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都會聽到皇后的小聲應(yīng)聲，但這日卻沒有。

    寧寧讓宮人挽起一點(diǎn)床帳后，她就看到皇后的臉色非常不對。

    當(dāng)太醫(yī)氣喘吁吁跑來時，長寧公主已經(jīng)跪坐在床上泣不成聲。

    皇后不知是什么時候離世的，她死前沒發(fā)出聲音，因睡在床腳塌上伺候她的宮女沒有聽到任何一點(diǎn)異常的聲音，只是說皇后娘娘在卯初時還咳嗽過，她還起來為她輕輕撫過背，之后娘娘就睡熟了，哪曾想，會就這么在睡夢中離世了呢。

    畢竟是少年夫妻，即使老來關(guān)系淺淡，但還是有些恩情，對皇后的薨逝，皇帝也有些難過，皇后在慈元宮中停靈了二十七日，這才下葬。

    停靈這段時間，長寧公主和太子每日都在靈前守靈哀悼，直到皇后下葬。

    按照禮制，皇帝的帝陵是要到皇帝駕崩時才停止修建的，但其實啟元帝的陵寢已經(jīng)修建好了，現(xiàn)在每年只是搬些東西進(jìn)去當(dāng)成還在動工而已。

    太子和長寧公主都希望皇帝能夠讓皇后和他合葬，不過現(xiàn)在皇帝卻沒有什么表示，皇后先葬到了西山下去。

    對此，太子和長寧公主都不滿，兩人去向皇帝進(jìn)言了數(shù)次，最后皇帝甚至生氣了，所以此事之后只得作罷。

    而按照寧寧和太子所想，只要皇帝駕崩了，他的身后事就由不得他，所以也不用現(xiàn)在讓皇帝答應(yīng)。

    皇后薨逝之后，太子和長寧都因哀痛過度而病倒。

    這時候，楊貴妃還向皇帝進(jìn)言，要長寧公主搬出慈元宮，畢竟慈元宮是皇后的宮殿，皇后薨逝，只公主住在這里是不符合禮制的。

    長寧公主自出生就住在這里，這時候她還沉浸在喪母之痛里，卻要她搬出一直和母親住的地方，也太過分了些。

    皇帝當(dāng)場就駁斥了楊貴妃的話，說長寧在生病，不宜讓她這時候搬走。

    長寧公主在入夏時身體才好起來，而太子因生病而卸了職務(wù)在東宮養(yǎng)病，病好之后，也只是閑在家里沒有去管事，這不得不讓京中的那些官員之家多想。

    皇帝從城外京畿大營回宮來，在崇政殿殿前看到了候在外面的長寧公主。

    他一愣，道：“寧兒，你為何在此？”

    長寧公主對他行禮道：“兒臣拜見父皇。”

    皇帝看出她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便讓她隨自己進(jìn)了殿中。

    在殿中東屋坐下，皇帝便道：“是有何事，莫不是受委屈了嗎？”

    他待小女兒是不錯的，不僅一直沒讓她搬出慈元宮住，而且本來伺候皇后的一些宮人，只有一部分去為皇后守陵去了，一部分就要發(fā)回尚宮局去另行安排，但皇帝讓這部分人繼續(xù)留在了慈元宮中，一是繼續(xù)照管宮室，二是伺候長寧公主。

    于是皇后雖然薨逝了，但因長寧公主受寵，慈元宮中倒沒有從此冷清下來。

    長寧公主沒有在皇帝跟前告狀，只是神色些許哀戚地說：“母后離開，女兒傷懷，故而精神不佳，委屈倒是沒受。不過數(shù)日未見父皇，是以前來?！?/br>
    皇帝嘆道：“朕知你孝順。若有什么事，只管說來，朕哪里會讓朕的掌珠受委屈?！?/br>
    長寧公主只說一切都好，但卻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另一邊，言道：“我最近看書，看了一些故事，更是傷懷，心想還不若前來懇求父皇，讓老師繼續(xù)為我上課。”

    皇帝一邊應(yīng)了她重新開始上課的事，又問她看了些什么故事，才這般傷懷。

    于是長寧公主就開始給皇帝講故事，第一個是一個富家翁偏愛小兒子讓大兒子心寒而死的故事，第二個也是諸如此類……

    皇帝一聽就明白了意思，雖然沒有臉色馬上變得難看，但也不高興起來，說：“是太子去讓你來的嗎？”

    長寧公主趕緊從椅子里起身去跪下了，說道：“父皇，太子哥哥只在前些日子來看過我，但您知道他性情仁厚，哪里會讓meimei為他做什么事。這是我自己要來的?！?/br>
    皇帝道：“你膽子不小?！?/br>
    長寧公主說：“自從母后離世，我與太子哥哥便境況凄楚起來，長寧不求父皇多么厚待于我，但求父皇看看太子哥哥對您的孝心，對百姓的擔(dān)當(dāng)，不要冷落了太子哥哥。”

    皇帝嘆了口氣，讓長寧離開了。

    長寧回到慈元宮，也不知道這么直言相諫有沒有作用，不過，幾日之后，她就找人打聽到皇帝讓太子重新參與政務(wù)了，看來還是有作用的。

    因為此事，楊貴妃當(dāng)然非常生氣。

    寧寧又開始上學(xué)了，老師卻換了人，連她的伴讀劉和也不讓進(jìn)宮來陪她了。

    寧寧不想隨便一點(diǎn)事就跑皇帝跟前去告狀，不然那只會讓事情本就多壓力也大的皇帝煩她。

    之前的經(jīng)義課沒有了，改成了講女誡。

    長寧公主在課上當(dāng)場起身，言道：“老師，本宮不學(xué)此書。”

    老師拿公主殿下沒辦法，于是一會兒之后貴妃娘娘便來了。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楊貴妃閨名季月，和唐楊氏貴妃玉環(huán)并不相類，她既不是胖美人，也并不善歌舞，有纖弱之姿，好若不勝羅綺，實則決計不是多愁善感體弱多病之人。

    至少和她有過交手的長寧公主知道這個人到底有多么難對付。

    在楊貴妃尚且年少的時候，她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野心的，當(dāng)時在皇后面前也非常恭敬懂事。

    寧寧想，她的權(quán)利欲，應(yīng)該是皇帝給的。

    是皇帝特別寵愛七皇子之后，她才慢慢有了變化。應(yīng)該是她看到了皇帝對太子不滿意，而偏愛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可以取太子而代之。

    寧寧現(xiàn)在再明白不過，她現(xiàn)在想做皇后，以后想做皇太后，還想讓自己的兒子登基為帝，所以，在她的這條路上，任何會對她造成阻擋的人，她都不會放過。

    雖然老七也是寧寧的哥哥，但她并沒有大愛主意精神，愿意主動給他們讓道。

    寧寧在老師面前放了狠話，說不學(xué)《女誡》，但她并沒有離開書房。

    她依然坐在自己的書桌后面，認(rèn)真看著《史記》。

    她神色平和，完全沒有將老師氣了個半死應(yīng)該有的別的情緒，既沒有公主的倔強(qiáng)和傲慢，也沒有會被貴妃娘娘來責(zé)問的忐忑，而是該做什么還做什么，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挑戰(zhàn)老師的事。

    貴妃楊氏帶著宮人進(jìn)了書房，寧寧兀自看書，似乎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她進(jìn)來了。

    跟在楊氏身邊的女官最先受不了了，對另外一位小太監(jiān)使了眼色，那小太監(jiān)也機(jī)靈，馬上扯著嗓子喊道：“貴妃娘娘駕到！”

    因?qū)帉幨窃跁坷锷险n，所以她的隨身宮侍都在外面伺候沒有在身邊，現(xiàn)在楊氏帶人進(jìn)了書房，已經(jīng)堵上了門，寧寧身邊的宮侍自然也就難以進(jìn)來了，但寧寧做了這么長時間的公主，她身邊的宮侍經(jīng)過長時間的篩選和培養(yǎng)，幾乎都是對她無比忠心之人，此時看楊氏帶的人很多，怕公主吃虧，不少人就擠進(jìn)了書房里去，還有人跑去找皇帝了。

    一聲“貴妃娘娘駕到”聲音尖細(xì)高昂，幾乎要震翻房頂，但寧寧還是假裝沒聽到，繼續(xù)低頭看書，楊氏身邊的女官桂娘看自家娘娘氣得臉色發(fā)青，她便趕緊上前了幾步，走到了長寧公主的書桌之前去，厲聲道：“公主殿下，娘娘前來，為何不起身見禮，還一直裝作不知，如此無禮，哪里有公主之儀。”

    寧寧這才抬起了頭來，這時候，她身邊的宮侍也都到了她的身邊來，怕她吃虧。

    寧寧瞥了桂娘一眼，眼神孤傲，嘴角輕輕扯出一點(diǎn)笑意，卻是對她的蔑視的笑，然后她便將臉轉(zhuǎn)向了貴妃楊氏，說道：“本宮的確是裝作不知娘娘前來了，不過，卻并不是本宮不知禮儀，而是為免娘娘難堪尷尬?！?/br>
    楊氏都要被長寧公主這樣子氣笑了，她的嘴角抽了抽，生生壓下了胸中的怒氣，說道：“本宮為何會難堪尷尬？”

    寧寧并不自己回答，而是看了看身邊的如意。

    如意作為她的貼身女官，只比她大四五歲，現(xiàn)在也只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不過她跟了寧寧有六七年了，對公主殿下的心思是很理解的。

    她于是對著楊氏行了禮，然后才說道：“皇上曾來這明德堂查看公主殿下讀書，但怕打攪公主殿下，也只是站在書房門外不入，并且還說，女兒讀書，不該打攪?；屎竽锬镌?jīng)也怕打攪公主殿下讀書，只到前面廊檐下從窗戶處遠(yuǎn)遠(yuǎn)看幾眼罷了?！?/br>
    如意這話意思非常明了了，現(xiàn)在正是上課時間，既然以前皇帝都不入書房門打攪，她只是一個貴妃，又有什么能耐要超過皇帝呢。

    楊氏果真面色變得更加難看，但是一時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長寧公主可是皇帝身邊現(xiàn)如今唯一的公主，而且是他最寵愛的公主，她能夠到皇帝跟前去進(jìn)言說動皇帝重新讓太子參政，可見她對皇帝的影響力，所以不僅那位老師不敢得罪她，就是楊氏身邊的一干宮人們，不管是品級高還是品級低的，都不敢在長寧公主面前放肆。

    剛才那位呵斥了長寧公主的女官，此時也不敢出言了。

    要是寧寧是個稍微弱勢的公主，在死了皇后太子又被皇帝皇帝冷落后，她在宮里的日子不知多受氣，這些奴才們誰不是眼尖得很，慣會見風(fēng)使舵。

    寧寧氣勢足，才能將他們鎮(zhèn)住。

    楊氏被噎住了好一會兒，她才順了口氣，嚴(yán)厲地說：“打攪公主殿下讀書這罪名，本宮可受不起。不過本宮前來，本就是因你不尊師不愿學(xué)，既然你沒有上課，本宮進(jìn)來，又如何算是打攪了你?！?/br>
    長寧公主坐在椅子里就沒有動一下，而且面色一直非常平靜，反而襯得楊氏像個氣急敗壞的潑婦一般，楊氏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于是就讓人給她端了椅子，她坐在了椅子上，要教訓(xùn)公主。

    長寧公主將手里的《史記》捧了起來，說道：“不知娘娘如何此言，難道讀太史公的《史記》，算不得在學(xué)習(xí)嗎？”

    楊氏又被她噎住了，但是她這次馬上反應(yīng)了過來，說：“但你今日是要學(xué)《女誡》，你趕了老師，說不學(xué)女誡，自己看起史記來，乃是不尊師，沒有禮儀規(guī)矩?！?/br>
    長寧公主看著她不答，楊氏還以為自己這下總算把她鎮(zhèn)住了，沒想到長寧公主過了一會兒便又說：“本宮已經(jīng)學(xué)過女誡了，之前教導(dǎo)本宮的老師，乃是父皇和母后共同定下的陳夫子，陳夫子才名滿天下，本宮不認(rèn)為她教導(dǎo)過的東西，還需要另外一位夫子來教，再者，這位女師，本宮實在不樂意尊她為師，為何，她夫婿在外養(yǎng)著外室，她卻并未將外室接回家以姐妹相稱，且外室生有兒子，她也未接回家如自己所出一般教養(yǎng)，可見她自己并沒有對丈夫做到敬順之道，又如何來教導(dǎo)我呢?！?/br>
    長寧這一番話一出，徹底讓楊氏無話可說了，連那個站在楊氏后面稍遠(yuǎn)處的女老師，都堵了滿腔的郁悶和火氣，卻完全不敢也不能發(fā)作。

    楊氏只得冷笑著贊揚(yáng)長寧，說：“未曾想到公主殿下如此聰慧，女誡已經(jīng)學(xué)好了，想必你以后是可以完全遵從女誡而行的?！?/br>
    長寧在心里冷笑，嘴里卻道：“身為大周之公主，不敢有讓父皇母后蒙羞之處，定當(dāng)做好。”

    楊氏完全拿寧寧沒辦法了，而這時候，皇帝還出現(xiàn)在了宮殿門口。

    在太監(jiān)的唱禮聲里，所有人都趕緊下跪接駕。

    皇帝一身龍袍，龍行虎步，行走如風(fēng)，進(jìn)了書房里來。

    這里因只是寧寧一人上課的書房，所以里面全是按照寧寧的意思擺放的家具。

    書房面積寬大，一邊放著四個書架，書架上全是書，還有一個多寶閣架子，放著一些簡單文玩，再就是老師的桌案和寧寧的桌案了。

    因里面東西擺得不少，房間里便也沒有多少空闊地方了。

    這種擺設(shè)，比起是老師教課的地方，更多是寧寧自己的獨(dú)自的書房。

    楊氏跪在地上，還以為皇帝會將她親自扶起來，沒想到皇帝直接從她身邊走過去了，但他也沒有去將寧寧扶起來，而是坐到了寧寧的書案后去，坐在了她的那把椅子上，這才道：“都起來吧?！?/br>
    在謝恩聲里，寧寧起了身來，恭順地站在書桌邊等皇帝訓(xùn)示。

    皇帝擺手讓閑雜人等都出去了，于是房間里只剩下了寧寧和楊氏面對皇帝。

    顯然皇帝是不高興的，他本來就不是脾氣特別好的人，年紀(jì)越大身體又有病痛，脾氣就更不好了，楊氏和長寧鬧成這樣，他怎么會不氣惱。

    畢竟這算是兩人第一次鬧到明面上來。

    皇帝并不拐彎抹角，直接道：“說吧，怎么回事?！?/br>
    楊貴妃還沒來得及告狀，寧寧已經(jīng)噗通一聲先跪下去了，而且低泣起來，邊可憐地哭，邊發(fā)音清晰地說道：“今日寧寧有錯，不該對老師說不想學(xué)女誡?！?/br>
    皇帝瞥了她一眼，道：“為何不學(xué)？”

    寧寧說道：“以前陳夫子已經(jīng)為女兒講解過……”說到這里，她又頓了一下，說：“我知道這學(xué)多少遍都是不夠的……只是，女兒想到從前母后為女兒讀女誡時情景，心中難過，就實在沒有辦法再聽他人講授了?！?/br>
    皇帝看她可憐，就嘆道：“你呀……起來吧，到父皇這里來。”

    于是寧寧可憐兮兮地起身走到了皇帝的跟前去，皇帝看她黑幽幽的眼眸里浸著淚水，像是一潭清澈春水被風(fēng)吹起了漣漪一般，眼睫毛又被淚水染濕，淚盈于睫，更顯楚楚之態(tài)。

    皇帝輕輕握了她的手，道：“朕知道你懷念皇后，不過也別過于傷心了?！?/br>
    寧寧蹙著眉毛輕輕點(diǎn)頭，委屈又可憐地喚他：“父皇……”

    皇帝又很是憐惜她地嘆了一聲，道：“既然已經(jīng)學(xué)過了，那就不要再學(xué)了。你以前是該學(xué)什么了，便接著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