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都愛美，姑姑一輩子姿儀沉敏，走的時候也要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

    只有喬葉在門外等他，他抬眼，“其他人呢？”

    他知道有很多人來，平時一定會不耐煩，因為不想應(yīng)付，但今天例外。

    喬葉道：“我請師兄帶他們先去樓下休息?！?/br>
    他點點頭，“剩下的交給律師，他們會處理?！?/br>
    身前擁有的越多，身后負累越重。賀正儀一走，涉及的財產(chǎn)繼承、股權(quán)分割等各種問題，都不得不去面對。

    喬葉看著賀維庭，他垂著眼瞼，睫毛長而密，卻掩飾不住眼睛里拉滿的紅色血絲和滿腔疲憊。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那一抹白，安詳?shù)靥稍诓〈采?，終于遠離塵世的紛紛擾擾，拔掉了所有儀器，再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她踮起腳尖抱他，輕輕拍他的背，像安慰一個小孩子，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賀維庭環(huán)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頭，不知過了多久，還是他先發(fā)話，“陪我出去一趟?！?/br>
    “……好，要去哪里？”

    他們?nèi)フ颐嫌滥辍?/br>
    他換了套衣服，坐在短而寬的桌子后面，依舊精神很好，并不顯得狼狽，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最近發(fā)生太多事，喬葉已經(jīng)記不清他之前的模樣，只是眼前人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

    “你們來看我？”他語調(diào)平靜舒緩，仍像一個理性和藹的長輩。

    賀維庭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于是孟永年的目光從他身上挪到喬葉身上，然后又移回去，似乎是過了很久才問：“你姑姑呢，她還好嗎？”

    喬葉也看向賀維庭，她的手在桌下握著他的手，從進門到現(xiàn)在他的手心一直是冰涼的，直到這一刻才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就是在等這個問題，等孟永年問他這個問題，不知會等多久，不確定他會不會問。

    “她死了?！彼K于說出這三個字，喉結(jié)滾了滾，又重復(fù)一遍，“腦溢血，撐了六天，今天在隆廷醫(yī)院去世?！?/br>
    孟永年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仿佛只是聽到一則新聞，事不關(guān)己。但他沒再吭聲，只是沉默地坐著，直到旁邊全程監(jiān)督會面的人冷冰冰的提醒，“時間到了?！?/br>
    他站起來，不知是不是坐的太久，動作有些吃力，剛轉(zhuǎn)過身去，就聽賀維庭道：“你不問問她這六天在等什么嗎？醫(yī)生說她的意志超乎常人，可我知道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這么多年了，孟叔，你對她沒有一點感情嗎？”

    是否曾為一個人，想過放棄復(fù)仇，甚至可以放棄生命？

    孟永年沒有轉(zhuǎn)身，喬葉覺得他似乎是低頭輕輕笑了一下，當然也可能只是她的錯覺，因為他最終什么都沒說，也沒回頭，跟著看守又走回剛才他出來的地方。

    “他會判多久？”喬葉忍不住問賀維庭。

    “不知道，他沒請律師，還要看檢方和法官的量刑?！?/br>
    這樣的年紀，不輕不重的罪名，也許就幾年時間，再保外就醫(yī)，出來還能繼續(xù)安度晚年。

    可是喬葉總覺得，他走進那扇黑黝黝的門，就沒打算再出來了。

    賀正儀的追悼會上，所有人都穿一身肅穆的黑，賀維庭站在最前面，向所有到來的賓客鞠躬還禮。喬葉就站在他邊上，她還不是他什么人，也許還不夠資格站在這個位置，甚至有不諳內(nèi)情的人指指點點，以為她才是罪魁禍首，惹得姑侄反目，昔日鐵娘子才會頹然倒下。

    不需要辯解，他們要應(yīng)付的事情已經(jīng)太多了，尤其賀維庭，比她還要辛苦得多。她覺得她其實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現(xiàn)在這樣陪在他身邊就好了。

    他上臺念悼詞，眉目舒朗，一滴眼淚也沒有，抬頭看了看，每個人都神情肅穆，只是不見了最疼愛他的那個人。

    追悼會后，律師請他跟相關(guān)一行人進入另外一個單獨的房間，要宣讀賀正儀的遺囑。

    冗長繁復(fù)的文件，尤其涉及孟永年的那一部分，律師感到為難。

    “賀先生，賀女士生前沒有締結(jié)法律上的婚姻關(guān)系，孟永年會基于這份遺產(chǎn)得到她的部分財產(chǎn)。雖然很難舉證賀女士去世是因為他的主觀故意造成的，但如果您覺得有必要，官司還是可以打……”

    賀維庭盯著那些白紙黑字一言不發(fā)。律師解釋到一半，秘書吳奕敲門進來，在賀維庭耳畔低語了兩句。

    握在手中預(yù)備簽字的鋼筆停在指間，他怔了怔，喬葉不無擔(dān)憂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緊？”

    賀維庭搖頭，示意律師道：“這一段跳過吧，沒有必要再多說了。”

    孟永年今晨自縊身亡，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但追根究底的人，終究還是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沒有解脫，也沒有復(fù)仇的快慰，活著的每個人都只覺得心頭又壓上一塊巨石。

    賀維庭失蹤了，追悼會后就不見蹤影，關(guān)掉了手機和一切可以聯(lián)系到他的方式，就像憑空從這城市消失了一樣。

    江姜打電話給喬葉，“喬醫(yī)生，你知道賀總?cè)チ四睦飭?？他三天都沒來公司，今天有很重要的會議，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他，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麻煩你讓他回我電話?！?/br>
    喬葉已經(jīng)兩天都沒合眼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對不起江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br>
    他是這么說的，要離開幾天，去鄰省出差，少則三天，多則五天一定回來。逝者已矣，生活仍要繼續(xù)，她以為他是寄情工作忘記傷痛，恰好喬鳳顏病情危急，身邊離不得人，她只能守在醫(yī)院里，等到無法聯(lián)系上他的時候才發(fā)覺他連她都瞞過了。

    “他手機關(guān)機，郵件也不回，公司現(xiàn)在群龍無首，沒有他不行，所以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他?！?/br>
    喬葉無力地垂下手，她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第一次這么厭倦這最熟悉且為之奮斗過的環(huán)境。

    人是跳不出生老病死的，就像七情六欲，其實他們?nèi)紵o能為力。

    她并不擔(dān)心賀維庭會做什么傻事，那天她坐在臺下看他念悼詞的時候就明白，這個男人是她認識的，又不再是那個她所認識的了。

    他越來越成熟，堪當重任，以后也再不會有什么東西是他難以承受的。

    喬葉暫時從喬鳳顏的病房里抽／身，出來之后見門口停了出租車，就直接上了其中一輛。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憑著直覺，一路從維園找到墓地，甚至他以前讀書的學(xué)校，都不見賀維庭的蹤影。

    原來這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個人關(guān)掉手機，存心斷開與外界的聯(lián)系，要找到真的很不容易。

    作者有話要說：哎～其實你們覺得小賀去了哪里呢╮(╯▽╰)╭

    ☆、第52章 盲

    喬葉在墓園外遇到了江姜，她那輛銀色的奧迪tt換成了紅色的沃爾沃，喬葉差點沒認出來而錯過，還是江姜叫住的她。

    “他不在墓園里，但我想他不久之前應(yīng)該來過?！苯獎倧哪箞@里轉(zhuǎn)了一圈出來，看起來有些疲憊，“董事長墓前有紫色的矢車菊，那是她最喜歡的花，只有比較親近的人才會送來給她?！?/br>
    這個季節(jié)矢車菊不容易找，而曾經(jīng)的有心人，一個已經(jīng)長眠在她身邊，剩下也只有賀維庭了。

    喬葉點頭，“我再去別的地方找?！?/br>
    江姜看了看她熬得通紅的眼睛，“上車吧，我送你，咱們一起去，多個人多分力?！?/br>
    喬葉坐上車，道：“謝謝你江姜。”

    她笑了笑，“客氣什么，我也是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公司少了誰都行，唯獨不能少了他。董事長出事到現(xiàn)在這么長時間，我已經(jīng)幫他頂下不少公務(wù)，他要再不回來，我就快撐不住了?！?/br>
    “聽說你現(xiàn)在是常務(wù)副總，也許是會更忙一點，但我相信你一定是能勝任的。”

    “豈止是忙了一點?！苯@得有些無奈，“要不是有臨危受命的感覺，不想辜負董事長的信任，我是不該接受這個職位的。”

    喬葉看著她，她今天沒穿套裝，只套一件寬松的深藍色蝙蝠袖針織衫，波浪卷長發(fā)剪短了些，搭在肩頭，只有發(fā)尾還看得出一點卷度；腳上不知是不是為了開車方便，穿了雙d＆g的印花樂福鞋，看起來仍舊是時尚得體的，卻跟之前的感覺不太一樣了。

    她想起之前賀正儀提過要以聘用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方式將賀氏交給江姜打理，賀維庭并沒有異議。

    “不止是賀女士。”她看著車子前端垂下的小飾物，是個玲瓏可愛的招財貓，“維庭他也同樣信任你。”

    她甚至有沖動想要直接問她，如果賀維庭放下賀氏集團的權(quán)杖，她愿不愿意接掌？

    江姜雙手方向盤，目光仍然盯著前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啊，我知道?！?/br>
    信任她，卻不能愛她，那跟他對喬葉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她知道，也不可能再強求了。

    她們找了許多地方，最后又回到醫(yī)院門口。喬葉看著窗外巍峨的醫(yī)院大樓，幾乎邁不開腳步下車。

    “小喬?！苯辉倏吞资桦x地叫她喬醫(yī)生，“你mama的情況是不是很不好？”

    “嗯，今天還有一次化療。”最近還伴有劇痛，喬鳳顏的情緒越發(fā)不好了，要靠止痛針或者鎮(zhèn)靜劑才能安穩(wěn)休息。

    她受病痛折磨，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姜一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對醫(yī)院露出這么抗拒的神色。你別太擔(dān)心了，保重身體比什么都重要。先吃飯吧，吃完飯你去照顧你mama，我再到公司和工廠去看看，也許賀總回去了也不一定?！?/br>
    在她跟前，江姜一直堅持稱呼賀總，規(guī)規(guī)矩矩，沒有炫耀交情或者情敵叫板的意思。如果說曾經(jīng)因為喜歡同一個人而難免生出幾分嫉妒，將對方放在對立的立場上，那么到了現(xiàn)在這一刻，反倒有些惺惺相惜。

    “謝謝你，不過我現(xiàn)在實在沒胃口?！眴倘~覺得精疲力竭，但腦子里還在不停地想，賀維庭到底去了哪里，會不會離開了海城去了別的地方。

    “人是鐵飯是鋼，再沒胃口也要吃的，你不吃也還要為你mama準備吧？走吧，我陪你隨便吃點?！?/br>
    江姜不由分說就拉喬葉進了醫(yī)院對面的一家中式快餐店，點了兩份套餐，喬葉那份的主食是湯餛飩，她只隨便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倒是江姜看起來累，胃口卻很好，面前的菜飯和rou湯很快就見了底。

    喬葉把自己套餐里的燉蛋端給她，“這個也給你吧，別浪費了?！?/br>
    江姜感激地笑，“謝謝。”

    她看起來真的很餓，中途在車上她也拆了一包隨身帶的小蛋糕吃，車載冰箱打開，竟然一罐飲料都沒有，全是小盒裝的進口牛奶。

    隱隱有些不對勁，喬葉忍不住問她，“江姜，你身體有沒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

    江姜停下筷子，“你以為我是暴食癥？”

    喬葉沒說話，算是默認。

    江姜笑了笑，拉起針織衫的衣角給她看里面，“這種防輻射背心見過嗎？雖然現(xiàn)在有專家說其實對保護胎兒沒什么用，但還是很多準mama買來穿，尤其是整天在辦公室對著電腦的上班族，權(quán)當買個安心?！?/br>
    喬葉驚詫地抬眼，她卻很平靜，微笑道：“所以我不是暴食癥，我是懷孕了?，F(xiàn)在你應(yīng)該明白我為什么迫切地想讓他趕緊回公司來吧？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要開始休假了?！?/br>
    “對不起，我沒想到……”

    “沒關(guān)系的，其實再過一段時間想藏也藏不住，每個人都能看出來?！?/br>
    喬葉道：“孩子的父親呢？接下來……你是打算結(jié)婚？”

    江姜笑著搖了搖頭，“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純粹是我想要一個孩子，并不是為了結(jié)婚。我不打算所謂的為了孩子，而去將就什么人，刻意地去經(jīng)營一段婚姻?！?/br>
    她是前衛(wèi)大膽的，也是自由的，無拘無束的。她不打算結(jié)婚，孩子的父親于她也許還是一段難以啟齒的經(jīng)歷，但喬葉竟然還是由衷地羨慕她。

    “恭喜你，就要作mama了?！闭f起mama這個字眼，她內(nèi)心劇烈顫動，并不僅僅因為如今躺在病床上的喬鳳顏，還有失蹤的賀維庭，以及許多許多，關(guān)于他和她的將來。

    結(jié)婚，將來……喬葉腦子里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什么，騰的一下站起來。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個地方，他可能會在那里。不管怎么樣，我得去看看！”

    江姜也站起來，“我陪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容昭從飯店門口走進來。

    這快餐店就在醫(yī)院對面，平時也不少醫(yī)生護士下了班會來吃飯。容昭此刻沒有穿白大褂，身邊還有兩個人正跟他說話，顯然他也看到了她們，話頭一下子就戛然而止。

    他似乎還在猶豫要不要過來跟她們打招呼，確切地說是跟喬葉打招呼，可無奈何江姜也在，他就有些進退維谷。

    喬葉已經(jīng)一刻都不能等，仿佛再耽誤一會兒賀維庭就又會從那個地方走掉似的。她也看到了容昭，可她甚至沒來得及看出他臉上的猶豫，只對江姜道：“不用了，江姜，你懷著寶寶，不方便到處跑。你今天陪我找了一天，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剩下的交給我吧！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找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