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愛
周圍一片漆黑。 姜之年在這里困了好久好久,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每次深陷這塊走不出的詭異空間他都會遇到一些已經(jīng)逝去的、他并不想見到的人。 腳底踩著的不知道是什么,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空中,讓他恍惚覺得下一步就會墜入深淵。 他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道門,門的另一面有光源,透過細小的縫隙引誘著黑暗中疲憊的行客。 別推門……他在腦海中拼命吶喊呼叫,身體卻不受控制,眼里倒影著細細碎碎的光點,像乍然見到燈火的飛蛾,白皙細膩的手掌緩緩推開門。 門外是一個很大的庭院,粉色的花瓣飛舞盤旋。 一個穿著小短袖小短褲的孩子坐在鋼琴前面,手掌盡力張得很大,但也很艱難才能跟上節(jié)拍器,每彈一節(jié)就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腿也短短的,在離地面幾厘米的位置隨著節(jié)奏和旋律歡快地蕩漾。 “當——” “哎呀!” 他手握成拳用力砸了一下琴鍵,小孩子力氣小,反而把自己的手碰疼了,捂著小手噠噠噠地跑到一旁的躺椅邊上,奶聲奶氣的,嘟著小嘴撒嬌:“mama,不學鋼琴好不好?好難學??!年年的手都按不住琴鍵!” 躺在藤椅上看《圣經(jīng)》的女人放下了書,美麗姣好的面容上溢出溫婉的笑,她直起上半身,輕輕撫了一下蹲在身旁的孩子的臉,“那就先不學了,過幾天我去幫你請個好一點的鋼琴老師,到時候再學好不好?” “好!”小孩子高興地去追逐鄰居家的小博美了。 姜之年立在一旁,看著躺椅上那個溫婉動人的女人,嘴唇動了動,無聲喊了一個字,明知道不該繼續(xù)看下去,卻每次都像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一樣呆愣原地。 “年年,這是mama給你找的鋼琴老師,以后要跟著她好好學哦!學好了爸爸回來看到了會很高興的!” “是叫年年是吧?年年小朋友好,你可以叫我徐老師,以后我們一起彈鋼琴啦!” “好呀!徐老師好~” “誒誒!你好!” 兩個大人有說有笑地進了別墅,小孩子卻一下子換了表情,耷拉著腦袋跟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走著,等前面的人不見了才停住腳步,悄悄嘆了口氣,“mama每次都這樣,自己不學就讓我學……” 姜之年慢慢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子頭上的細卷毛,“對不起?!?/br> 都怪我做夢,你才會重復經(jīng)歷這些。 清脆悠揚的鋼琴聲在別墅的客廳、樓梯間、會客廳、空房間里飄蕩。 “徐老師,鋼琴課好好玩!我已經(jīng)喜歡上彈鋼琴啦!” “年年別亂跑,把這首彈完再去玩!” 小男孩嘻嘻哈哈地跑過,又被鋼琴老師叫了回去,mama仍舊躺在庭院的花棚下,聽著越來越動聽的鋼琴聲,手上拿著小手機給丈夫打了個電話。 “喂?老公啊,年年會彈好多鋼琴曲了,你不是最喜歡去聽音樂會嗎?快點回來讓年年彈給你聽,他可棒了……” “徐老師,你居然還會畫油畫誒!你真厲害!我爸爸最喜歡鋼琴了,而且我很喜歡你,他回來肯定也會很喜歡你的!”男孩子有些自豪,他爸爸雖然忙,但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帶好多好多玩具。 “是嗎?”徐老師笑了笑,嘴角的幅度有些駭人,“年年說得真好?!?/br> 如小男孩所期待的那樣,他爸爸的確對徐老師很滿意,每次他mama不在的時候兩個人都會關(guān)在房間里不出來。 “爸爸,你們在干什么呀?” 兩個赤身露體的人驚愣片刻,男人起身穿上衣服,把小男孩帶到客廳里,神色不見慌張,“年年,爸爸在和徐阿姨在玩游戲……” “那為什么要關(guān)上門玩呢?不能帶年年一起玩嗎?” “這是大人之間的游戲,小孩子不能玩。”男人給了小孩一塊糖,“別告訴mama好不好?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哦?!?/br> “好呀好呀!元叔說每個人都有秘密,年年有秘密!爸爸也有秘密!” “對,年年最懂事了!” “對不起……對不起……”姜之年被一股道不明的力摁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悲劇輪回上演。 “mama,我們?yōu)槭裁床辉诰司四抢锒嗤鎺滋炷???/br> “噓,年年小點兒聲?!毕逆律焓秩ネ崎T,俏皮的笑引得小孩子也咧嘴笑了起來。 “我聽說你爸爸回來了,我們給他一個驚喜好不好?” “咔噠。”門開了。 “砰——” 畫面一轉(zhuǎn),周圍的木質(zhì)家具沒了蹤跡,晶石地板變成了瓷磚地面,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 “賤人!我給你錢給你一切!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你就是這么對我的?為什么……為什么連我的孩子都收買?為什么我的孩子都不愿意陪著我……為什么要把我關(guān)起來?我沒有病……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那是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啊……賤人,賤人,活該……賤人!” 夏媛拿著一個杯子,里面的液體已經(jīng)倒掉了一半多,杯壁上貼著一個標簽。 h2so4。 姜成湛手臂劇烈顫抖,看著徐榕在地上亂滾,又不敢輕易去碰她,“榕榕!不要怕不要怕……保安!學校保安呢?夏媛!你冷靜點,把年年給我,他才七歲,不要傷到他!” 她把杯口對著姜成湛,往日精致美艷的面孔布滿淚痕,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剛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一手抱著懷里的孩子,“為什么啊姜成湛?我才是你妻子,你帶著她來參加校友會……你想過我的感受嗎?啊?你想過我的孩子嗎??。。 ?/br> “夏媛!榕榕是我的同學,她是受學校邀請來的,不是你想的這樣!”姜成湛怕夏媛把孩子傷到了,想說些什么讓夏媛冷靜。 臉部被濃硫酸燒得滋滋響的徐榕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意識不清,低聲嗚咽著。 “爸爸mama嗚嗚嗚……嗚嗚……”小男孩身上沾了一些硫酸,衣服被燙了幾個孔,短袖衫露出來的胳膊和手指上全是被剪刀和棍子弄出來的傷口。 “別哭了!” 耳邊全是哭聲,夏媛把孩子放到地上,看著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徐榕,腦子混亂不堪,她捂著腦袋使勁拍打,“別哭啊,你們都別哭了……” 硫酸瓶子從她手里滑落,掉落過程中傾灑了一些出來,有一滴濺到了孩子的手腕上。 “mama嗚嗚嗚……好痛啊mama……” 姜成湛趁機把孩子奪過去,“年年乖,醫(yī)生馬上就到了?!?/br> 救護車的聲音響徹云霄。 “哈哈。” 夏媛突然笑了,眼淚一顆一顆掉了下來,偏偏臉上帶著瘋狂的笑,難得清醒又糊涂,“原來早就勾搭上了啊……我就說呢,怪不得你喜歡鋼琴,怪不得你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突然要學什么油畫……怪不得呢……哈哈,就我最傻,哈哈哈……” 可能是見過太多次了,這個畫面里的姜成湛夏媛和徐榕之間的愛恨情仇并不能讓姜之年震撼,自私自利的他更在意那個趴在爸爸懷里已經(jīng)哭到失聲的孩子。 和他相比,這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有的孩子應該更可憐吧。 姜之年,比姜之年,更可憐。 眼前的景象又開始轉(zhuǎn)換,姜之年還沉浸在自我悲憫的情緒中沒出來,一聲鳴笛才把他拉進了下一個夢境。 天橋。 和他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天橋一模一樣。 由于剛完工通車,橋上的護欄還沒修好,只用零星的鐵絲網(wǎng)攔著。天橋上還沒多少車,只有幾輛趕時間的小轎車從雙行道上飛馳而過。 夏媛拉著小男孩的手,慢慢俯身蹲下來看著他,臉上是久違的溫柔似水,“年年,放手,mama好累了,不想回家了?!?/br> “mama不要走,你走了我就沒家了……不要走,你不回家,爸爸也不回家……” 夏媛臉上的溫柔凝固住了,嘴角的笑逐漸收了回去。 姜之年眸光一閃,手腳恢復知覺,立馬沖過去跪在地上捂住男孩子的耳朵,“不要聽!姜之年!不要聽!” 但無濟于事。 他在這個夢里只是個鬼魂般的過路人。 “姜之年,都怪你!你為什么要活著呢?活著了為什么不能聰明一些呢?” 夏媛又變得瘋瘋癲癲的,把已經(jīng)愣住了的孩子往天橋邊緣拉,嘴里小聲呢喃:“你要是能自己學會彈琴,我就不會讓那個女人來教你了……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了……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你為什么不聽話呢?你應該聽話啊……” “咚——” 不遠處湖岸教堂的鐘聲響了起來。 夏媛突然停住了,已經(jīng)干涸的淚痕在臉上劃出道道傷口,她閉了閉眼,把手放開了,將呆愣的孩子留在了橋上。 終究還是沒瘋到失心。 天橋上的人瞬間化為了煙氣,底下的尖叫聲、起哄聲、嘆息聲像裝進了真空罐子。 只有小孩子的哭聲在天橋上空回蕩。 姜之年跪在冰冷的橋面上,神情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只有心臟在夜以繼日、時時刻刻地化膿。 “年年,mama真的好累啊?!?/br> “咚——” “咚——” 神不渡世人。 “mama,不要哭了,年年不哭,你也不哭……” 不要再哭了,不要說話了,他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我不彈琴了,以后都不彈了,mama不要剪我的手,好疼啊……” 別說了! “我會聽話的,我不會離開你的,不要打我好不好?” 別說了。 他捂住臉。 不要說了。 能不能別說了啊…… “姜之年,我喜歡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一個聲音像刺破天際的流星一樣,在寂靜又喧鬧的腦海中砸出一圈又一圈永不消散的漣漪。 姜之年把手放下來,淚流滿面。 “好啊?!?/br> 他跟著另外那個聲音一起回答。 “好啊……” …… 姜之年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不緊不慢地醒來。 醫(yī)院臨海,窗外是橙紅色的天空和閃著金光的藍黑色海水。 一陣風吹起白色的窗簾,在溫暖的光亮里少了刺眼的攻擊性,像一條夏天空調(diào)房里的薄被,給了姜之年的眼睛撫慰。 鼻腔里是他最不喜歡的消毒水的味道,周圍很安靜,靜得不像人間。 可能是怕他醒來無聊,旁邊的凳子上放著手機,他把手背上的針拔了,拿過手機解了鎖。 他以前沒有給手機上屏幕鎖的習慣,這還是安冉勸說之后的結(jié)果,說是怕隱私泄露,后來又被寧之汌半撒嬌半強迫著加上了自己的指紋…… 手機自動接收了一條推送。 [微資訊:流英藝術(shù)館明年將公開舉辦一次畫展,此次畫展的畫作多為近十年國內(nèi)外的優(yōu)秀作品,值得一提的是,有一幅名為《城堡美人》的畫作是我國一位知名企業(yè)家創(chuàng)作的,據(jù)悉,這幅畫在八年前被英國收藏家以300萬英鎊的高價拍去……] 姜之年往下劃了一下,看到了那幅畫,自然明白了他們?yōu)槭裁凑f“像”,他沒有半分留戀地繼續(xù)往下翻。 后面很長一段文字都是對這個所謂企業(yè)家兼畫家的褒揚。 果然,他看到那個名字后笑了一聲,說不上是嘲諷還是感慨。 畫死人是為什么呢?如果是為了緬懷,那大可不必,拿著討好情人的手藝為死去的妻子描像這種事應該會折壽,也沒人會愿意留在紙上供人指點。 如果是為了補償內(nèi)心那半分空洞…… 那也不必。 姜之年看到了那幅畫右下角的時間。 姜成湛,肯定沒想到,自己在畫完這幅畫不到兩年,就親自去找夏媛贖罪了。 果然會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