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張?zhí)?，蕭護(hù)很少來宮中。張?zhí)鸁o事也不宣他，她安然宮中當(dāng)主人，日子樂得無邊，是個不插手朝政的人。

    慧娘也就很少來宮中。只是聯(lián)系不少，張?zhí)羧钗逅蜄|西給她，也方便顧孝慈無聲無息傳個消息。慧娘有新鮮東西，也讓人送進(jìn)宮里。

    兩個奶媽馮mama和陳mama，才是時常進(jìn)宮的人。所以寧江侯說，蕭護(hù)還沒有封王，派頭已經(jīng)出來。他幼年的奶媽，是在太妃面前也有座位的人。

    在蕭家里，原是下人。

    有人不滿，也只能干看著，沒有半點(diǎn)法子。

    久不進(jìn)宮的慧娘，邊走邊看宮中景致。又過上兩天，又有不少迎春抽嫩芽。石頭上高處雪水化干，日頭照著熠熠生輝，是塊上好白玉石。

    又有翠幛新修，新插竹竿嫩黃。流水嗚咽，是到了一處急湍處。有幾片微紅色在其中，像是誰的胭脂凈面水。

    初春時分，輕冷緩寒中，綠草茵茵，早綻黃花有瑟瑟，又嬌柔得妖嬈?；勰镆宦沸衼?，看得賞心悅目，面有微笑。

    也有幾處斷垣殘壁，間中有姹紫嫣紅數(shù)點(diǎn)，還在說著那舊日的繁華落盡時，兵荒馬亂行過此處。

    慧娘也一樣看得心曠神怡。

    曾經(jīng)兵亂，現(xiàn)在安寧，不是更應(yīng)該看好的地方。

    張?zhí)鷮m中拜過，太妃宮中得意女官莫不出迎，蕭帥夫人尚能謙虛，謹(jǐn)慎地陪太妃說笑過，直言相告來見十一公主，求太妃賞個女官帶路過去。

    張?zhí)阎朗还饕尬榧揖藸?，忙關(guān)切地問：“是哪一個？昨天晚上我還猜測呢，是最壯的那一個？不然就是最高的那一個？”因舅爺們生得不好，怕慧娘多心，再加上一句：“都好呢?！?/br>
    大成長公主是無奈而應(yīng)允，不然她就要和蕭護(hù)撕破臉。張?zhí)鷧s是認(rèn)為好，反正是喜事。她興致勃勃和慧娘商討著親事，愿意開國庫取東西給十一公主添箱。她本沒有私開國庫的權(quán)利，不過為親事，是可以要求開國庫。

    慧娘早看出來這是一個一團(tuán)和氣的老人，當(dāng)然在文妃眼中張?zhí)莻€壞人，角度不同，各人看法就不同。

    因此不把敲打的話說出來，反而再說幾句討老人喜歡的話：“公主下嫁，是臣妾一門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哥哥們留在京里的有五位，大家爭呢，爭得不可開交。”

    張?zhí)劬α亮?，對不可開交這話笑呵呵。老人愛的是熱鬧，張?zhí)X子里浮出畫面，幾個大漢你爭我吵，說不定還拳打腳踢，一個一個爭著要娶公主。

    他們也知道娶公主是件美事情。

    拳打腳踢是有，不過是爭著往外推。

    “還有兩個呢，”張?zhí)@是安慰慧娘的話。另外兩個公主的親事，大成長公主說過她作主?；勰镞@才委婉地暗示：“十一公主是個好的，我看太妃也喜歡她，哥哥們又都爭，這才先許給他們。哪一個，還沒有定下來。本來大帥，”故作躊躇道：“本來大帥思念死去的伍大壯哥哥，說要先給他定個守節(jié)的人，余下的人才娶?！?/br>
    張?zhí)m然老，也聽明白了。她慢慢地笑著：“是這個道理，嗯，那就先讓十一成親吧，啊呀，要有喜事了，多好啊。”

    女官們都過來道喜，跪下來一片，鶯聲燕語的：“恭喜太妃，恭喜蕭夫人?！睆?zhí)呛堑匦χ?，慧娘告辭以后，還很有精神的和女官們商討親事怎么走，從哪個宮里走，當(dāng)然是她自己宮中走更能讓蕭護(hù)見恩典，又讓人去看宮室，好給十一公主住，又讓女官們提醒自己，大成長公主來時記得催定日子，又看自己還余下的衣服首飾，很大方的要拿出來給十一公主。

    最后才有點(diǎn)兒不高興：“駙馬回門，讓他多搽點(diǎn)頭油香粉，刮凈臉，打扮得體面些。”

    女官們熱鬧地嘻笑著，附合道：“讓他呀，再吃點(diǎn)蜜點(diǎn)心，把嘴吃得甜甜的，到時候多說吉祥話兒，太妃高興了好賞他?！?/br>
    “就是這話了?！睆?zhí)鷼g喜異常，當(dāng)天中午硬是多吃小半碗飯，這是后話。

    慧娘往十一公主宮中去。

    十一公主正心中不安寧，還要不時開解周妃。聽外面有人問：“豆花兒，周妃娘娘在嗎？蕭夫人來看她。”

    蕭夫人。

    這三個字如今是震撼人心的三個字。

    誰不知道蕭護(hù)大帥威震京都，他在京中有民心所向。而他最寵愛的，是唯一的夫人伍十三娘。

    周妃趕快就出去，十一公主跟在后面。見一個滿面春風(fēng)的年少婦人，穿著淡紫色團(tuán)花刻絲的宮衣，天還是冷，領(lǐng)子上出的有風(fēng)毛。

    天青色八幅湘裙，裙底隱有明珠光，不知是鞋子上有明珠，還是裙擺綴的有珍珠。

    肌膚勻凈，且白。烏發(fā)漆漆的黑，眸子烏溜溜的圓。發(fā)上翡翠頭面，不見半點(diǎn)兒紅顏色。知道她是為國喪中避嫌避到十分，可見這是個行事謹(jǐn)慎的人。

    慧娘是頭一回打量周妃，以前也見過兩回，一次是兵亂，慧娘救過她一回，當(dāng)時好幾個宮人在亂兵刀下發(fā)抖，事后才知道有周妃。

    又有一回，是在國葬上，遠(yuǎn)遠(yuǎn)的打一個照面，誰也沒看誰，眸子一掃而過。

    周妃真正的面容，是今天才看仔細(xì)。

    見十一公主像她，不過十一公主年紀(jì)小，還有稚氣。又志氣剛，才敢為自己謀親事，面上又有幾分少年人的倔強(qiáng)。而周妃娘娘，是生活磨圓棱角的人，面上一團(tuán)和氣，眸子不敢直視，沒有太妃的落落大方，也沒有大成長公主現(xiàn)在的咄咄逼人。

    這是個老實(shí)人。

    慧娘對周妃第一面下了個結(jié)論。

    不過面上老實(shí)，與人心老實(shí)是兩回事，權(quán)且看著。

    依禮，慧娘拜下來：“臣妾蕭伍氏見過周妃娘娘，見過十一公主?！敝苠岩宦?，她哪里敢當(dāng)?shù)闷鹗挿蛉说陌?，雙手扶起來，忙不迭地說不敢，這話不合體制，失去宮妃的身份。太妃的女官裝沒聽到，由著她去說。

    十一公主低眉順眼，雙手掂著帕子倒沒有失去公主的身份，輕聲道：“請蕭夫人宮內(nèi)安坐?！被勰锎饝?yīng)著，就對帶路的女官們笑：“不敢有勞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了?！?/br>
    女官們也不敢留，行個禮離開。

    慧娘就進(jìn)來，見這宮室也有新生嫩綠，初開黃花。不過宮室破舊，還沒有修繕。有些地方可見刀劍痕跡，有些地方，卻是舊日破損。

    宮內(nèi)，擺設(shè)全，卻式樣陳舊。這里偏僻陰冷，卻沒有火盆?；勰锟蓱z上來，想這是一對可憐的人兒。又想夫君讓自己來敲打，慧娘又笑自己心底太軟。這種地方更容易養(yǎng)出jian細(xì)來，她們?nèi)钡臇|西太多，方便利誘。

    周妃請她坐下，讓豆花送茶，難免面上微紅，不是訴苦，是知道自己窘迫。不衣食缺，卻不是皇家氣向，道：“才亂過，這算好的。以前，皇上最疼郡主，公主們也受屈?！笔还鬏p聲阻止：“母親。”

    自己的辛酸，最好是自己壓在心底。說出來，別人同情又如何？有時候別人的同情，其實(shí)也有著輕視。

    慧娘聽懂了，壽昌那郡主是橫行宮中，這事不必再提。她和氣地接過話：“今年艱難，各處整修就慢，你們吃苦想來都知道，不過一處一處的來，且不必著急?！?/br>
    “是啊，”周妃容光煥發(fā)，蕭夫人不小看自己，她喜歡了，又殷勤地問安好。十一公主見是個機(jī)會，就起身要辭出。

    料想她是來說親事的話，親事沒有好說的，反正自己是答應(yīng)的。她心中難過，不管哪一個，隨便嫁過去就是。

    只要能帶母妃出來，不怕嫁給黑熊精。

    她在心里把自己糟蹋到這種地步，老天似乎還嫌她不夠傷痛，又給她來了一下子。

    慧娘笑容滿面：“公主且坐吧，你是個聰明人，咱們也不必說那些避嫌規(guī)矩，你聽聽也好。”周妃也這樣想，自己笨嘴笨舌的，有什么條件要提，而自己說不清楚，反而委屈女兒。

    十一公主就坐下，自己終身大事，爭到這一步上，不能前功盡棄。她垂著臉兒，只把耳朵支起來。

    慧娘是主家，周妃母女心想好歹是個公主，又生得嬌柔，蕭夫人來，總得是許什么東西，收拾什么房子的話，母女們正好給個建議。

    還就是嫁什么人，總得給個準(zhǔn)話。

    蕭夫人一開口，周妃和十一公主一起震驚。

    這位年青的貴夫人，今年還不到二十歲，是除去長公主以外的京中第一貴夫人。她說話還真不客氣，雖然滿面是笑：“哥哥們還不情愿?！?/br>
    十一公主恨不能暈過去，直勾勾的對著地面看。

    “大帥，也在生氣?！?/br>
    周妃忍無可忍，弱弱地開口：“這話怎么說？”我們可是先帝之血脈。

    慧娘只有笑容是不失禮的：“那天我說親事許哥哥，公主們暈的暈，哭的哭，罵的罵，”再提那天的事，十一公主和周妃難免想到九公主，齊齊打個寒噤。

    慧娘滿意了，這是夫君要的效果是不是。她笑盈盈：“哥哥們不是一定要定公主，不是有這話出來，我為哥哥們的一片心，不想公主們不領(lǐng)情?！?/br>
    十一公主抿抿嘴唇。

    “公主們不領(lǐng)情到也罷了，當(dāng)著人讓大帥難堪，讓哥哥們也難堪。哥哥們回家去，本來發(fā)下宏誓愿，說是公主一定不娶?！?/br>
    周妃緊張地什么也忘了，現(xiàn)在你們說不娶？十一公主只能去自盡了。蕭家的人說不要，還有誰敢要？

    她不安到了極點(diǎn)，慧娘又安撫她：“是我說公主們下嫁，是幾輩子難修的福分，不是這亂世，怎么能有？”

    周妃舒服不少：“是這個話?！笔还髅嫔习l(fā)燒，這分明是說亂世中公主不值錢，才下嫁伍家。

    不值什么了才嫁，這話難聽得很。

    周妃卻想，這是大實(shí)話，你們也知道真是難得。

    蕭夫人又款款地笑道：“我喜歡呢，哥哥們沒什么說的，只是哪一個娶，他們還沒定下來。”周妃哆嗦了一下，手攥緊小桌子，快要求慧娘了：“夫人，這是公主?！?/br>
    不是一盤子由著你們分的菜。

    “是啊，我也這么說，所以我喜歡得不行，不管給哪一個哥哥都好，又怕別的哥哥們不愿意。”慧娘說過，呷茶。

    周妃松一口氣，這話里多少還有尊敬。她笑容放松幾分：“還有兩個公主呢，”慧娘微微一笑：“不妨你們說，我堂哥伍大壯將軍破皇宮那天戰(zhàn)死，大帥傷心過度，哥哥們傷心過度，曾說過以后成親，先給伍大壯哥哥挑一個守節(jié)的，他們再定親事?！?/br>
    十一公主一下子坐到地上去，面色慘白。

    周妃也腿軟了，不過還要支撐著來扶失態(tài)的女兒。

    慧娘認(rèn)真打量，她們是真的傷心還只是惱怒？要是jian細(xì)，就會惱怒得多，而傷心的少。要是真心只想嫁人，就會傷心的多，而惱怒的少。

    周妃母女哪里還有心思惱怒？全傷心去了。十一公主哆哩哆嗦的，這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她仿佛看到對面的宮墻上，一個英俊卻斜睨的男人在冷笑，他笑得有如神佛，或是這世上的主宰。

    憑什么公主們想暈就暈，想嫁就嫁？

    真是沒有道理。

    公主們不愿意嫁伍家舅爺，情有可愿。可大帥蕭護(hù)也有生氣的理由。換成一兩個月前，如果玄武軍不在京中，石剛謀反成功，新朝成立，什么公主，什么嬪妃，全是過眼云煙。

    沒有將軍們在，你們還有命在？

    你們得了命，就挑挑剔剔的，見到舅爺們要暈，等到九公主被扼死，為了性命就要嫁！

    豈有此理！

    十一公主瞪著墻角，仿佛那里有一個男人對自己冷笑。

    她憑空想像出來的蕭護(hù)生氣。

    這是她認(rèn)識到自己做事的不對，雖然她也有理由。

    誰做事沒有理由？壞理由也算！有理由不代表你就可以推動一件事，你以為你是世上主宰？

    蕭護(hù)當(dāng)然是有氣的，他讓慧娘來敲打，并定下再有公主要下嫁只能給伍大壯守節(jié)的話，就是他非常生氣。

    可他不至于和十一公主這種孩子生氣到她想像中的那種地步。還斜睨，還冷笑，大帥沒那功夫，讓十三娘進(jìn)來敲打，還是十一公主聰慧，求到十三面前。

    慧娘靜靜呷茶，身邊人和事仿佛全凝結(jié)。

    好心腸的十三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可她先忠于自己的丈夫，再眷顧自己的娘家。

    見這宮中頗似冷遇的擺設(shè)，慧娘想到自己逃難時。事實(shí)上她一進(jìn)來，見到宮墻上痕跡，就想到自己逃難時在山中露宿，夜晚害怕睡不著時，月光照在樹上的痕跡。

    和這墻上的差不多。

    不過一個是天然行成，一個是無人修繕。

    她是同情的，卻不能過于好心。

    伍家哥哥們長什么樣子，你也看到了？你還肯嫁，莫非有內(nèi)幕否？又見周妃母子害怕得不行，慧娘只有在心里祝愿她們，不要弄事情出來，不然大帥無情，自己也無情，哥哥們更不用說了……。

    見一對母女傷心的好些，慧娘淡淡又開了口：“大帥讓我來，還有一句話?！敝苠偹阒С植蛔?，一跤摔倒坐地上。

    要哭，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