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奚畫澀然凝視他，哽咽道，“到底是關(guān)何，還是夜北？”

    不欲再瞞著她，關(guān)何只遲疑了一瞬，方輕聲答道：

    “我是關(guān)何……也是夜北?！?/br>
    在山莊，他是夜北；在書院，他也可以做關(guān)何。

    如果能選擇，他倒希望做一輩子的關(guān)何，而不是夜北。

    嘗了太多的普通人的甜頭，就像是著了魔一般，再也不想回到從前。

    連自己是什么人，他都快忘記了……

    真的是他，真是的他……

    奚畫心生酸楚，聲音微微顫抖著：“你是殺手？”

    他沉默良久，終究承認(rèn)：“是。”

    “那日，在白骨山的人……也是你了？”

    他咬了咬牙，仍舊點頭：“是我?！?/br>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奚畫直直地望著他，嘴角輕抽，“你根本不住在蜀中，也根本不是蜀中的人，對嗎？”

    關(guān)何只覺得心中猛地鈍痛不已，似是有數(shù)把錘子錘上骨rou，他艱難點頭：“是?！彪S即又飛快補(bǔ)充：

    “可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br>
    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她從前這么相信他，從來不曾懷疑他，竟不知他至始至終都是滿口的謊言。

    什么活計，什么村長，什么蜀中習(xí)俗……

    連身份都假的。

    到頭來，她連他叫什么，也不知道。

    風(fēng)越刮越大，漫天的落葉飄飛，長空里一片蒼茫。

    奚畫定定地盯著地上盤旋的一葉梧桐，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語氣涼?。?/br>
    “那晚，我看到了你的臉?！?/br>
    “你一開始來書院時……是不是想過……要殺我？”

    掌心內(nèi)盡是冷汗。

    關(guān)何站在原地，明明是清新的空氣，他卻覺得呼吸十分困難，一點一點的，都是撕裂的疼痛。

    他該怎么回答。

    他該怎么回答……

    ——你能這么想，她如何看你，還重要么？

    他閉上雙目，嘴唇緊抿，然后，緩之又緩，重之又重的點了點頭。

    “是。”

    曾經(jīng)是。

    “小四。”

    他抬起頭來，正對上那一雙眸子，眼底里的陌生，與在白骨山上時別無二致，目光刺得渾身都難受異常。

    關(guān)何捏緊拳頭，舉步傾身，試圖向她解釋：

    “那時，我的確是有這么想過，可是，可是后來……”

    然他還未往前走，奚畫卻是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將這一舉一動看進(jìn)眼底，后半句話，登時噎在咽喉。

    他心頭一凜，再也無法邁出一步。只一動不動地站著。

    奚畫懷抱菜籃，瑟瑟縮縮，神情復(fù)雜地看著他，良久良久，似才反應(yīng)過來什么，她腳步一轉(zhuǎn)，拔足便向回跑。

    逃命一樣的……

    關(guān)何抬手想喚她，不知為何，終是又將手放了下來，愣愣瞧著街頭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澀然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會殺你。

    ☆、第57章 【冰心一片】

    帶上院門走進(jìn)屋里，奚畫將一籃子的菜擱到廚房灶臺邊，甚是疲倦的轉(zhuǎn)身回房。

    “小四啊?！?/br>
    羅青正切著菜，回頭喚她，“你又去哪里？”

    “我不舒服，去床上躺一會兒……”

    只道是她風(fēng)寒未痊愈，身子還虛得很，羅青倒也沒強(qiáng)求，仍舊接著切菜。

    “那就去休息吧，飯我晚些時候給你端進(jìn)來?！?/br>
    奚畫神色飄忽地點點頭，經(jīng)過前廳，和她舅母草草寒暄了兩句，就徑直往自己房間里走。

    打開門，關(guān)上，她一步步走到床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溫軟的被衾把臉罩住，她壓抑地皺起眉頭，此刻心里卻是空蕩蕩的，事情來得太突然，連想都不知道從何處想起。

    腦子里混混沌沌的，索性就這樣在床上躺著，也不睡覺也不起身，四下里安靜得可怕，隱約還能聽到外頭羅青在和舅母閑談。

    “你家四兒啊，也不小啦，可有哪家上門求親的沒有？”

    “沒有，哪兒有啊。這丫頭瘋著呢，我都擔(dān)心她嫁不嫁得出去。”

    “啊喲，是嘛？我瞧著，姑娘生的好，性子也好，怎會沒人娶？”

    說完，又笑道：“改日我做個媒，給你尋一門親事好了?！?/br>
    羅青只是笑。

    “還是算了，看著她也不大愿意。緣分這種事，急不得?！?/br>
    “人家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答應(yīng)了，她還能不答應(yīng)？“

    “你也知道……我就這么一個閨女，好不容易拉扯大，這事兒還得看她?！?/br>
    “那她要是一直這么不樂意，你就陪她耗著吶？”

    “也行啊。”她笑道，“我閨女若不想嫁，我就養(yǎng)她一輩子。”

    ……

    奚畫聽得心里百感交集，心道：還是娘對她最好。

    想了想，卻又覺得自己那樣做不對。

    方才好好的，干什么要跑呢……

    關(guān)何若是想殺她，在書院里頭適合的時候多得是，他早該動手的。

    可是那一瞬，腦子里只是想著。

    她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會殺人滅口嗎？會不會連娘，連宋大哥，尚遠(yuǎn)金枝他們也一并殺了？

    眼前閃過的卻只是他干凈的笑容。

    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怎么會是江湖上聞風(fēng)喪膽，赫赫有名的殺手。

    她當(dāng)真沒法說服自己?。?/br>
    *

    流云長街上，天空中烏云密布，狂風(fēng)吹得道路兩旁擺著的凳椅也都隨之搖晃起來。

    關(guān)何亦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前面開門收拾攤子的余老漢出聲喊他，方是回過神。

    “外頭風(fēng)這么大，過一陣子只怕要下暴雨了，你還在這兒瞎站著作甚么？還不快些進(jìn)去?！?/br>
    他訥訥轉(zhuǎn)過身，頷首道：“多謝?！?/br>
    “謝什么，這點小事兒?！闭f著余老漢拎著東西掀簾子回屋。

    關(guān)何目光一轉(zhuǎn)，盯著腳邊散落的糕點，面色微沉。

    驀地，他咬了咬牙，幾步側(cè)身上馬，拽著韁繩就往城門外而驅(qū)。

    逆著風(fēng)，四周滾落的樹葉刀割一樣從他臉上擦過，馬蹄聲噠噠作響，盡數(shù)隱沒在呼嘯的風(fēng)雨之中。

    *

    暴雨是在傍晚時下起來的。

    啪嗒啪嗒的雨點順著窗外木芙蓉的葉子砸在泥土里，甚是響亮，奚畫睡得迷迷瞪瞪的，感覺到有雨珠濺在臉上，她從被子里抬起頭。

    暗沉的天幕里飄著灰黑的云，周遭氣息悶熱。

    什么時辰了？

    還沒理清思緒，房門忽的被人吱呀推開，偏頭時，但見是羅青端著托盤走進(jìn)來。

    “瞧你那什么姿勢，怎么這么睡著？”

    她放下飯菜，一面嘆氣，一面上前替她脫衣裳。

    “要睡就好好睡?！?/br>
    “哦?！?/br>
    奚畫木愣愣地應(yīng)聲，任由她除掉鞋襪和外衫。

    “怎么了？”余光見她表情呆滯，羅青不禁伸手撫上她額頭，“莫不是燒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