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賀正義到底是歷經(jīng)世事的人物,消失三年多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再看侄兒這樣的反應,心里也大概有數(shù)。只是不方便發(fā)作出來,面子上的和平還是要維系的。 容昭還是有些怵她,怕她不留情面要趕人,在一旁道:“喬葉是我同事,今天是我?guī)齺淼摹!?/br> 賀正儀看了一眼江姜,她低聲回道:“臺上那位昆曲演員也是喬醫(yī)生的朋友,也邀請了她過來?!?/br> 賀正儀沒再多問,朝喬葉略微點點頭,示意她坐下。 她就坐在賀維庭和容昭的中間,距離太近,幾乎能嗅到賀維庭身上那種淡淡的松柏香氣。他存在感太強,即使沒有之前那樣的咄咄逼人,僅僅是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在身邊,就足以讓喬葉坐立難安。 “難得大家都聚齊了,來吧,都舉杯碰一下,別辜負了這花好月圓夜?!辟R正儀舉起了手中的酒杯,“但愿來年萬事都順順當當?shù)?,該放下的放下,能重新開始的就重新開始,都活的瀟灑一點。” 她這話若有所指,賀維庭跟喬葉端著酒杯的手都微微一顫。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酒杯碰到一起發(fā)出清冽的脆響,想兩顆心碰撞的聲音。賀維庭仰頭就喝光了杯中酒,喬葉想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1977年份的雪利白蘭地,雖然口感醇美甘冽,卻有超過40度的酒精含量,無論如何是不適合他這樣豪飲的。 她想勸,可桌上還有這么多人,她連跟他開口說話都沒有合適的機會。她知道他也不愿意聽。 索性還有賀正儀坐鎮(zhèn),她比誰都更關心賀維庭的身體,挪開他的酒杯道:“好酒是喝不完的,我那酒窖里還多得是,你把身體養(yǎng)好了再說?!?/br> 她身旁的老孟已經(jīng)舉手示意侍者,“幫他倒點果醋?!?/br> 同樣的色澤和果香,卻一點刺激元素都沒有。 喬葉懸著的心放下來,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盤子里已經(jīng)多了幾只剝好的蝦。 “別傻看著,快吃菜,涼了就不好吃了?!?/br> 容昭把她的拘謹和焦慮都看在眼里。這桌席是為家宴準備的,又寬又長,菜式很多,要吃得好就得甩得開矜持去夾菜。她面前最近的是一盤京糕蜜山藥,要是他不管她,今晚估計她最多也吃一兩口山藥,最后還是饑腸轆轆地回去。 他見過很多女孩子吃酒席的時候顧著形象,又嫌剝蝦臟手,寧可不吃,連他有時都是這樣。跟不合意的人同桌吃飯,他最多應付兩筷子,哪有心情吃這么復雜的東西。 可是為她,他卻是甘愿的。他也沒想過有一天會為個女人做到這一步,而且自然而然的,沒有一點勉強。 喬葉有點為難,“師兄……” “別剝了,她吃蝦會過敏,全身都長紅點,臉也會腫。” 賀維庭忽然淡淡開口,卻語出驚人,連賀正儀都停下筷子看著他。 容昭一怔,問喬葉:“真的嗎?” 喬葉臉色紅了又白,這種事沒法作假,她無奈地點頭。 他有些尷尬,手里的蝦剝了一半,繼續(xù)不是,扔了也不是。 坐他對面的江姜笑了笑,把盤子伸到他面前道:“那不如給我吧,我也不太擅長剝這個?!?/br> 要不是她,他們也不會陷入這么難堪的境地。容昭橫了她一眼,把手里的蝦放進自己嘴里吃了。 賀維庭冷冷地笑了笑,“要吃什么不會自己動手么?還是說到國外這么些年吃慣了西餐的分食制,跟這么多人坐一個大桌吃飯反倒是強人所難了?” 喬葉沒說什么,容昭倒急了,“你這說的什么話?有對客人這么說話的嗎?” 賀維庭握著銀筷頭,“要是我的客人當然不會,可惜不是?!?/br> 這幾乎是赤果果的逐客令,喬葉也明白他有多不愿意在這里看到她,尤其還是在賀正儀面前。 她屏氣凝神,剛想站起來作別,就聽賀正儀道:“你的朋友……今天唱《牡丹亭》的這位,叫什么?” 喬葉沒想到她會跟自己說話,有絲疑慮,但還是回答:“她叫沈念眉?!?/br> 賀正儀嗯了一聲,對江姜道:“去把她也請過來一起吃飯吧,唱了一下午也辛苦了。” 喬葉有些意外,不知她的用意是什么,反而有些擔心。虧欠賀維庭是她一個人的事,不待見她沒關系,千萬不能連累了念眉。 沈念眉踩著荷池里袖珍的九曲橋走過來,見喬葉坐在正席上有些驚訝。她知道她跟賀維庭的糾葛,但實際上并沒有見過本人,所以不知道眼前的就是賀家人。 “沈小姐,這位是維園的主人賀正儀賀女士,今天的折子戲都是她親點的。那邊是賀維庭先生,旁邊這位……” 等江姜向她一一介紹,她才恍然大悟,震驚又擔憂地望向喬葉。 看看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好事,竟然把喬葉又帶到這家人跟前來! 驚歸驚,該有的禮節(jié)還是要有的。賀正儀也像是很欣賞念眉,對侍者道:“給她加個凳子,就放在喬醫(yī)生旁邊,讓她們坐一塊兒吃。大過節(jié),都別拘謹了?!?/br> 她指的是喬葉和賀維庭中間的位子,這安排著實詭異,像是故意要往賀維庭身邊插個人似的。 念眉的妝和行頭都沒卸,脂粉和油彩的味道很重,還沒落座賀維庭就深深蹙了蹙眉。 念眉沒太在意他,捏了捏喬葉的手低聲道:“你沒事吧?” 喬葉搖頭,姐妹倆坐在一起,由于心里都是明白的,反而更加沒心情吃飯了,如坐針氈。 侍者端了純銀的蟹八件上來,每人一份兒,用來對付剛蒸好的螃蟹,也是每人一對,雌雄各一。 賀正儀已經(jīng)捧了一只雌蟹在手里,孟永年體貼地為她解開綁蟹腳的繩子,用圓頭剪剪下前頭兩只大螯。 “都別愣著,這東西冷了就腥,趕緊趁熱吃。維庭,你要紳士一些,幫幫身旁的女士,你看她雙手多漂亮,舞臺上營生的人這些都是本錢,小心別弄傷了。” 沒想到賀正儀是這樣的心思,別說喬葉、念眉和賀維庭,連江姜都有些驚訝。 賀維庭臉色有些發(fā)青,“姑姑……” 賀正儀頭也不抬地用腰圓錘輕輕敲打蟹殼,“你不是很會吃蟹的嗎?我記得以前你調(diào)皮,吃完了蟹只??諝?,還能像模像樣地拼回去,再扣上蟹蓋混在盤子里來糊弄我,長大了還用這法子逗過女孩子開心,現(xiàn)在怎么就不能當一回紳士?” 她說的女孩就是喬葉。那年帶她見姑姑也是秋風起蟹腳癢的時候,他在餐桌上為她剝蟹,教她使用繁復的蟹八件,把空殼重新拼起來,癡癡看著她笑…… 賀維庭抿緊唇,不知是不是剛才那一點白蘭地的緣故,竟然有些頭疼胸悶。 圓頭剪剪斷的仿佛不是蟹腳,而是他與喬葉那點淺薄的緣分。 他靈敏卻又機械地專注于手上的動作,其實沒有一點食欲,只是要找一件集中精力去做的事,讓他不去留意那個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人。 他的手指很漂亮,圓潤細長,不似一般男人那樣骨節(jié)分明,握著銀質(zhì)的器皿,說不出的優(yōu)雅好看。 “哎,發(fā)什么呆呢?海里的蝦不能吃,湖里的蟹總能吃了吧?”容昭碰了碰喬葉的手肘,把她的神思從賀維庭身上拉回來,“這些蟹黃都給你,我吃不慣這個,聽說你們女孩子吃了最好,以形補形?!?/br> 有時候醫(yī)生的笑話真讓人難為情,喬葉紅了紅臉,看在賀維庭眼里又是嗔怪的嬌羞模樣。 ☆、第15章 痛心疾首 他想趕她走,怕時隔多年重新見了姑姑,她會不自在,當著那么多人消化難堪會委屈難過,可她并沒有什么不自在的樣子。 剛才那些憤怒和不甘都化作灰心。是的,他真的有點灰心,也許姑姑是對的,其他人都是對的,他和她那點過去根本不算什么,至少在她眼里不算什么。 他終于把蟹蓋完整地揭下來,把拆好的蟹黃和蟹rou都放進去,舀上一點點姜絲和香醋遞到沈念眉手里,什么話也沒說。 念眉捧著蟹蓋有些不知所措,喬葉卻明白,這以前都是獨屬于她的寵溺,如今已經(jīng)不再是她能享有的了。 無數(shù)人,一遍一遍地提醒她,警告她,他已不是她再能奢望的。 今世的果,都是前世的因。 眼前明明是今年最好的一撥蟹,這會兒吃在口中,卻又腥又苦。 蟹吃的差不多,又端了幾道熱菜上來,都是以鮮花入饌,秋季正當時令的菊花、桂花、海棠熱鬧又好看地混在食材里,一看就是雅致又爽口的菜肴。 月亮也剛掛上枝頭,淺淺印在荷池里,明天才到十五,圓還不夠飽滿,帶著那么一點點缺憾。 酒酣耳熱,正該是整個宴席最高興的時候,可正席上所有人都各懷心事,凈完手就沒什么胃口了。 賀正儀讓江姜去取酒,吃蟹配黃酒是最地道,但今天為照顧大多數(shù)人的口味還是遵從白酒配白rou的原則搭了白蘭地。到底有些不盡興,尤其老孟祖籍紹興,肯定還是家鄉(xiāng)酒最對胃口,所以賀正儀之前就讓江姜準備了上好的陳年花雕。 “咦,這么好興致?我還以為菜過三巡酒過五味也該差不多了,沒想到還有好酒沒開封呢!” 江姜剛拿著酒回到桌邊,就聽身后有陌生男人的聲音響起。 所有人都轉(zhuǎn)頭去看,水榭說大不大,突兀到訪的來客不輕不重的一句話足以落在每個人的耳朵里。 說話的年輕男人年紀跟賀維庭相仿,大概就三十歲上下,身量也相似,只是不像賀維庭那么精瘦,也沒有鐘鳴鼎食之家的富家公子那樣鮮煥。身旁還有個中等個頭的男人,像是他的搭檔,但這么一看也看不出他們是做什么的。 賀維庭站起來,鎮(zhèn)定地微微瞇眼,對那年輕的高個兒男人道:“葉朝暉,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葉朝暉笑笑,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喬葉,“沒想到賀少還記得我,當初不過一面之緣,我還以為你貴人多忘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br> 喬葉也愣住,手在桌下緊緊攥住念眉的手,掌心全是汗。原來剛才不是她看錯,那個一身休閑打扮,看起來落拓不羈的男人真的是葉朝暉。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身旁那位中規(guī)中矩的衣著,公事公辦的撲克臉,大概是他的同事搭檔,讓喬葉心底一涼。 賀正儀一聽來人姓葉,也立馬站了起來。江姜趕緊上前攙扶,回頭問道:“葉檢,今天是賀家的家宴,有什么事不如等上班時間到我們總部辦公室再說!” 葉朝暉依舊掛著笑,“既然你也知道我來是為了公務,就該明白我們的工作性質(zhì)跟你們不太一樣,等不得,也拖不起,只能現(xiàn)在就把人帶回去協(xié)助調(diào)查?!?/br> 賀正儀聽到江姜稱呼他葉檢的時候臉色就微微一沉,她只隱約聽說葉家長子是檢察官,沒想到就是眼前這位。 這樣的人因公務上門,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葉朝暉終于斂起了笑意,向賀維庭出示證件道:“賀維庭先生,檢方現(xiàn)在懷疑賀氏集團在商業(yè)活動中存在賄賂行為,請你跟我們回去協(xié)助調(diào)查?!?/br> 這樣的要求簡直就像一悶棍,將所有人都打蒙了。 不止是坐在正席的人,連旁邊其他賓客都深感意外,一時間議論紛紛。 賀維庭反倒顯得十分鎮(zhèn)定,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出,只不過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點發(fā)生在維園家宴這樣的場合。 關鍵時刻賀正儀彰顯商界鐵娘子的魄力,沉聲道:“你們都跟我進來,有什么話咱們到里面去說!” 這話是對所有正席上的人說的,其余旁的人都不相干,門一關就擋在外面,由秘書吳奕去善后。 水榭旁邊就是清風池館,館枕池風,平時小憩用不知多愜意,現(xiàn)在卻氣氛壓抑,令人透不過氣來。 賀正儀終于繃不住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維庭,怎么無緣無故會有這樣的指控?什么時候的事,你怎么完全沒有跟我提過?” 江姜安撫道:“董事長……說來話長?!?/br> 賀維庭垂手立在一邊,看了江姜一眼,云淡風輕道:“只是小事,我會處理?!?/br> “這還是小事?檢察官都上門來了,還是小事?” 她有些痛心疾首,葉朝暉淡漠地在一旁觀望。 喬葉擋在他面前,壓低聲音道:“你們一定是弄錯了,他不會做商業(yè)賄賂這種事!” “他是不需要親自動手,但下屬的行為也代表整個集團公司,他是集團負責人,脫不了干系?!?/br> “你們有什么證據(jù)?” “證據(jù)當然有,但你不是律師,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葉朝暉十分篤定,“不過賀氏的財務總監(jiān)也已經(jīng)被我們控制了,證據(jù)一定少不了的,你以為我是平白無故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