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挨了這一腳，順勢往后一倒，跪在地上道：“奴才愚笨，是是是……自然是陳妃娘娘?！毙睦飬s糊涂，想著后宮十來位小主哪位是姓陳的。

    水泩見跟他說不明白，打眼一看，正見到碧璽與抱琴端著銅盆走進來，便指著抱琴道：“抱琴，你過來，朕問你話?！?/br>
    那“抱琴”愣了一愣，卻先跪下來道：“奴婢謝皇上賜名。”這才走上前來。

    水泩愕然，“賜名？你原名叫什么？”

    “抱琴”道：“奴婢原本賤名嫣紅。”

    水泩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胃里涌上來，他還能鎮(zhèn)定，指著“碧璽”問道，“你又叫什么？”

    “碧璽”福身道：“奴婢賤名姹紫?！?/br>
    水泩打量著這陌生又熟悉的寢宮，看似與記憶中的一般，卻又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

    竹榻右側(cè)的針線簍不見了，她親手貼在床柱上的五福剪紙也不見了，甚至連從窗戶望出去……那棵她最愛的石榴樹也沒了……就好像，她從來不曾住在這里一樣。

    是了，還有孩子！

    純哥、毓哥、秀姐應(yīng)召而來。

    孩子還在。

    “純哥，你還記得你母妃嗎？”

    “回皇阿瑪，兒臣還依稀記得母后仁愛，雖母后已駕鶴，然生養(yǎng)之恩不敢或忘?！?/br>
    “母后？駕鶴？”

    純哥不解得望著水泩，不懂他在疑惑什么。

    “好，朕知道了……你帶著弟妹下去吧，去吧……”水泩眼望著三個孩子出了殿門，他有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一直以來最怕的噩夢，來臨了。

    從他再度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就恐懼著的噩夢；從她越發(fā)粘人的哪一天開始，就越發(fā)逼近的噩夢；在她昨夜甜蜜醉人的吻里，已經(jīng)近在咫尺的噩夢。

    他召來了周用誠，此人可謂一部活的大事紀。

    “給朕說說榮國府的事?！彼疀埻笠谎?，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

    周用誠舔舔嘴唇，開講，“當初圣祖爺駕崩，承伯公篡位……”

    “承伯公？”

    “……靖親王？”周用誠試探著換了個稱呼，這還是您親自給人家改的，怎么又不滿意了。

    哦，是他。永泩含糊應(yīng)了一聲。

    “靖親王竊國期間，以幾樁命案、放貸牟利、支持反叛等數(shù)罪，將榮國府抄沒，爵位收回，男丁十五以上流放三千里，女子收入罪奴。待到三年后，皇上您光復(fù)正統(tǒng)，榮國府正經(jīng)主子已經(jīng)死離散盡。傳言說原榮國公的小孫子，銜玉而生的那位倒是還在人世，只是出家做了和尚——只是這一二年也再沒消息了?！?/br>
    周用誠一氣說完，良久不聞動靜，不禁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只見皇帝一動不動仰面靠在椅背上，不由得有些摸不清狀況，試探著問道：“您是想找找榮國府的后人？”

    “……賈家，她呢？”

    “皇上，”周用誠膽戰(zhàn)心驚地小聲問，“誰？”

    “賈元春……榮國府的嫡長女?！彼疀埪龑⒂沂指苍谘燮ど?，聲音疲倦而渾濁，幾乎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

    周用誠頓了頓，也得虧他是京都的百事通，不然尋常人哪里知道閨閣女子名姓，“據(jù)臣所知，榮國府并沒有嫡女叫元春的。榮國公倒是有一位嫡女，名喚賈敏，嫁給了巡鹽御史林如海，如今兩人都去了。若說賈敏再下頭一代，榮國府只有兩個庶女，并無嫡女?！?/br>
    ……竟是壓根兒就不曾存在過。

    “皇上，您是要找一位叫……賈元春的世家嫡女？”

    只聽她的名字，都是一種撼動。

    水泩沒有回答，他緩慢而疲倦地晃了晃手，示意這位近臣可以退下了。

    周用誠追隨這位年輕的帝王十數(shù)年，見過他在戰(zhàn)場上的殺伐決斷，見過他在權(quán)謀中的詭譎老道，見過他在政事上的清*杰——卻從來沒有見過此刻這般，疲憊、迷茫、不堪一擊的樣子。

    不，甚至不需要誰來擊打，皇帝他仿佛已經(jīng)從內(nèi)里碎了。

    周用誠感到一種莫名的擔心，這擔心驅(qū)使著他又多問了一句，“皇上，需要傳太醫(yī)嗎？”

    他屏息等了良久，只等到了皇帝的一個字。

    “滾?！?/br>
    作為一名文人，被人甩了這樣一個字在臉上，即使那個人是皇帝——周用誠也要辯一辯道理的，他抬頭張嘴，還沒說話，先看到了讓他震驚到失聲的一幕。

    皇帝雙手交疊蓋住眼睛，卻蓋不住那透明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涌出，滑過兩腮，滴落脖頸，消失在衣襟間。

    皇袍上張牙舞爪的五爪龍，被淚水打濕，變成了沉郁的暗色。

    這還是那位鐵血皇帝嗎？

    周用誠不敢再看，斂目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史載：嘉和八年，元正帝遣散后宮、廢止小選，晝夜居于乾清宮；嘉和十四年，元正帝為太子定高將軍長女（安玥郡主所出）為太子妃；嘉和十七年，太子大婚，元正帝意欲退居太上皇，太子堅辭再三，帝意已決，不可動搖。同年，純和帝繼位，改年號為仁通。太上皇欲為姜太公之行，此后不復(fù)見于史冊，卒年不可考。

    ***

    賈元春又走在一片白雪中。

    她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迷茫而又新奇；此刻卻如行尸走rou，渾然不知滋味。

    “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