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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衣之下在線閱讀 - 第8節(jié)

第8節(jié)

    “且慢,”陸繹又道,“這套生辰綱你也不能帶走。”

    王方興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提高語氣道:“陸繹,你不要欺人太甚!”

    外頭窗底下,聽見里頭吵起來,今夏便很樂,手用力扯楊岳衣袖,壓低嗓門道:“要說還是錦衣衛(wèi)膽子大,明目張膽就要吞了這套生辰綱。你說他還把王方興叫過來干嘛?這不是存心氣他嗎?”

    楊岳也想不明白,打手勢要她噤聲,接著聽里頭動靜。

    “這軸張旭春草帖,在市面賣什么價錢,你可知道?”陸繹壓根不屑與他爭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軸字畫,輕松抖開,自顧自觀賞著。

    王方興一時語塞:“這個……”

    “陳大建的真草千文、吳道子的南岳圖、”陸繹隨手翻撿,嘖嘖嘆道,“這里還有宋徽宗的秋鷹圖,若我沒記錯的話,這秋鷹圖原是宮里的東西?!?/br>
    “胡說,這怎么會是宮里的東西?!蓖醴脚d聲音雖大,心底卻是一陣陣發(fā)虛。

    “徹查此事,也是為了仇將軍的清譽著想?!标懤[身子朝王方興微傾,聲音更低,“據我所知,仇將軍前番進京,因圣恩在寵,對首輔大人很是不敬。如今邊塞又因馬市弄得一團混亂,圣上已有不悅。良禽擇木而棲,想必這層道理參將大人能夠明白?!?/br>
    他的聲音簡直稱得上輕柔,然而這話便似在王方興頭頂打了炸雷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陸繹口中的首輔大人便是嚴嵩,當年仇鸞是嚴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嚴嵩得罪了。邊塞當下境況說一團糟都算是輕的了,圣上不悅是遲早的事,到時候朝中無人保仇鸞,沒收兵權,革職查辦便在朝夕之間。

    這番心思在王方興心中一轉,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有了決斷。當下朝陸繹一拱手,慷慨道:“陸經歷所言極是,此事確該徹查,若還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協(xié)助,還請盡管說話?!?/br>
    外間窗下的今夏聽不清陸繹對王方興附耳的那段話,只聽得王方興突然間就爽快地答應了,心下疑惑,探詢地看向楊岳。

    楊岳同樣不解,只能聳聳肩。

    “多謝參將大人體恤?!迸搩汝懤[道。

    “那我就先告辭了!”王方興本已欲轉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終還是忍不住朝陸繹道,“他跟隨我多年,此番闖下禍事,卻也還算條漢子,還請陸經歷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盡?!?/br>
    “他只要老老實實的,我必不為難他。”陸繹道。

    沙修竹在旁急急朝王方興道:“俺手下的弟兄,個個安分守己,此事與他們無關,請大人千萬莫為難他們?!?/br>
    王方興看了他,片刻后什么都未說,長嘆口氣,徑直出了船艙。

    陸繹冷眼看著沙修竹,目中的嘲諷意味顯而易見。

    “看什么!俺曉得你們那些這個杖那個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么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著他道,“方才那些話俺也聽見了,你也就是嚴嵩的一條狗而已,神氣什么,小白臉!”

    窗外,今夏聽得撲哧暗笑,細想陸繹的樣貌,確是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擺張棺材臉,行事做派更是讓人生厭。

    楊岳則聽得直搖頭,這漢子真是莽漢,罵陸繹是不識抬舉,連帶著連嚴嵩一塊兒罵進去,這不就是找死嗎?

    陸繹倒未著惱,風輕云淡道:“其實昨夜,我很早便睡下了,直到你們上船來搜查之前,我都睡得甚香?!?/br>
    沙修竹呆楞,臉上是如夢初醒后的勃然大怒:“你敢誆俺!……可,你是怎么知道生辰綱所藏之處?”

    “我如何得知,你不必知道。”陸繹冷笑,“將生辰綱藏在水密封艙內,這個主意不是你能想出來的,說吧,還有誰?”

    “就是俺一個人想出來的!”

    短暫的靜默過后,船艙外的今夏和楊岳聽見一聲極其凄厲的慘叫聲,兩人皆被駭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往艙內望去——

    沙修竹痛苦地半倒在地,雙手抱膝,面容因巨大的疼痛而扭曲。陸繹淡然地站著,雙目正看著今夏二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第十章

    半個時辰之后,站船繼續(xù)沿著河道航行。

    今夏與楊岳老老實實地跪在楊程萬的艙門外,耳中聽得是從底艙中時不時傳來的壓抑不住的痛苦j□j。

    船工們在兩人身旁來來往往,從剛開始的側目到后來的不以為然,最后完全就當他們是船上無用的擺設。近旁就有存儲艙,兩名船工在里頭邊整理邊小聲議論著,存儲艙艙門虛掩著,并未關嚴實,言語斷斷續(xù)續(xù)飄入今夏耳中。

    “……腿斷了,聽說就一腳掃過去!”

    “……幸而喊了大夫來接骨,要不然這人就廢了……”

    居然還找了大夫來給沙修竹接骨?!陸繹此人的行事還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毫無預兆就踢斷沙修竹的腿,就算是逼供,也委實狠了些。沙修竹倒也真是條硬漢,斷了腿疼成那樣,還是死扛著什么都不說。

    膝蓋傳來一陣陣隱隱的疼痛,今夏忍不住挪了挪,正在此時艙門打開,楊程萬板著臉自內出來……

    “爹爹?!睏钤烂﹂_口喚道,“我們知道錯了?!?/br>
    “頭兒……”今夏可憐兮兮地看著楊程萬。

    楊程萬嚴厲地盯了他們倆一眼,什么都沒說,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不開口,兩人只好繼續(xù)老老實實跪著。

    “都是陸繹這小人!”今夏咬牙切齒,聲音小得只有她旁邊的楊岳能聽得見。

    楊岳嘆氣。

    事實上,陸繹在發(fā)現(xiàn)他二人在窗外后,連喝斥都未有一句,他只是找到楊程萬,有禮地說了一句:“令徒二人不知為何藏在我窗下偷聽?言淵行事自問光明磊落,并無不可告人之處,只是擔心前輩是否對我有所誤會,心存芥蒂?”

    楊程萬自是連聲否認,聲明自己并不知情,請他原諒徒兒頑劣,自當嚴加管教。

    而后,今夏楊岳只得將事情始末詳詳細細都告訴了楊程萬,如何下水,找到生辰綱,又被陸繹發(fā)覺,把生辰綱運上船來,包括陸繹與王方興的對話等等,不敢有半點遺漏。

    楊程萬聽罷,寒著臉半晌沒說話,最后只說了一句:“你們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話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著我了?!?/br>
    楊岳是他親生兒子自不必說,他對于今夏來說更是如師如父,此言一出,兩人如何消受得了,知道他是動了真氣,只能乖乖跪在門口,以示悔改之心。

    兩人這一跪,便足足跪了一天,飯也沒得吃,水也沒得喝。其間楊程萬進出艙房幾次,可就是不發(fā)話,今夏和楊岳誰也不敢起來,眼睜睜地看著天光又暗下來,雙膝已經跪得沒有知覺了。

    “頭兒這回的氣性可有點大了?!苯裣挠袣鉄o力地問道,“莫不是想讓咱們跪到明早?”

    “沒準兒,”楊岳痛苦無比地稍稍挪下雙腿,還慶幸道,“好在是船上,鋪的都是木板,這若跪的是石板才叫疼呢?!?/br>
    “我腿已經全麻了,跪什么都一樣,就是餓得慌。”今夏哀嘆道,“早起那會兒你說要做芝麻湯圓,我就不該攔著你……”

    船廊那頭人影晃動,兩人立即噤聲,仍做低頭懺悔狀,眼角余光瞥見楊程萬蹣跚行來,身旁還有一人,錦衣鸞帶,正是陸繹。

    “他們這是……”看見今夏二人跪著,陸繹似乎還頗為詫異。

    “劣徒不懂規(guī)矩,冒犯了經歷大人。”楊程萬道,“不必理會他們?!?/br>
    今夏與楊岳垂頭耷腦,端端正正地跪著,自是半聲也不敢吭。

    “一場誤會,小事而已,前輩無須介懷,還是讓他們起來吧,否則言淵如何過意的去?!标懤[道。

    “既是經歷大人發(fā)話,就饒了他們便是?!睏畛倘f朝今夏二人嚴厲道,“聽見沒有,還不起來謝過經歷大人!再有下次,絕不輕饒!”

    一雙腿跪得完全沒知覺,今夏扶著船壁艱難起身,礙于楊程萬,心不甘情不愿地轉向陸繹,口中道:“多謝經歷大人寬宏大量……”話未說完,雙腿壓根使不上勁站直,撲通一下又跪下去,疼得她齜牙咧嘴。

    陸繹袖手而立,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吧?!?/br>
    此時今夏在心中已將他家五百年內的祖宗都問候了個遍,面上還得作出恭順的表情,勉強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楊岳也乖乖起身謝過陸繹,同樣拐著腿跟上今夏。

    “難怪頭兒不松口,原來就是等著他來發(fā)話?!睕]找到現(xiàn)成吃食,今夏翻出根蘿卜,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嘎嘣嘎嘣地起勁嚼著,“jian詐小人!明明知道咱們已經跪了一日,他才來說什么‘小事而已’,擺明就是要存心整咱們?!?/br>
    楊岳邊往大鍋里舀水邊嘆道:“知足吧,他若明早才來說這話,咱們還得再跪上一晚。”

    因餓狠了,今夏接連兩三口,把一根生的小紅蘿卜全咽了下去,才道:“小爺我就是氣不過,使喚了咱們半日,人他抓了,生辰綱他得了,最后還陰了咱們一把?!?/br>
    “有些事你就得認,他官階比咱們高,怎么耍你也拿他沒法子。再次,他那身功夫也了不得,一腳就把那旗牌官的腿骨踢斷了,這力道你及得上嗎?”楊岳開始搟面,準備下兩碗面條吃。

    “你怎么老長他人志氣?……不是說做湯圓嗎?”

    “我這是實話實說……找不到水磨粉,就湊合下碗面吃吧?!?/br>
    今夏伏在灶臺上,回想起沙修竹倒地的痛苦表情,思量著:“……說不定是他鞋里藏了什么玄機?”

    “別想了,趕緊燒火去!”

    楊岳趕她,今夏只得轉過去燒火,腦中仍在想著:“你說,那套生辰綱他準備怎么處置?難道一路帶到揚州去?”

    楊岳的腦袋從灶臺旁邊探過來:“夏爺,跟你商量個事?!?/br>
    “說?!?/br>
    “把那套生辰綱忘掉,他怎么處置都與咱們無關。這事咱們沾不得,這人咱們也惹不起,莫給我爹添事?!?/br>
    這理今夏不是不懂,只是懂這個理,和做到這個理之間還有些距離罷了。她想起弟弟的夫子常拈著胡子搖頭晃腦感嘆知易行難,想必就是她眼下這個狀況。

    船上的灶間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楊岳下了兩碗陽春面,兩人草草吃過,便各自回船艙歇息。

    比不得陸繹那間寬敞明亮的船艙,今夏的船艙里散發(fā)著一股子經年不散的霉味,窗子又小又窄。她燈也不點,直接和衣躺下,黑暗中感覺到雙膝處又麻又疼,像是螞蟻在上頭啃咬一般。

    外頭有人敲門,是楊岳的聲音。

    “門閂掉了,你推進來吧?!遍T閂被昨夜里那兩氣勢洶洶的軍士弄掉的,今夏懶得撿,想著等明日再弄。

    楊岳推門進來,把一小瓶藥酒給她:“我爹讓我給你,活血化瘀,把雙腿推拿一下,明日就好了。”

    “哦,你用過了?”

    “我自己有,你別偷懶啊,門也得關好?!?/br>
    “知道了?!?/br>
    她嫌他啰嗦,揮手趕他出去,楊岳替她將門閂撿起來卡好,復掩好門,自己也回去歇息。

    今夏半靠在床上,卷起褲筒,將藥酒倒在手心中,搓得手心發(fā)熱,這才覆上傷處。一會功夫后藥酒起了效驗,雙膝處一陣陣發(fā)熱,舒服極了。她知道,他們跪了一整日,楊程萬必定是心疼的,只是要做給陸繹看,露不得心軟。

    楊程萬一瘸一拐行走的身影在腦中晃動著,她在沉入夢鄉(xiāng)前困倦地想,確是不能再給頭兒惹事了。

    河水潺潺,夜還漫長。

    在疼痛之中,沙修竹在昏迷與清醒的邊緣沉沉浮浮著,關押他的這間艙室本就是站船上專為囚徒設計的囚室,用鐵柵欄隔成三小間,便是在日間也透不進光來,他壓根分不清白日與黑夜。傷腿處又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無意識地哼了哼,把身體更緊地貼靠在拇指粗的冰涼鐵條上,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一點苦楚。

    “沙大哥,沙大哥……”有個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飄來。

    “……嗯……嗯……”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

    “沙大哥!別出聲,是我?!?/br>
    一個火折子在咫尺處被人晃出光亮,照著方寸之地,他身側正半蹲著一名腰纏九節(jié)鞭的玄衣蒙面人。

    蒙面人見他目光狐疑,便扯下面罩現(xiàn)出真面目:“是我?!?/br>
    沙修竹恍然大悟:“……你怎么來了?”

    “此事拖累了哥哥,我怎還坐得住,又聽說哥哥要被錦衣衛(wèi)帶回詔獄,我就馬上趕來了。”蒙面人復把面罩蒙好,說話間,他手中不停,三下兩下便將鐵柵門上的鎖打開,“哥哥快出來!”

    沙修竹卻是有心無力:“俺的腿被打斷了,行走不便,好兄弟,你快走!莫再管俺。”

    蒙面人一驚,火折子往下移去,照亮沙修竹左腿,自膝蓋以下裹著重重白布,隱有血色透出:“這是何人下得狠手?!待我為哥哥報仇。”

    “你快走,提防有埋伏,被發(fā)現(xiàn)就糟了!”沙修竹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