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崖
秦晌無奈地瞪了六道一眼,六道今個兒高興,一張銅皮做的面孔笑得眼睛都沒了,只當看不見。等各派掌門一拜完就遣弟子將他送走,似乎也知道秦晌不喜歡與人應酬,替他解圍了。 張逢夏不便跟過去,去參加了六道的慶功宴。慶功宴在天女峰上舉行,修真界的各色仙果瓊漿不勝枚舉,供人食用不加限制,都是增添修為的好東西。天衍宗氣派,家底更是豐厚,主桌的各派掌門還能談笑自如,其他隨行的各派弟子就不同了,迫不及待多拿多吃,又怕丟了門派的臉面,反而拘謹。 今個六道順利渡劫,進入大乘期,道賀之人源源不斷。天衍宗弟子往來穿梭將賀信遞到六道面前朗誦,都是修真界有名的人物,甚至散仙也來道賀,眾人俱是大驚,更是對六道奉承吹捧。在場都是與六道關系親密的,六道渡劫成功他們也臉上有光。只有一人,宴席開始時就陰沉著臉,一杯接一杯喝著奉天雨露,封一才瞧見張逢夏異樣,目光中透出些許晦暗。 借著酒興,封一才打開話匣:“沒想到秦先生是天衍宗高人,上回稽云山上封某著實怠慢。不過當日封某就言,秦先生修為高深,又視名利為無物,必非常人,在咒法上的造詣更是無人能及。今日得見秦先生施展混元霸體功,更覺深不可測,叫人佩服?!?/br> 百歲相士:“難怪封掌門一力作保,此等人品怎可能與魔道為伍。我現(xiàn)在才明白,天衍宗弟子嘛,除魔衛(wèi)道正氣當頭?!?/br> 都是恭維天衍宗的場面話,六道聽了只當耳旁風,說:“師兄不喜宗派事務,是以云游四方潛心修煉,今日回來是天衍宗大喜事?!?/br> 封一才:“六道真人即將飛升,秦先生此刻回來天衍宗正是時候,有他坐鎮(zhèn)天衍宗,真人大可放心了?!?/br> 氣氛忽然一滯,人精都聽得出封一才在試探六道口風,六道飛升后究竟何人當家,這才是在座最關心的問題。 覺醒起身拱手道:“天衍宗尊卑有序,天衍宗弟子自當聽從師伯差遣?!?/br> 到手的掌門之位拱手讓人,在座各位家長都觀他神色,端正嚴肅,絲毫沒有敷衍違心之相,不由暗暗點頭。 誰知六道搖頭說:“師兄最受不得拘束,覺醒啊,掌門人這種累人的差事還是由你來擔吧。” 覺醒略一遲疑,領命:“是,師尊。” 還是覺醒當掌門,在座之人都松口氣。 百歲相士:“哈哈,既然是六道真人師兄,修為一定深不可測,那招金剛伏魔使得如火純青,我記得是天衍宗最高奧義。” 六道噙著笑意持起玉杯,淡淡說:“師兄在我入門時就已通曉天衍宗所有功法,千年來在外游歷,專心潛修,想來修為早已超我千百倍?!?/br> 眾人再驚,暫且不談六道此言有多少抬高秦晌的意思。他們抓住兩個關鍵詞,六道入門時秦晌已經(jīng)有了一身功夫,可見兩人修行時間本就懸殊。而那以后已是千年時光,一千年讓六道修成了修真界一代宗師,以此推算,秦晌豈不是連散仙也不須多讓。 或許這一千年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致使秦晌至今沒有渡劫,或許他的修為一直都停滯不前,封一才等人剛存有僥幸心理,又想起自己根本看不透秦晌修為,心里一沉,覺得還是不要樂觀的好。 天衍宗大擺宴席七天七夜,于修士而言根本算是小請小宴,七天一到六道就遣人送客。諸位掌門急于回去安排布置,六道渡劫又來了個秦晌,今后修真界門派的排名該如何,他們心中沒底。 “張宗主,我見你席間神色憂慮,還在擔心師伯?”人已走光,覺醒見張逢夏還在廳內不肯離開,得了空閑來詢問。 張逢夏環(huán)繞四周,問:“六道真人呢?” “師尊去和師伯說話了?!庇X醒貼心地說:“師伯剛回來,在和師傅敘舊,張宗主,我給您安排客房,你先住下,多等兩日可好?” 張逢夏略猶豫,同意了,覺醒隨后著人安排。 追思崖位于后山,從一線天穿過踏過百來個石階就到了。這里是天衍宗屬地卻沒有任何標識,除了石階被磨得發(fā)亮幾乎看不出人工修葺的痕跡。山壁上布滿了苔蘚和蕨類,透光處可見水汽形成的七彩虹色,浮在半空探入崖深處。 六道剛踏足崖上,就見到秦晌盯著一方被燒焦的草坪出神,看那樣子,已經(jīng)神游了好些時候了,頭發(fā)上都是露水。 他嘆口氣來到秦晌身邊,說:“當年師尊崩世,你意欲留下他的元神,羅天輪回盤逆行造成的燒灼千年來沒有草木能遮蓋了去。師兄,我以為你早看開了,原來跟追思崖一樣,再也抹不掉這痕跡了?!?/br> 細看,草坪上并不是尋常焦黑的燒灼痕跡,枯草在陽光中閃著細密的金色,會讓人產(chǎn)生金子反射的錯覺。周遭草木春暖而發(fā)寒風枯竭,年年如此。只有這里不足一平的枯草,永遠不會萌發(fā),也從未凋零,就那么枯了,壞了,風吹雨打都不能減滅一分,雜草花籽也不能占了一厘。就好像秦晌和六道心里的傷痛,再也抹不去。 “別叫我?guī)熜?。”秦晌面無表情背脊僵硬:“尤只有你一個弟子?!?/br> 六道張張嘴,話語化作一聲嘆息:“即使你不承認,我們身上的功夫是同一人教的,我不會忘記,你手把手教我通背拳?!?/br> 秦晌抬頭,看著六道一頭華發(fā),笑道:“木墩子老了還是愣,我已經(jīng)滅嬰重修,修習的根本不是尤的功夫,算哪門子師兄?!?/br> 六道繃臉,擺出一派宗師的架勢,道:“我已經(jīng)對外宣稱你是我?guī)熜郑X醒的師伯,絕無戲言。” 秦晌無奈搖頭,喃喃道:“木墩子。”找個平坦巨石撩袍坐下,說:“這些年你混得不錯,居然開宗立派鬧出不小的動靜?!?/br> 見他神色如常,六道也找塊石頭盤膝而坐,道:“在外闖蕩結交了幾個朋友,后來收了弟子,他們就推舉我當掌門,小打小鬧打發(fā)時間,沒想到發(fā)展到今天地步?!?/br> 秦晌覺得理由當然:“混元霸體功錘煉自身,修習前期進展緩慢,考驗心性意志力,能堅持下來的都是根基穩(wěn)固心正不偏之人??v使你無意發(fā)展門派,旁人也會將你和你的門人推上去,這個世道正氣不盛,很需要你們來鏟jian除惡?!?/br> “不錯,急功近利之人事事算計不利修行,反而是自持苦修之人得窺天道?!迸匀硕佳粤罋v經(jīng)辛苦才讓天衍宗得到修真第一的位置,其實正如秦晌所言,天衍宗的凜然正氣正是修行之人最該持有又萬難堅守的品格,只要恪守本心,修行之人自會推崇備至。 六道關切地問:“師兄這么多年去了哪里,我看你一切尚好,可是找到師傅了?” 秦晌一怔,垂下眼簾掩住疲色,悶聲道:“啊,找到了。他過得很好?!?/br> 六道仔細觀他神態(tài),有時過境遷的感慨,有辛苦疲憊的無奈,卻沒有了當年痛徹心扉的苦痛,不由眼前一亮,試探著問:“師兄,你已經(jīng)……放下了嗎?” 秦晌垮了雙肩,嘆道:“別提了。用了整整一千年的時間才看穿,你可別問我哭了幾次,真是不堪回首啊?!?/br> 六道哈哈大笑:“終于又見到當年那個放蕩不羈的師兄了,初一見你還以為師傅回來了呢?!?/br> 秦晌聞言渾身一震,六道說:“修習啟天決不能心存執(zhí)念,否則走火入魔不人不鬼,六道之中無處安身。師兄,當年師傅給我起名六道,就是為了提醒你時刻謹記自己處境,不可背離六道。啟天決修煉沒有元嬰,全憑神魂,最是不穩(wěn)。當年師傅渡劫失敗,你搶來羅天輪回盤要強留師傅元神,心緒大亂。后又去尋找?guī)煾档霓D世……既然修煉啟天決不能心存執(zhí)念,你如此癲狂我以為你已走火入魔。我以為你在劫難逃,從此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你居然回來了,可是有了大機緣?” 秦晌閉目,說:“既然是人,怎可能沒有執(zhí)念。尤轉世了,我日日夜夜在凡間尋找,執(zhí)念越積越深,總會達到頂點。逼不得已我身外化身斬執(zhí)念封記憶,待修補了rou身才解封,幾次三番幸得活命?!?/br> 六道雙拳緊握,心中大駭。身外化身是門高深的法術,練到極致□□亦有神識,同本體無二。但秦晌所說斬殺執(zhí)念,封存記憶,竟是要仰賴自己的□□才能做到,可想而知他當時的元神rou身都已瀕臨崩潰,實是無法而為之。聽起來可行,實則不可思議。 千年來秦晌無數(shù)次地斬殺執(zhí)念,修為無數(shù)次化去重來,今日師兄弟能夠重聚,可說是純屬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