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第5章 燕王恪 “咔嚓咔嚓——”半舊剪刀在粗布面料上發(fā)出笨拙的聲響,不過巴掌大的一只小老虎卻剪了好半天。 晌午日頭黃暖,阿昭把小棉襖在陽光下展開,見那老虎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針線也歪歪扭扭,看起來好生詼諧。忍不住抿著嘴角笑。 青桐本是個蒼白呆靜的女子,先前在榮華宮中從來不喜不怒,倒讓人忽略了她姿容的生動。阿昭卻愛笑,那笑意漾在青桐白皙靜秀的臉上,清清澈澈的,總讓人心生悸動。 一旁縫褻衣的棄妃不由撇嘴道:“嘖,瞧這歡喜的。真不知那妒婦死前給了她什么好處,這樣替她賣命。要換做是我,第一個就把孩子捻死了,抱姜夷安大腿去!” 另一個酸溜溜打斷:“得,小聲點吧jiejie,你要真敢捻她孩子,這啞巴得和你拼命!” 先前那個不由想起阿昭那聲凄厲嘶叫,咋舌道:“誰知到底是司徒昭生的還是她自個生的?那司徒昭不是不下蛋嚒,興許叫婢女代生也未必,否則皇上怎么就不肯要?終歸是骨rou?!?/br> “這倒是,你還別說,多看幾眼還真有幾分相像?!北娙擞樣樀?,想到那英武帝王或許寵幸過這個啞巴,難免妒忌又生。 阿昭在旁聽了,也只作未聞。這座冷宮中所有的女人都恨司徒家,老女人恨司徒琰,年輕的恨司徒昭,詛咒聽多了也麻木,阿昭閉著眼睛都能背誦一籮筐。 光陰就好似彈指一揮,中秋一過,天氣便颼颼地轉涼。十月了,樹上枯葉凋落無幾,冬天的腳步聲漸近。 前幾天太監(jiān)分發(fā)了一些過冬舊物,卻沒有沁兒的所需,阿昭便用舊棉絮自己給沁兒改了兩件衣裳。 廣陽公主很有些大女人,從前在家里,阿昭是不允許動針線的,母親說針線是勞作的女人才需要學,而她司徒家的女兒,不需要討誰人歡心。阿昭頭一回做,卻覺得有趣得緊,從前想要什么伸手就來,卻沒有今日這般親力而為的滿足。 見衣裳縫得差不多了,便咬斷針線,站起來拿去給沁兒穿。 難得是個晴朗的艷陽天,女人們都聚在窄小的前院里曬太陽,那嬉笑怒罵,跑跑攘攘,倒也好生熱鬧。 外頭看冷宮是座死寂的地獄,其實推開門,那門內也有人生。不需要給誰人請安,不需要看尊者臉色,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而起,懶懶的做個簡單打掃,然后便坐在枯井旁等待太監(jiān)送飯;倘若太監(jiān)忘了送,那便空著肚子罵皇帝,罵司徒家,掐蟑螂,打老鼠……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樂趣。 譬如那個蘇嬈,她的爹爹是個清廉小縣主,她卻偏生養(yǎng)得尖酸又刻薄,三句不和就掐架。這會兒也不知誰人得罪了她,又在墻角扭成一團撕扯著臉皮兒; 還有被沁兒尿了一臉的胖子,三品鴻臚寺卿的寶貝千金,吃得珠圓玉潤(膘肥體壯),本不愁嫁人,非要進宮纏皇帝。連侍寢都不得一回,便被趙慎拋進了冷宮……趙慎對不喜歡的東西倒真是分毫不留情面。 亦或是正趴在墻頭望風的“包打聽”,快四十歲的人了還靈活得像只猴子,冷宮這般閉塞,她倒是不知從哪兒打聽來那許多時興消息。 …… 人物形形色色,不需要敲鐘打磬,唱開來就是一場戲。 “呃嗚嗚~~”枯樹樁旁,沁兒正仰著小腦袋,和發(fā)絲斑白的老貴妃說他的小倉鼠。許是覺得老貴妃只顧自說自話,不肯聽他,好看的眉頭便皺起來,揮著小手兒抗議。 那天晚上胖子到底沒捻死沁兒。沁兒一泡尿尿了胖子一臉,被她從半空中扔下,阿昭沖過去接住了。從此胖子便算是和沁兒結了大梁。不過阿昭那一聲凄厲慘絕,倒是亦唬住了女人們,不敢再背著她下毒手。 冷宮中所有的人都不肯與沁兒交好,只除了這個七十多歲的老貴妃。她是當年外祖母的手下敗將,對司徒家簡直恨之入骨。在床頭掛了個白布小人,肚子上寫著大大的“司徒”二字,每天早起扎兩針,睡前扎三針,恨不得早點兒把司徒家扎倒臺。可她已經耳聾了,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仇人半年多前就已經離世,也不知道此刻坐在她對面的就是仇人的子孫。每天醒來便是在晾衣繩下罵司徒琰,不停不歇,這或許已經成了她活著的唯一樂趣。 阿昭忙碌的時候,便將沁兒抱到她對面,一個是聾子,一個正在咿呀學語,兩個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誰也聽不懂誰,沒完沒了,卻各個義憤填膺。 “啪、啪!”阿昭對沁兒拍了拍手。 沁兒扭過小腦袋,見是一襲荼白素裙的青桐jiejie,連忙顛著小胳膊小短腿兒向阿昭爬過來。 已經九個月了,學會了爬,還會扶著籃筐扭扭歪歪地站起來。小小年紀的他,竟也好似讀懂了什么,沒有從前的一點兒嬌氣,也從不刻意給阿昭添麻煩。冷宮里時常忘了送飯,阿昭把發(fā)硬的饅頭用開水糊了喂他,他亦乖乖的吃下去。沒有玩具也不哭,肚子餓了也不鬧,從來不生病,看見阿昭就笑,總怕不小心惹得她不開心。 他的眼睛像趙慎,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總像是藏著幾分瀲滟。阿昭看了心里忍不住就痛……知道沁兒在討好,他怕自己這個唯一的舊人再將他拋棄。 彼時阿昭對趙慎的恨便又增加了幾分。 阿昭把小棉襖套進沁兒的胳膊,腰帶扎起來,松垮垮的,不合身呀,看起來就像一只短腿熊。阿昭便親著沁兒的小臉笑。 “么、么……”沁兒把手心里的糖餡喂給阿昭吃,包得太久都化了,黏糊糊成一團。他在學說話,一開口就是叫“么、么”,卻不像姜夷安的女兒,先叫的是“噠、噠”。 阿昭看到沁兒吧嗒吧嗒吐著小舌頭,心里頭便都是溫暖,把糖餡含進嘴里,又反哺給了沁兒。 趙慎在安葬完自己的第五天,便迫不及待冊封了姜夷安為德貴妃。姜夷安特地賞了冷宮幾盒吃食,還給沁兒送了一套被褥。褥子被胖子搶了。阿昭才剛來,沒有資格分吃食,只拿了半塊糖,每天掰一點給沁兒解饞;又去無人的荒涼后院給司徒家燒了一回紙,沒有更多的悸動。 “呱當——” 執(zhí)事的太監(jiān)把側門打開,懶散著聲音道:“透氣兒了啊,一刻鐘就關門?!?/br> 透氣兒了便是放風,每天在冷宮前面的一片枯草地、灌木叢旁散散筋骨,但不可以越過來時的那片青磚舊墻。隔著墻的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有皇帝的世界,冷宮中的女人不屬于那里。 這也是德貴妃晉升之后的福利,她姜夷安如今是后宮最尊貴的妃子,她謙卑柔順、聲明大義,鼓勵皇上雨露均沾,后宮嬪妃無不對她感恩戴德。 阿昭把沁兒抱去灌木叢旁的角落,只有這時候她才可以偷偷開口同沁兒說話。在冷宮中沒有人愿意教沁兒開智,她要教他認識世界,和自己的名字。 阿昭用木棍在紅土地上輕劃:“‘沁’,三點水一顆心,沁兒你看,這就是你的名字?!?/br> ……三點水一顆心,趙慎起的真是別有用意。 阿昭的聲音依然很難聽,喑啞悶澀,就像是幾十年都未曾開口說過話的耄耋老人,連吐字都帶著陰氣。然而沁兒卻并不害怕。 “繼——”沁兒伸出粉嫩的小指頭,學得含糊不清,卻很是認真。 所以青桐其實是能夠說話的,至于她為何要裝作啞婢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阿昭也已經無從去深究,過去的都已成過去,其余沒有意義。 她要教好沁兒,她不會一直呆在冷宮,她要想辦法出去。 阿昭想,她一定要讓沁兒比趙慎的任何一個兒子都出色,他從她手里拿去的她都要他還回來,他欠她的,都要還她。 她要讓他后悔今日的一切所作所為,他想要忘記的,她偏要讓他記起。她要讓阿昭成為他心中一輩子抹不去的痛,一輩子心中不安。 “乖,沁兒自己玩會兒啊,青桐給豬豬扎個小房子。”阿昭親了親沁兒的小臉蛋,轉身去揀枯枝。 豬豬是沁兒撿到的一只小倉鼠,銀白色的皮毛,眼睛黑亮亮的,受了傷躺在草叢里吱吱叫。沁兒在冷宮里沒有任何玩伴,看到豬豬便舍不得挪開眼睛,阿昭便救起來給他當了玩伴。胖子卻心心念念要偷去烤了吃,唬得沁兒連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非要阿昭用繩子綁了豬豬在床頭,才舍得閉眼睛。 枯干的灌木叢里雖有落單的藤條,然而亦多荊棘,阿昭一邊仔細找尋,一邊澀啞地同沁兒說話。 “呃嗚~~”沁兒的聲音卻應得越來越小,忽然便安靜下去。 草地上有細碎腳步聲襲近,阿昭心弦莫名一緊,連忙倉惶沖出樹叢:“沁……” “啪!” 胸口的藤條掉了一地,那言語尚在口中,瞬間又消失了聲線。 那人是誰? 他依舊是那般清寬硬朗的身型,著一襲靛青色開襟長袍蹲在地上,里襯的素白衣襟沾著晚秋枯葉,葉尾將鬢間墨發(fā)輕拂,側臉看上去是那么清冷而剛毅。 為何修長手指撫著沁兒粉嫩的臉蛋,眼睛里都是荒涼?明明他從前是北魏第一紈绔的皇室嫡親,六年不見,怎生得卻變成這般蕭瑟寂寥? 阿昭的步子有些發(fā)顫—— 燕王趙恪,先帝五皇弟趙安最小的兒子,曾經鄴康城里叱咤風云的一個人物。 廣陽公主說:“恪兒雖比你年小一歲,然而卻是母后與我最為合意的人選,他一定會把你捧在世間最繁花高處,從生直到逝?!?/br> 阿昭卻不信。 趙恪是誰?是六歲就騎著駿馬馳騁獵場的陰鷙少年,是七歲就當街軋傷六旬老漢的世家紈绔,是四年氣走十五位先生的頑劣子弟……是看到自己在天壇上同趙慎說了句話,回頭便告了祖母的壞小子。 一個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壞小子,他怎么會懂得疼愛自己?她才不要他。他害得趙慎在天壇下跪了一夜。 那個落雪的大漠荒野,若不是他遲遲拖延,不肯送自己回營;若不是他撕開自己的衣襟,借著藥勁在她的頸間強落下紅痕,又怎會讓趙慎質疑了自己這么多年? 阿昭的初掖沒有落紅。 阿昭不想看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 紅臉蛋更新了*^^*,昨天留言的親們全送紅包一個,謝謝大家的支持,下回還有不定期贈送紅包哦,么么噠o(≧v≦)o~ ☆、第6章 落花紅 北魏幅員遼闊,由中原延及北方大漠。漠北是赫奴人的聚居之地,赫奴人性野蠻、喜廝殺,時常在邊境搶掠漢人城池性命,阿昭的爹爹就常年駐守在這里。 不同于低霾沉郁的京城鄴康,這片戈壁與草原的混搭之地,旦入了秋放眼過去便是一片蒼茫浩蕩。 傍晚西歸的落日在地平線上打出金黃,營地里cao練的士兵呼喊聲震天響。阿昭駕著馬一個人溜出營房,天蒼蒼,野茫茫,馬蹄聲踢踏踢踏在曠野里馳騁,煞是清爽。見一只麋鹿在前方徘徊奔跑,一時玩性貪生,想要將它捕為寵物,便持韁追上前去。 她的身材從來就不瘦弱,哪兒該豐哪兒該滿,總是勻稱得恰恰好處。穿一抹收腰窄袖騎馬紅裝,那黑亮的發(fā)辮在風中飛揚,十六歲的年紀,就像山椒兒一般好看。 暗處里一直箭頭卻瞄準了她。 野蠻的赫奴人早已對司徒家軍咬牙切齒,他們用一只馴服好的小麋鹿,想要把這個傳說中的北魏第一明珠俘虜。他們要把她作為羔羊奉獻給自己的單于,讓威猛的領袖將漢女的貞潔踐踏。 阿昭就這樣入了他們的埋伏圈。 那一只利箭毫無預兆地從山坳間颼颼飛出,嚇得馬兒前蹄失措,險些將阿昭拋出丈外。眼看就要被大網覆罩,千鈞一發(fā)之際,忽然前方極掠而來一道清偉身影。 “放肆!誰敢動小爺盤里的菜——” 是趙恪,這個桀驁不馴的家伙,他不去和爹爹學習攻城防守之道,竟又偷偷地跑來跟蹤自己。 卻來不及去討厭他,整個兒已經被趙恪撲倒在地上。 趙恪替阿昭擋了一箭,忍著左臂的劇痛,一手攬住阿昭的腰谷,一手持劍將網格亂砍一通,然后抱著阿昭連人帶馬滾下了沙坡。 漠北的天氣,白日里曬得悶躁,入了夜卻冷得結霜。 中了毒的趙恪牙齒咬得咯咯響。少年著一襲玄黑勁裝,墨色長發(fā)用玉簪在冠頂輕束,兩鬢垂下來一縷輕揚。此刻那俊逸的容顏上都是冷汗,明明忍得難受,卻偏要做足了底氣,怕被心上人看去窘迫,太傷爺兒家的臉面。 赫奴人無德,那利箭原來浸染了媚毒之藥,想要迫阿昭主動就范。阿昭心里都是后怕,然而看著趙恪腰腹下的變化,忍不住卻又氣窘到不行。 這個玩世不恭的家伙,他才十五歲,怎生得身量就已經這般高。清寬的肩膀,窄緊的腰復,兩條腿修長又硬朗……明明大家都是少年,他的那里竟然就已經長成那樣大。 阿昭不是傻子,嬤嬤們從她十二歲起,便在廣陽公主的授意下有意無意地讓她知曉一些,紅塵情事該懂的她都已有了朦朦朧朧。阿昭想,這小子必然沒少在外面少花天酒地。 她便討厭他,因為想起來趙慎的嚴謹與持重。 阿昭拍拍袖子站起來,走到沙坑旁去打馬:“我先走了,去找個人來救你?!?/br> “撲——” 只她的步子還沒邁開,趙恪卻已經伸出來一只腳把她勾住。 壞小子,打小就愛惡作劇,他一點兒也不懂心疼女人。 阿昭整個兒趴倒在趙恪的胸膛之上。 那一縷女兒清香拂面,趙恪臉上的紅暈更甚,卻兀自裝得清風云淡。他撿起石頭去鏢馬,把馬兒趕得遠遠的,然后惡劣地閉起眼睛不說話。 阿昭發(fā)怒了:“趙恪,你到底想要怎樣?” 很久了,趙恪才睜開眼睛一瞥,陰涼涼地說道:“我走不了,你也不能走。我們一起死在這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