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我知道了,斜月三星洞,就是一個‘心’字,他原來是心學(xué)門人,難怪行事與旁人不同。”今夏了然道。心學(xué),作為儒家的一門學(xué)派,為明朝王守仁所創(chuàng)建,與宋朝朱熹的理學(xué)對立,強(qiáng)調(diào)心則是理,知行合一。 “你認(rèn)得哪些心學(xué)門人?”陸繹問她。 “哪里認(rèn)得,只是聽說唐大人、徐大人似乎和心學(xué)有點(diǎn)關(guān)系。還有京城里頭,隔三差五就有光著身子滿大街跑的,抓到衙門里就說他自己是心學(xué)門人,要從心所欲什么什么的,壓根沒法和他說理,只能打一頓大板。”今夏搖頭嘆氣。 陸繹扶額,半晌后又問她道:“昨夜遇見藍(lán)道行的事情,你可對旁人提起過?” 今夏搖頭:“沒有?!?/br> “好,關(guān)于他的事,莫再向第三個人提起,便是楊岳也不要說?!标懤[沉聲道,看見今夏疑惑的目光,“先莫問我緣故,將來我弄清楚了再告訴你?!?/br> 既然他這般說,今夏便不問緣由,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只問一句,”她不放心地拿起姻緣石,“這東西還能不能收著?” 陸繹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今夏喜滋滋地將姻緣石系在腰帶上,卻見陸繹將姻緣石收入懷中。 “你怕被人瞧見,是不是?”她取笑他,“堂堂錦衣衛(wèi)正四品僉事,一表人材,還系塊求姻緣的石頭,生怕人笑話吧?” 陸繹理了理衣袍,淡淡道:“我是擔(dān)心與人動手時不小心碰壞了?!?/br> “……” 未料到他竟是愛惜之意,愛惜姻緣石,自然便是愛惜與她這段緣分,今夏頓覺得自己及不上他,訕訕一笑,將自己的姻緣石也在懷中放好。 這夜諸人睡下,直至夜半無事。 三更剛過,聽得四下寂靜,陸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躍出,潛入夜色之中。沿著山形高高低低,一路飛掠而過,來到玄音觀山下的溪邊石灘。 月如霜,一人半舊藍(lán)衫,背對著他,魚線仍舊垂在溪水之中。 陸繹緩步上前,一言不發(fā),也看著暗沉沉的溪水。 過了好半晌,藍(lán)衫人轉(zhuǎn)過頭來,正是藍(lán)道行,笑著看向陸繹:“陸大人怎知我在此地?” “你的手在茶水邊叩了三下,是讓我三更過后到水邊來的意思吧?!标懤[淡淡道,“今夏提過,你在溪邊以鈴鐺垂釣,我猜這水邊應(yīng)該就是溪邊,而非井邊?!?/br> 聽罷,藍(lán)道行微笑片刻,似有所感,轉(zhuǎn)而面色肅然,整理衣冠,朝陸繹拱手道:“在下奉何心隱之命,前來助大人一臂之力。這是書信。”他自懷中取出一封封了漆的書信,遞給陸繹。 果然是何心隱,流沙河中沒有水,卻有個卷簾大將,河字去掉水,加上單立人,便是“何”字。陸繹早已隱隱猜到,但心下仍是不甚相信,直到展開書信,讀罷后方才看向藍(lán)道行。 “你可知何心隱為何讓你來見我?”他問道。 藍(lán)道行道:“自然是知道才來,我自幼在道觀修行,無父無母,既沒有牽掛,也不至于牽連他人?!?/br> 陸繹思量道:“進(jìn)宮一事,安排起來要費(fèi)些功夫。圣上生性多疑,得等缺了人才能補(bǔ)進(jìn)一個?!?/br> “小道靜等大人安排?!?/br> “你……之前所說的車,指的就是你自己吧?”他尚記得藍(lán)道行的那些話。 藍(lán)道行笑了笑,不答反問道:“大人覺得小道可否?” 陸繹不答,只看著溪水,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既甘愿當(dāng)我的車,以一當(dāng)十,長驅(qū)直入,那么我自然也會盡力保你周全?!?/br> “陸大人此言差矣。”藍(lán)道行正色打斷他,“此事要順利,就不能牽扯到任何人,否則必被嚴(yán)世蕃抓住把柄翻身。大人切不可因小失大?!?/br> 他所說的,陸繹怎會不知,當(dāng)下靜默了片刻,淡淡道:“你這般想,甚好。” 藍(lán)道行俯身將身側(cè)的魚竿拿起,連魚竿帶魚線,干脆利落地擲入溪中。只聽得溪水作響,片刻后歸于平緩的流水聲。 ☆、第八十七章 接連又行了幾日,即便聽了今夏的話,但阿銳似乎并不相信,仍是不愿進(jìn)食。岑壽不愧是北鎮(zhèn)撫司出來的人,扶起阿銳,鉗了他喉部,手法嫻熟地硬是把米湯灌進(jìn)去。今夏在旁看著,贊嘆之余,總覺得這手法應(yīng)該是在北鎮(zhèn)撫司里頭灌毒藥練出來的。 終于,他們到達(dá)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不僅有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還有宋嫂魚羹、西湖醋魚、蜜汁火方、叫花雞等等讓人僅聞名就食指大動的名菜。 若在往日,來到這等美食薈萃的寶地,楊岳必是心情激蕩,可眼下他心中尚有翟蘭葉之死的陰霾,連話都少得很,更別提做菜的心思了。 今夏見楊岳日日沉默寡言,便想著帶他去吃幾道好菜,畢竟是他興趣所在,說不定能讓他打起些許精神來。遠(yuǎn)遠(yuǎn)瞧見杭州城門時,她便按耐不住問岑壽道:“你家大公子來杭州,那些大官小官知不知曉?” 岑壽斜睇了她一眼:“知曉又如何?不知曉又如何?” “自然是不一樣,若是知曉,待會進(jìn)了城應(yīng)該就有一頓接風(fēng)宴,菜品想來必定不俗?!苯裣碾p目晶晶發(fā)亮。 岑壽哼了一聲,教訓(xùn)她道:“雖說你們是六扇門的,但既然現(xiàn)下借調(diào)過來了,還跟著大公子,就別露出這等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模樣,平白地給大公子丟臉?!?/br> 今夏聞言,也重重哼了一聲,譏諷道:“昨兒的烤豬蹄,一盤子總共六個,也不知曉是誰,一口氣就啃了三個,弄得別人都沾不到邊,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故意把大世面的“大”字拖得長長的。 被她這么說,岑壽臉不禁一紅,昨日的烤豬蹄又香又彈牙,他一直沒禁住口,多吃了兩個,沒想到就被這丫頭瞧在眼里記在心里,著實(shí)可惡。 今夏見他悶不吭聲,便勾了頭去瞧他:“那會兒,你怎么不惦記著是不是給你家大公子丟臉呀?” “你……” “你什么你,民以食為天,想吃點(diǎn)好吃的,不丟人。”今夏扮鬼臉,“你家大公子才不會介意呢,你還端著臭架子,矯情!” 說話間,馬蹄噠噠地踏上了石板,已踏上進(jìn)城門。 城門外,莫說前來迎接的大小官吏,偌大個街面上,連走動的百姓都甚少能看見,商鋪只開張了一半不到。 未料到杭州竟會這般蕭條,不知何故,眾人皆十分詫異。岑福不等陸繹吩咐,便尋了路旁尚開張的商鋪詢問:“請問,這街上的人怎得這么少,城中可是有變故?!?/br> “今日正午在北門外斬首汪直父子,大家都看熱鬧去了?!鄙啼伬习宓溃暗冗^了正午,就慢慢熱鬧起來了?!?/br> 汪直! 未料到竟然正好趕上這檔事兒,陸繹一怔,繼而翻身下馬,上前問道:“監(jiān)斬官是何人?”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鄙啼伬习逡娝麄兌际枪偌掖虬纾膊桓业÷?,“聽說有兩浙總督胡大人,還有御史王大人,小人也不太清楚。” 陸繹思量片刻,疾步上馬:“走,去北門!” 此時的北門被擁擠的人流擠得水泄不通,為了防止有人劫囚,官兵也是里三重外三重。汪直身為倭寇頭子,在海上走私多年,在日本九州南部占地為王,招募了許多日本人,擁有火槍和戰(zhàn)船,可以說是海上一霸。 沿海地區(qū)倭寇橫行,與這些走私分子是息息相關(guān)的。此番汪直被捕,兩浙百姓無不紛紛叫好,被倭寇害得家破人亡不乏少數(shù),皆對汪直恨之入骨。 陸繹等人趕到北門時,看見的正是群情洶涌的百姓,口中痛罵汪賊,恨意溢于言表,令人膽顫。 將淳于敏和丫鬟嬤嬤等人安置在街角,命岑壽與楊岳守著,陸繹本想讓今夏也留下,但轉(zhuǎn)眼間就找不著她人影。 “今夏呢?”他皺眉。 “馬車剛停下,袁捕快就竄出去了?!贬瘔壑噶酥笖D得密不透風(fēng)的人群,不可思議地嘖嘖道,“這丫頭是泥鰍變的吧,這樣她都能鉆進(jìn)去。” 陸繹暗嘆口氣,未再多言,示意岑福在前頭開路。 岑福頷首領(lǐng)命,自懷中掏出錦衣衛(wèi)的腰牌,原本擁擠的人群,見到這個銅制腰牌,無不紛紛避讓。陸繹緩步而行,直至人群最前頭,行刑臺前丈余處,方才停下腳步。 數(shù)隊官兵手持兵刃,立在刑臺四周,嚴(yán)陣以待。 此時已是初夏,正午將近,日頭將刑臺曬得熱烘烘的。陸繹瞇眼望去,為首的監(jiān)斬官正是胡宗憲,他身側(cè)還有四、五人,其中一人未戴官帽未著官袍,卻立在距離胡宗憲最近的地方,眉頭緊皺,甚至不快的模樣。 胡宗憲面如沉水,刑臺下百姓的叫罵聲潮一波又一波,他渾然充耳不聞。陸繹等人近臺前來,他倒是留意到了,只是陸繹等人未穿官袍,此前也未曾打過照面,故而不識的,只知是錦衣衛(wèi)。 汪直父子被押下囚車,送上刑臺之時,百姓們的憤怒之情達(dá)到頂峰,紛紛怒罵,更有甚者,帶了穢物往汪直父子身上投擲,弄得劊子手一時不好近前。 穢物沾染到汪直半百的須發(fā)上,臭味四下溢開,他緩緩抬起頭來,看了看周遭百姓,然后轉(zhuǎn)頭看向行刑臺上的胡宗憲,唇邊嚼著一抹冷笑…… 對上汪直的目光,胡宗憲目中說不清是什么情緒,只是眉間緊皺。 兩人對視良久。 今夏擠到陸繹身旁,詫異道:“他盯著胡大人做什么,莫非胡大人許諾要保他無事?所以恨他言而無信?” 陸繹不語,只搖搖頭。 正午時分已到,胡宗憲側(cè)目躲開汪直鄙夷的目光,手指捻出斬立決的令牌,往刑臺上拋去…… 令牌落地有聲,周遭頓時靜了下來。 “爹爹……”汪直兒子哀哀喚了一聲。 “孩兒莫怕,黃泉路上,有爹爹陪著你。”汪直道,冷冷盯了胡宗憲,轉(zhuǎn)而望向周遭百姓,朗聲道,“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我死之后,此地必定大亂十年!” 此言一出,周遭盡是嘩然之聲。這些百姓久居于此,受盡倭寇之苦,巴不得早日斬了這個倭寇頭子,豈會相信他的話,只當(dāng)是汪直垂死掙扎胡言亂語。 行刑臺上的胡宗憲聞言卻是神情痛楚,重重一揮手:“斬!”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百姓中爆發(fā)出歡呼喝彩之聲。 “一個倭寇頭子,居然說他死之后,會苦了兩浙百姓……”今夏費(fèi)勁思量,“若不是他,沿海倭患不至于此,難不成他還覺得自己有功?” 陸繹不動,低聲朝她道:“胡宗憲旁邊那人,你可留意到了?” “是……那個師爺?”今夏瞇眼望去,那人身量不高,淡黃面皮,胡須細(xì)長,面上有忿恨之色。 “他可不是一般的師爺,他是徐渭徐文長?!标懤[淡淡道,“當(dāng)年我爹爹打算請他入幕,卻被他拒絕。沒想到,他竟到了胡宗憲的帳下。” 今夏嘖嘖道:“如此看來,果然不是一般人,連你爹爹都沒瞧上?!?/br> 陸繹瞥了她一眼。 今夏趕忙改口道:“其實(shí)都是緣分,他正好和胡大人有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呀,讓你爹爹看開些?!?/br> 陸繹沒搭理她的話,接著道:“徐渭此人雖無功名,卻是不世出的天才,精通詩詞書畫,還有兵法……” 說到此處,今夏已意識到了什么,往行刑臺上望了一眼,徐渭已和胡宗憲離開。 “斬汪直的時候,他和胡大人都是一臉的不痛快?!毙煳既羰莻€看重名利之人,當(dāng)年就不會拒絕陸炳的入幕之情,今夏憶起他面上的忿然之色,“難道,汪直此案另有隱情。 陸繹轉(zhuǎn)向她:“這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br> 他偏頭瞧她,順便抬手替她掠了掠鬢邊擠亂的發(fā)絲。 汪直父子的尸首被拖走,一桶一桶的清水沖洗著行刑臺,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陸繹等人也回到馬車邊。 淳于敏久居閨中,何嘗見過這等場面,雖未親眼看見行刑,但光是聽周遭的聲音,心中亦是惶惶不安,一步也不敢離開馬車。聽到陸繹回來,連忙掀開車簾,緊張問道:“人斬了?” 陸繹點(diǎn)了點(diǎn)頭,見她臉色煞白:“受驚了吧?” 淳于敏連忙搖搖頭:“沒有?!?/br> “咱們最好先去吃點(diǎn)東西壓壓驚?!苯裣脑谂院眯奶嶙h。 岑壽難以理解道:“剛看完斬首,你怎么還惦記著吃?” 陸繹轉(zhuǎn)向她,面上似笑非笑,問道:“你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