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楊中元不由有些欲言又止。

    徐安看他糾結(jié)踟躕，便說：“中元，想說什么？”

    楊中元看他眉宇間滿滿都是郁結(jié)，臉色蠟黃，身形消瘦，便知這么多年過去，他心事依舊難消。否則只是茶園這樣的差事，怎能叫他年紀(jì)輕輕就得了心疾。

    他猶豫片刻，還是道：“我十幾年沒回來，卻發(fā)現(xiàn)這里早就物是人非，可卻有一個人，雖然已經(jīng)成為挺拔青年，我卻覺得似乎十幾年光陰并沒有改變什么。我回來，爹爹在等我，他也還在這里，便覺得知足。”

    徐安見他說著爹爹和那個人的時候，滿臉都是溫柔，同少年時的倔強(qiáng)堅(jiān)強(qiáng)完全不同，心中就有些了然。

    “中元，你如此幸運(yùn)，合該好好珍惜，還有什么踟躕？”

    楊中元聽他這樣講，心里不知為何有些豁然開朗。是啊，他原本不覺，可如今偶然見了徐安，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最幸運(yùn)的那一個。

    “可是，我不想告訴他我曾經(jīng)進(jìn)過宮，這個秘密壓了太久，我雖覺得應(yīng)該告訴他，可也已經(jīng)編了太多謊言騙他，這叫我如何說出口?！?/br>
    同周泉旭談過那幾次之后，楊中元也漸漸有些放下心結(jié)，可現(xiàn)在他卻需要一個契機(jī)，好讓他能把話都說清楚。

    可每每想到程維哲會知道先前他所說的許多話都是謊言，他又有些打退堂鼓。

    他不知別人如何，但當(dāng)他碰到程維哲，他就覺得自己越發(fā)小心翼翼，瞻前顧后。

    徐安笑笑，道：“中元，你一直這樣欺騙下去，早晚有一天，唯一的這個人也會離你而去。你看，天災(zāi)人禍，病痛苦難，人命太脆弱，他可能隨時都會消失不見。你想要這樣嗎？你難道不想同他攜手共度，白頭偕老，成就美好良緣？”

    楊中元愣愣看著他，沒有說話。

    徐安咳嗽兩聲，又說：“不要像我一樣，還沒來得及珍惜，就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br>
    他這句話，說得這樣輕，又這樣重。楊中元渾身一顫，竟有些慌神。是啊……如果到那個時候，就不是只有后悔了。

    他會悔恨，會痛苦，會輾轉(zhuǎn)反側(cè)，會一直一直想著，天天月月念著，這一生都活在這樣一個可怕的失去里，一直到他閉眼離開為止。

    “所以，你想告訴他嗎？”

    楊中元聲音里有著苦澀與糾結(jié)，末了卻說：“我會找個機(jī)會，把一切都同他講清楚。”

    徐安說了好長時間話，看起來疲憊不堪，楊中元喂他喝了幾口水，又扶他躺下，卻聽他繼續(xù)說道：“中元，早點(diǎn)了結(jié)，早點(diǎn)才能獲得幸福?！?/br>
    ☆、050心愿

    兩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徐小天端著一鍋面條進(jìn)來,他們才停止交談。

    徐小天一直叫徐安父親,想必并不知道他的過往，所以楊中元也并未提及，假裝什么都不知了。

    面條只是簡單的清湯面,徐小天一個孩子，能做成這樣已經(jīng)不錯。他甚至還跑去廚房拿了三副碗筷過來，看樣子是想請楊中元一起吃。

    楊中元中午吃過飯,不過看著他期盼的表情，還是盛了一碗面湯，坐在一邊慢悠悠喝起來。

    面湯很淡,似乎根本沒放鹽，面條也有點(diǎn)過火，咬到嘴里幾乎是入口即化。

    這樣一碗面，徐安卻吃得香甜，他一口氣吃了大半碗，然后拍拍徐小天的頭，表揚(yáng)他：“小天最能干了，連面條都會煮?！?/br>
    徐小天羞澀笑笑，端著碗筷又出去了。

    這樣一個孩子，在外面跟個刺猬似地見誰都不像是好人，可到了親人身邊，卻乖巧靦腆，貼心可愛。

    “小天真是個好孩子?！睏钪性獛托彀驳沽吮?，感嘆一句。

    徐安笑笑，神情頗有些無奈：“是啊，他小小年紀(jì)就這樣懂事，說起來還是生活所累。中元，你喜歡他嗎？”

    楊中元點(diǎn)點(diǎn)頭：“恩，他很好，很乖。”

    聽了他的話，徐安低頭想了片刻，然后突然看著楊中元道：“中元，你看我無親無故，只跟小天相依為命。將來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你能否幫我照看小天？”

    說完，他似也覺得這個要求有些過了，忙補(bǔ)上一句：“小天什么都會干，也不會費(fèi)多少口糧，你只要養(yǎng)他長大便是了?！?/br>
    他聲音里滿滿都是懇求與彷徨，楊中元愕然之后，啞聲問他：“徐哥，你好好的，小天自然要一直一直陪著你，將來他還要孝順你呢，你別多想?！?/br>
    徐安扭頭往窗外看看，見兒子并不在院中，這才低聲道：“中元，我這病，是好不了了。我拖到這個時候，無非就是放心不下小天。你是個好孩子，我也算看你長大，算徐哥求你，你答應(yīng)我，我便也就了卻心事了。”

    楊中元幼時過得順?biāo)彀矘?，后來去了永安宮中，坎坷與艱難伴隨他成長。御膳房也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許多小宮人會病逝，也有許多人辦了錯事挨打拉去黑巷。那些年里，楊中元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多次生離死別。

    可是如今，當(dāng)他聽徐安說自己來日無多時，卻還是覺得痛苦不堪。

    這個人也不過跟他相識幾年，后來大半都天各一方，如今輾轉(zhuǎn)相遇，還未來得及說幾句感念，卻又叫他碰到這樣情景。

    楊中元站在原地，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不說話，徐安也沒有再講，只是許久之后伸手擦了擦楊中元的眼睛，表情卻無限溫柔：“當(dāng)時御膳房那么多小宮人，我唯獨(dú)喜歡你。你的性子看上去最執(zhí)拗，卻最心軟。你看看，我就跟你講了一句，就要哭了。好了好了，都是徐哥的錯?！?/br>
    楊中元深吸口氣，他用衣袖蹭了蹭有些濕潤的眼睛，堅(jiān)定道：“我這就回去給你請個神醫(yī)來，定要把你治好。”

    徐安笑著搖頭，臉上表情越發(fā)溫和：“我知你心善，可我日日藥不離口，哪里能拖累你跟小天。不如早早去了，落得清凈?！?/br>
    他面容拉簧，身形消瘦，可一張笑顏卻好似散著光，楊中元一時之間，竟不知要如何再勸說他，末了只好嘆了口氣，道：“我不管，大夫我請來給你，你要老老實(shí)實(shí)聽話吃藥。再也不能說泄氣話了，你不為自己，也要想想小天。這些年，你是他唯一的親人，你是他的父親，你還要看著他長大成人，尋覓良緣，怎么能早早就走了？”

    徐安笑笑，知道他一貫固執(zhí)，便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他自己的身體他如何不知道？頭些年還好，這幾年他不知怎么地，越發(fā)想念阿華，茶園工作對于他來講還算不得非常辛苦，卻也不那么輕松，他年前染了風(fēng)寒，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后來心臟也跟著難過起來，這一日拖過一日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想堅(jiān)持下去了。

    他想念阿華，覺得這世上沒有他異常難熬，頭些年在宮中時忙碌勞累，他沒時間多想。后來出了宮，生活沒有那么艱難，他卻反常開始想念幼時時光來。

    那時候他跟阿華兩個人漫山遍野跑，七里村茶香滿園，是個極漂亮的地方。他回到故園，果然便再也不想離開。

    這里有他心里的阿華，有他曾經(jīng)的快樂，有他已經(jīng)失去的家人。

    也有可愛的、乖巧的、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