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醒了?” 是后主。 江隨舟勉強適應了周圍的強光,緩緩睜開眼,卻見自己此時竟坐在金碧輝煌的殿里。 這是后主寢宮的正殿,他座下的,是一張寬闊的龍椅。 他面前,是一方被推倒在地的御案,奏折和書本散落了一地。在他面前不遠處的階下,竟是后主,岔著腿坐在厚重的地毯上,龍袍敞著,胡亂披在身上,單手握著一壺酒。 江隨舟皺眉看著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 卻見后主笑著問他,語氣醉醺醺的:“如何,朕的龍椅,坐得可舒服?” 江隨舟嗓音沙啞,氣息微弱:“你要做什么?” 卻聽后主笑著道:“不做什么。朕只是不想死而已,還有好多事,朕沒看到,所以朕不能死?!?/br> 說著,他單手撐地想要站起來,卻被龍袍絆了一下,重新重重摔在地上。 他卻也不介意。 “反正,朕是要看著你死的?!彼f?!斑€有霍無咎。他毀了朕的江山,朕也要看著他死。” 說著,他笑了起來。 “你不信吧?”后主得意道?!半奘菤⒉涣怂?,但是有人能替我殺他?!?/br> 江隨舟啞聲問道:“誰?” 后主將腿一盤,舒舒服服地喝了口酒。 “他哥啊?!彼χf?!耙皇撬纾惝斈阌羞@個福氣,能把他娶到府里去?” 江隨舟聞言,被疼痛磨得混沌的腦子都清醒了一瞬。 “……你說什么?”他追問道。 他一時有些急,竟被嗆得咳嗽起來??人詭У盟渤秳恿藗冢痔鄣盟矍鞍l(fā)花,險些昏過去。 后主這會兒喝多了酒,看不出他的異樣來。他只單手撐著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他瞥了江隨舟一眼。 他身上雍容的朝服已然破了,此時又染滿了新舊的血,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上,臉白極了,卻又沾著血,那模樣狼狽得很。 但他偏生了副好皮囊,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雖狼狽,卻有股說不出的妖冶漂亮,像朵被踩到血泥里的蘭花。 后主咧起一邊唇角,露出了個滿意的笑。 他單手拎著壺,另一只手胡亂提起龍袍的衣擺,踉踉蹌蹌地走上丹紅的陛階,提著衣袍在江隨舟面前散落一地的御案前蹲了下來。 “想不到吧?”他在地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書冊中翻來翻去,最后翻出了幾張紙,在江隨舟面前晃了晃。 “看到沒?”他說?!懊苄?。霍無咎那個太子哥哥,早把他賣給我舅父啦?!?/br>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晃著那幾張紙笑。 “憑他是霍無咎,他們梁朝的戰(zhàn)神,是吧?有什么用呢?害死了他爹,連他哥哥都出賣了他?!彼χ??!叭硕际沁@樣的,不單是朕這樣?!?/br> 江隨舟卻顧不上他說什么。 他只緊盯著那幾張紙。 他剛才說什么?是霍無咎的哥哥背叛他?霍無咎只有那一個哥哥,就是霍玉衍。 一時間,江隨舟腦中一瞬清明,所有的疑問似乎都有了解釋。 霍無咎驟然的兵敗、他一直踟躕不前,即便腿好了也不輕易回北方、史書上早亡的霍玉衍、獨自鎮(zhèn)守陽關到死的霍無咎…… 原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霍玉衍! 江隨舟的呼吸都急促了,在龍椅上掙扎了起來。 可是他手足都被捆住,此時無論怎么掙扎,都沒有用。 而江舜恒則輕飄飄地一松手,將那幾張紙重新扔回了地上。 “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彼χf著,仰起頭,拿起已經喝空了的酒壺,又往嘴里倒了倒。 江隨舟卻驟然使了大力氣,將身上一道傷口撕裂了,疼得他往旁側一歪,竟徑直撞到了龍椅扶手的金龍上。 他疼得腦中一片空白。 但下一刻,他驟然回過了神來。 龍椅! 他雖不知后主為什么要把他綁在這里,但今日定然是要他死的。如今殿中放眼望去只有他們二人,所以他一定要想辦法,給自己尋出一線生機。 他緊咬著牙,忍住了喉嚨中往上反起的血腥味,微微坐直了些,側過了身。 他被繩子捆縛在身后的雙手,正好能挨到椅背上那條棱角崢嶸的金龍。 他咬緊了牙關,將繩索卡在那條金龍上,用力磨起來。 他的動作極小心,后主又喝多了酒,一時并沒覺察。他往旁邊一歪,正好靠在旁邊的紅漆柱子上。 “不過,朕卻是最恨你的?!彼f。“你那妖妃母親生下你那天,就該想到有今天。父皇將你捧到天上去寵,也該想到會有今日?!?/br> 說到這兒,他搖了搖頭。 “不過,今日你我的恩怨便可一筆勾銷了?!?/br> 江隨舟渾身僅剩下的力氣都放在了一雙胳膊上,此時抿著嘴唇不敢說話,生怕露出了半點端倪。 不過幸好,后主也沒想等他回應自己。 他伸了伸腿,說道:“今兒個,你替朕死在這里,就算幫了朕一個大忙。朕保證,今日之后,不再恨你啦。” 說著,他醉醺醺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了個太監(jiān)急匆匆的聲音:“皇上,已經備好了,皇上快隨奴才們走吧!” 后主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撐著地面,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到了下頭,別恨朕?!彼麑S舟說道?!爸缓薷富?,給你太多,偏要捧殺了你?!?/br> 說完,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階去,臨出殿門,他轉過身,沖著江隨舟咧嘴一笑。 下一刻,他抬手,一把帶翻了旁側燈火煊煊的金燭臺。 火焰轟地一聲燒了起來。 第92章 熱氣騰起,后主揚長而去。 江隨舟咬牙低聲罵了一句。 是誰給這狗皇帝起的餿點子!居然要將自己燒死在他的寢宮里,偽裝成他燒死的樣子? 江隨舟側過身去,狠狠在龍椅上磨起手上的繩索來。 也幸好他們想了這樣一個辦法,沒有讓他立馬就死,還讓他有一線自救的生機。 但是,殿中四下都是綢緞皮毛,火燒得很快,一會兒便蔓延開來,成了一片火海。濃煙騰起,嗆得江隨舟不住地咳嗽,但他卻半點不敢松懈,緊咬著牙齒,狠狠摩擦著手腕上的繩子。 手腕被勒破了皮,紅腫一片,他額頭上也淌下了汗珠。汗水落在傷口上疼極了,尤其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因著他大力的動作而撕裂,重新浸出血來。 江隨舟渾身都發(fā)起了抖。 他的眼睛因疼痛和力氣透支而漸漸模糊了,周遭只剩下火焰的噼啪聲,漸漸熾熱起來。 他的手機械地來回摩蹭,已經感覺不到脫力和疼痛了。 火焰在宮殿中蔓延,吞噬了四下錦繡的簾幕,熾紅與赤金鮮艷地交織在一起,漸漸將整個宮殿吞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啪地一聲細響。 繩索斷裂,江隨舟也驟然脫了力,摔倒在了龍椅上。 堅硬疼痛的觸感,讓他終于清醒了兩分。 成了。 他的眼中不自覺地掉出淚來,狼狽地爬起,顧不上其他,只俯下身去解自己雙腿上的繩索。他手上脫力,已開始止不住地抖,試了幾次,才終于將那繩索解開。 江隨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單手扶著龍椅,視線模糊地四下望去。 此時周遭都是火,正殿的大門已然被火焰封嚴實了。唯獨東側的一道小門,剛被火點燃,還有些空隙,可以供他逃出去。 江隨舟徑直往那兒跑去。 可剛走了兩步,他卻停下了,回過了身。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御案,此時火還沒有燒過來,一地的奏折和書冊,凌亂地散落在那里。 信! 江隨舟想都沒想,回過身去,脫力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使得他幾乎是撲倒在那片書冊上。 他不顧一切地在那兒翻找起來。 霍玉衍的那幾封信,一定不能燒毀在這里。那是唯一的證據(jù),可以告訴霍無咎他兵敗的真相,告訴他他背后的大梁,不是他的歸途,而是龍?zhí)痘ue。 這是霍玉衍害他的證據(jù)。 江隨舟雙手顫抖著,分明已經因著疼痛、虛弱和勞累沒了半點力氣,卻不知從哪兒透支來了一股勁。他快速地翻找著,很快便找到了那幾張散落在地的、單薄的紙張。 借著火光,他看清了上頭的文字,借著便緊緊地揣進了懷中。 他撐著龍椅,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可再往那處看去時,那道角門已經被火焰包圍住了。木制的結構經不起火燒,嗶剝幾下,便轟然垮塌,落入了一地的火焰中。 再沒有出路了。 江隨舟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四下再看去時,已然沒有出去的路了。 他貼著御案,終于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江隨舟抬手擦了擦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兩滴眼淚,掛在下巴上,怪狼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