦？

    走一步是一步,未來從來渺茫。

    她縮了縮身子,無意間觸到懷里的一樣?xùn)|西。

    取出來才想起來那是公子晏臨死前塞進(jìn)她手里的，一個造型奇怪的東西，大約還不到她半個手掌大，通體冰涼呈現(xiàn)玄鐵色澤，卻又比玄鐵要輕，造型則像是兩個六棱錐倒拼在一起，每一面都光滑無比。如果不是公子晏給她的，她大概會以為是某個富商收集的奇石，她盯著看了許久也沒瞧出有什么蹊蹺。

    聶棗掂量著，惆悵片刻，又將它放回懷里。

    直到莫神醫(yī)出來，聶棗已經(jīng)迷迷糊糊差點睡過去。

    聽見推門聲，她一個激靈站直：“莫神醫(yī)……”

    莫神醫(yī)已經(jīng)洗凈了手，但身上那股藥味和淡淡血腥味還是揮之不去：“我已盡力，能不能醒就看柴公子了。”

    聽完，聶棗便想進(jìn)去。

    莫神醫(yī)攔住她，道：“我休息一會，你和小樂先看護(hù)著他，隨時注意他的脈息、眼瞳反應(yīng)……一旦有什么問題立刻來叫我，這十幾個時辰尤為重要，過了便無性命之虞了?！?/br>
    柴崢言躺在暖玉床榻上，頭上裹著重重紗布，脆弱得像個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小樂進(jìn)來先給爐子添了兩把柴火，又小心翼翼用管子順著咽喉給柴崢言灌了些藥進(jìn)去。

    聶棗坐在床邊，輕輕握住柴崢言的手，兩指搭在脈息上，靜靜感受著微弱的脈動。

    “聶姑娘你也撐到現(xiàn)在沒睡了，先睡會吧，我先替你守著柴公子，你要是不放心，就干脆在這睡，反正這也暖和?！?/br>
    聶棗愣了愣，感激道：“多謝，不過我還能再撐一會……一直照顧阿言，也多謝小樂你了?！?/br>
    “聶姑娘哪里話，每年你不都還給我……”說著少年撓了撓頭，聶棗每年來，都會給他塞個厚厚的紅包，托他照顧好柴崢言，那里頭放的錢銀都夠他養(yǎng)活一家還綽綽有余，“總之聶姑娘你別擔(dān)心，柴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過來的！”

    聶棗笑道：“承你吉言了?！?/br>
    少年呆了呆，方才坐在另一邊，垂頭感慨：“在遇到聶姑娘之前我還真不相信有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守這么長時間?！?/br>
    聶棗動了動唇，道：“我也沒想到?！?/br>
    她原本并不是個固執(zhí)堅持的人，富貴慣了便很少去爭取什么。

    當(dāng)年顏承衣退她的婚，她也只是難過了一段時間，卻沒想過上門質(zhì)問顏承衣，更沒想過改變他的觀念，非要讓他喜歡上自己。

    他不喜歡她，也就罷了。

    反正她還可以喜歡其他人。

    但到了后來，無論父母家人友人甚至丫鬟下人都沒有了，她只剩柴崢言了，便拼盡一切也想要死死抓住他。

    久而久之，成了信念。

    然而，如今這信念也開始搖搖欲墜。

    “若我將來也能遇到一個如聶姑娘這樣待我的女子就好了。”

    聶棗抿唇笑笑，沒再說什么。

    ***

    聶棗和小樂輪換著每人守三四個時辰，雖然微弱，但柴崢言的脈息始終存在。

    二十個時辰后，聶棗才稍微放下心。

    莫神醫(yī)又開了幾服藥，讓聶棗喂給柴崢言。

    柴崢言始終沒醒。

    天氣轉(zhuǎn)冷，冬日里第一場雪毫無防備來臨。

    隔壁院子里，兩個吵吵鬧鬧的孩子一邊堆著雪人一邊打起了雪仗，跑過聶棗院子的時候，還探頭望了兩眼。

    矮墻里兩株寒梅悄然綻放，幽香陣陣。

    聶棗摘了一些梅花瓣坐在門前泡茶，柴崢言的房間里門窗緊閉，還熏著藥香，沒病之人呆久了也會覺得頭暈?zāi)垦＃粑粫场?/br>
    久了隔壁一個黃襖少年也終于探頭進(jìn)來：“漂亮jiejie，你也是來這看病的嗎？”

    聶棗點頭，溫和道：“我?guī)曳蚓齺砜床??！?/br>
    少年許是看聶棗寂寞，想拉她一起堆雪人，但最終聶棗還是拒絕了。

    望著滿地瑩白，聶棗倒想起有一年。

    那時候她也才八九歲，跟著父親到禁宮中赴宴，在筵席上呆了沒一會，就膩的不耐煩，正巧太子哥哥示意她出去玩，她就跟著溜將出去。

    禁宮花園里已經(jīng)來了好些孩子，在雪地里跑來跑去，互相丟著雪團(tuán)。她看得眼睛發(fā)亮，很快便提著裙裾加入進(jìn)去。

    三皇子一派起初還自矜風(fēng)度，站在一旁回廊不肯同流合污，太子帶頭砸了個大雪球到三皇子身上，這一派的其他公子哥也不甘示弱，雪球飛來橫去，當(dāng)時又都是半大孩子，只是稍稍沉穩(wěn)些的夏重明也忍不住收了折扇朝太子殿下回了一個雪球，于是，便成了一場徹底的混戰(zhàn)。

    她平日在家難得有這樣的機(jī)會，眉飛色舞玩得不亦樂乎。

    不過樂極生悲，跑動時沒留神被裙擺絆了一跤，她一頭栽進(jìn)了雪地里。

    當(dāng)時人來人往亂成一團(tuán)，她又穿了件雪白的襖子，跌進(jìn)雪里毫不起眼，掙扎半天都爬不起來。

    就在她快絕望之際，有人抱著她的腰，將她送到了邊上回廊的椅子上。

    她狼狽地抬起頭，頭上雪撲朔朔落下眼睫。

    “摔傷了沒？”

    臉上有圍領(lǐng)護(hù)著還好，手上卻擦破了兩塊皮，疼得她直抽氣。

    來人看了一眼她的手，嘆了口氣，片刻后拿來藥膏，給她輕輕涂上：“女孩子就別跟著打什么雪仗了。”

    她看著他低下來的清雅面容，撅著嘴不說話。

    “不高興？不高興就先回去?！彼裘嫉?。

    “回去就回去！”

    她剛站起身，就覺得膝蓋一陣刺痛，差點沒又摔了下去。

    “腿也……？”

    她只好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