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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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圍著大方案團團而坐,飲酒吃rou,好不熱鬧。 接近子時,隨隨照舊離席去廚房煮面,回來時眼中仍帶著些黯然,但那黯然也像陳釀一般,悲傷已經(jīng)沉淀下去,剩下清澄的懷念。 第68章 六十八 幽州的白家宅院中一派熱鬧喜興, 蔚州的驛館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樣酷寒的時節(jié),又是年尾,很少有人在尺深的積雪中行車走馬, 整個驛館中只有他們一撥客人。 家家團圓的時節(jié), 驛館逆旅總是顯得格外冷清。 桓煊吩咐驛丞準(zhǔn)備了最好的酒菜,讓侍衛(wèi)們在堂中聚飲, 聊慰思鄉(xiāng)戀闕之情——于他而言長安與羈旅沒什么差別,侍衛(wèi)們卻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關(guān)六郎想起這日非但是歲除,也是齊王的生辰,特地讓廚下準(zhǔn)備了長壽面。 因齊王不喜羊rou腥膻, 面是雞湯煨的。 驛仆將面端上來,湯還是滾熱的,白氣蒸騰。 桓煊定定地看著那白霧,眼神漸空, 仿佛那白霧對面有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他執(zhí)箸的手微微顫抖, 不等將面送入口中,胸中血氣翻涌, 喉頭一甜。 他放下銀箸,拿起酒杯飲了一口, 將喉間的腥甜強壓下去,對眾人道:“你們慢用,孤先失陪?!?/br> 齊王大病一場, 身體仍舊虛弱, 總是早早便就寢,侍衛(wèi)們也不以為怪,紛紛避席行禮,恭送他離席。 只有關(guān)六郎瞥了眼那碗一箸未動的長壽面, 望著齊王的背影暗暗嘆了口氣。 桓煊早早熄了燈燭躺在床上,又是一個孤衾獨枕的年關(guān),他的心境卻與去歲大相徑庭,那時候他在淮西的兵營中歸心似箭,如今他卻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四顧皆是一片蒼茫,已沒了歸處。 翌日清晨,窗紙仍舊一片昏濛,桓煊被庭中“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響吵醒,起身披上狐裘走到庭中,果見侍衛(wèi)們在庭中燃爆竹。 關(guān)六郎見了他道:“殿下元辰吉祥。” 桓煊微微頷首:“同喜?!?/br> 他們在驛站中停留了半日,用罷午膳方才啟程。 齊王趕赴幽州時恨不得晝夜不歇地趕路,回長安時卻不急了,乘著馬車不慌不忙地前行,一日只走一驛。 在他們慢悠悠地往回走時,朝野上下早就為了他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齊王連月稱病不朝,連歲除宮中家宴和元旦大朝都沒露臉,朝野上下自然起疑,元旦大朝會后,太子遣了親信的中官和東宮藥藏局的醫(yī)官前去探望“纏綿病榻”的同胞弟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齊王壓根不在府中,也不在別院。 太子大驚,立即進宮稟告天子,天子拿來齊王府內(nèi)侍總管高邁一問,真相便瞞不住了。 若齊王只是個沒實權(quán)的閑王也罷了,偏偏他還掌著神翼軍,私自離京自然不是小事。 不久之后,齊王私自離京的消息不脛而走,據(jù)說還是為了一個女子,朝野上下頓時物議紛然,彈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地遞到皇帝案頭。 桓煊在太原驛接到皇帝催他回京的敕書,臉上依舊不見絲毫焦急之色,只是回了一封私信解釋情由,仍舊不緊不慢地往長安行。 齊王一行回到長安時,已是鶯飛草長的時節(jié)。 長安城里春景妍媚,城南曲江一帶柳絲拂岸,杏花如云,隨處可見穿著輕薄春衫打馬游春的都人士女。 可這明媚祥和的麗春景象與馬車中的桓煊沒什么關(guān)系。 他回到王府,立即盥洗沐浴,換上朝服,去蓬萊宮中請罪。 皇帝剛與朝臣議完政事,與太子一起從思政殿出來,一見三子,抄起紫檀拐杖便要往他身上砸。 好在太子攔住了他:“阿耶息怒,別氣壞身子,叫臣工們見了也不像話。” 轉(zhuǎn)頭對桓煊斥道:“三郎,你也太胡鬧,你知道你私自出京,阿耶為你擔(dān)了多少心?” 桓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皇帝俯首道:“兒子罪該萬死,請阿耶責(zé)罰?!?/br> 皇帝抿唇不語,臉上怒容絲毫不減。 太子勸道:“阿耶,先回寢殿再說吧?!?/br> 皇帝瞥了三子一眼,點點頭。 到得溫室殿外,皇帝向桓煊道:“你去階下跪上兩個時辰?!?/br> 桓煊沒有二話,立即依言跪倒在地。 太子扶著皇帝回了寢殿,親手奉了參湯,溫言勸解道:“阿耶別與他置氣,三郎就這性子,他已知錯了?!?/br> 頓了頓道:“兒子看他清減不少,臉色也憔悴,想是一路上舟車勞頓,連跪兩個時辰,恐怕受不住?!?/br> 皇帝冷哼一聲:“跪兩個時辰算什么,朕不打死他已算容情了?!?/br> 太子目光微動,正欲再說些什么,皇帝揮揮手道:“你不必替那逆子求情,就讓他跪著?!?/br> 他重重地將龍泉窯青瓷碗往紫檀案上重重一磕,參湯灑了一案。 “此事你不必理會了,”皇帝向太子道,“你宮里近來也多事,早些回去吧。讓他跪足兩個時辰再說?!?/br> 太子只得道:“那兒子便先告退了。” 桓煊一場大病后又連月長途跋涉,氣虛體弱,跪了不到一個時辰,額上便沁出了冷汗,他咬牙繼續(xù)跪著,從午后一直跪到日暮。 最后一縷殘陽抹過琉璃瓦,終于有個中官快步跑下臺階,將他從地上扶起,扶他上了步輦:“齊王殿下,陛下有請。” 桓煊在冰涼冷硬的金磚地上跪了兩個時辰,膝蓋幾乎失去了知覺。 降輦走進皇帝的寢殿時,他的雙腿仍有些打顫。 皇帝看著蒼白慘悴、形銷骨立的兒子,嘴角牽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你這回也太不像話了?!彼刂氐嘏牧艘幌聨装?。 桓煊再拜頓首:“請阿耶責(zé)罰?!?/br> 皇帝沒好氣地乜他一眼:“你想再跪兩個時辰,把這雙腿跪廢了?” 頓了頓,冷笑道:“廢了也好,省得你為了個婦人往千里之外跑?!?/br> 桓煊垂著眼簾不發(fā)一言,濃密的睫毛投下青藍(lán)的影子。 皇帝忽然就想起另一張臉,另一個兒子,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千里迢迢地跑過去,人找到了?” 桓煊抿了抿唇,搖搖頭。 皇帝摩挲了一下幾案邊緣的弦紋:“你剛打下淮西,朝中那么多眼睛盯著你,就怕找不到你的紕漏,你還鬧出這些事來?!?/br> 頓了頓道:“武安公世子的事是你做的?” 桓煊并未辯駁,臉上也沒有絲毫驚異之色,皇帝有心要查,他和趙清暉的這點恩怨瞞不過他。 皇帝沉下臉,又拍了一下幾案:“胡鬧!為個婦人就向人家武安公的獨子下手,你叫朕怎么向人交代?” 頓了頓又道:“最近那么多朝臣彈劾你,武安公在背后出了多少力,你可知道?朕便是想包庇你,總要給群臣一個交代,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場?” 他說完,便用鷹隼似的眼睛盯著桓煊。 桓煊再拜頓首;“臣身為將帥,擅離職守,請陛下降罪。” 他說著從腰間解下一物,雙手呈上,赫然正是神翼軍虎符。 皇帝沉吟半晌,終于還是接過虎符:“也罷,朕暫且替你收著,先堵上悠悠眾口再說?!?/br> 頓了頓,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怎么去了幽州一趟,比打了場仗還憔悴,趁著邊關(guān)無事,你好生將養(yǎng),若烽煙再起,朕還要你為江山社稷效力。” 桓煊道了聲“遵命”。 皇帝道:“起來說話吧?!?/br> 桓煊謝了恩起身,皇帝賜了坐榻:“你一回京便入宮,午膳都沒來得及用吧?” 向中官道:“去傳膳。” 頓了頓又道:“叫廚下先送些參湯來。” 桓煊陪著皇帝用罷晚膳,出了蓬萊宮,便即回了齊王府。 翌日,他讓高邁將自己的物品從山池院搬回齊王府,把高嬤嬤和一眾仆役撤回王府,連同福伯和閽人也撤了回來。 隨隨為數(shù)不多的遺物被他一件件親手裝進箱子里,放在她住過的小院子里。 最后,一把大鎖落下,整座山池院便成了一座荒宅。 …… 桓煊回京第三日,皇帝下了正式敕書,因齊王憂勞成疾,暫且解除神翼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由副將暫領(lǐng)兵權(quán)。 不出半日,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 太子聞訊后,親自去齊王府看望胞弟,叮囑他安心將養(yǎng)。 第二個來“探病”的是大公主。 她見到桓煊的模樣嚇了一跳,去了幽州一趟,他又瘦了不少,說瘦骨嶙峋也不為過,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無。 桓煊將他在幽州染上風(fēng)寒的事簡單說了一遍,他說得輕描淡寫,大公主卻能想見這場病的兇險。 她不由仔細(xì)打量弟弟,比之離京前,他變得異常平靜,眼中看不見悲傷、憤怒,先前的瘋狂也不見了,仿佛一切都從未發(fā)生過。 起初她還以為他終于將鹿隨隨的事放下了,可隨即便發(fā)覺他這模樣不太正常。 他甚至向她笑了笑,然而笑容也和眼神一樣空,大公主簡直懷疑他的內(nèi)里是不是已經(jīng)被挖空了,往里投一塊石頭能聽見回音。 大公主心中酸澀,先前他發(fā)瘋,她擔(dān)心,現(xiàn)在他不瘋了,她更擔(dān)心。 可是擔(dān)心也無濟于事,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扯些閑話,指望能分他的心。 她自然知道齊王私自離京的風(fēng)波能鬧那么大,必定有太子的手筆,不過兩個都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也不便多說什么,便避開虎符之事不談。 兩人對弈了一局,大公主心思不在棋局上,不多時便被殺了大龍,自己認(rèn)輸了。 兩人收著棋,大公主忽然想起一事:“你不在京中這段時日,寧遠(yuǎn)侯府的內(nèi)宅出了點事,與阮月微大約有些關(guān)系?!?/br> 桓煊聽見阮月微的消息,卻是一臉無動于衷,連這個名字似乎都已很遙遠(yuǎn),引不起半點波瀾。 大公主知道他對阮月微早已沒了那種心思,因此談起她也不避忌。她接著道:“太子妃的一個庶妹自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