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楊中善一愣,他未曾想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楊中元還會如此關(guān)心他們一家,難以忘懷的愧疚再一次充斥全身,叫他呆立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yīng)。 楊中元這一句話,不光楊中善聽到,門外的孔敏華和周泉旭一樣聽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間,孔敏華腦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著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是周泉旭心心念念,只有兒子一個人,無論兒子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他看來,都是最好的也最正確的。所以無論孔敏華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那與他們父子倆半分關(guān)系都沒有。 “爹,我們走吧?!睏钪性砩媳持ぃ掷锱踔鴥蓚€錦盒,簡簡單單的,就這樣帶著周泉旭出了南廂。 他們身后,楊中善和孔敏華沉默地跟隨著,一直等到來到楊家大門前,楊中元才回過頭來,笑著對兄長道:“此番一別,他日或許不能時常相見,哥哥與坤兄多多保重。我跟爹爹就此別過告辭。” 他說完,小心翼翼扶著父親,一步一步走出楊家高大的雕花木門。 周泉旭跟著兒子的腳步緩緩而行,他微微抬起頭,能看見天上金燦燦的太陽。這一日風(fēng)和日麗,不熱也不冷,微風(fēng)吹拂著紫馨巷兩側(cè)人家探出枝頭的花朵,帶來甜蜜的味道。 周泉旭閉了閉眼睛,回頭望了望楊家門楣上精致漂亮的金貔貅。二十幾年前,他進楊家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日子,那時候他跟許多人一起,被父親賣進這個地方。他清晰地記得,那一日他從側(cè)門穿行而過,只來得及淺淺看一眼門楣上劃過一道金光。 后來他再也沒有機會走出楊府,這一道金光,成了他年輕時最斑斕的夢境。 那時候他總想著攢很多錢,然后自己贖身出來,挺直著脊背站在楊府大門前,到底看看那金光是何物。如今,雖然已經(jīng)二十幾年過去,他人老體衰,卻到底滿足了心愿,離開了這里。 “爹,新家已經(jīng)安頓好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本驮谥苋窕秀敝g,兒子清亮的嗓音叫回了他的思緒。 他扭過頭來,認(rèn)真看著已經(jīng)是個俊朗青年的兒子。 如果說楊府幾十年生活給他最好的禮物是什么,那么無非就是這個就算離開十幾年,最終也要回到爹爹身邊的孩子。只有他一個,才是他血脈相依的至親。 “好,跟著你啊,爹可是什么都不怕的?!敝苋裥π?,伸手拂過兒子鬢邊的黑發(fā)。 這孩子像他,頭發(fā)濃密柔黑,原本應(yīng)該是個心腸極軟的人。 他們父子兩個站在楊家門口說著話,身后楊中善站在門里,沒有跟出去。 “小元,你跟泉叔,也保重?!彼f完,沒有繼續(xù)站在門口看著他們二人離開,而是牽起夫君的手,一路回了家中。 楊中元沒有回頭,他只是拉著父親站在楊府門口等待馬車的到來。 佛說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留下的,便是最后那個,他要讓愧疚與痛苦時時刻刻印在楊中善心里,叫他想要補償,卻求而不得。 只得日日夜夜,把這份難過圈禁在心里,寢食難安,終生不忘。 父子兩個背對著大門立定,誰都沒講話,誰也沒回頭。 他們,從來都不是會心軟的人,就算頭發(fā)再軟,也終究得硬下心腸。 馬車的咕嚕聲從巷子深處響起,楊中元與周泉旭扭頭去看,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程維哲駕著一輛普通的柳木馬車,正笑著由遠(yuǎn)及近,在他兩側(cè),紫薇花從墻頭探出沉甸甸的花串,映得滿目姹紫嫣紅。 楊中元看得有些呆愣,程維哲幼時便極富盛名,聰明伶俐,清俊可愛,如今十幾年過去,卻更變本加厲,讓人很難移開眼去。 這個人,總是很容易讓他人自慚形穢。 “怎么是你?”等到程維哲在父子兩個面前停下馬車,楊中元不由自主問道。 程維哲笑笑,那笑容竟比身后的紫薇都要奪目:“陳叔還在幫你收拾,沒得空過來,我正好去了鋪子,便過來接一遭你與泉叔?!?/br> 程維哲與楊中元解釋完,便又扭頭對周泉旭道:“泉叔,許久不見,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br> 周泉旭在兒子同程維哲身上看了一圈,笑道:“那敢情好,以后能時常見到小哲,我更高興了?!?/br> 楊中元撇撇嘴,仔細(xì)扶著爹爹上了馬車,等安頓好父親,這才跟著坐到程維哲邊上:“你就會討長輩歡心?!?/br> 程維哲伸手捅了捅他氣鼓鼓的臉頰,笑得更歡:“你啊,我的醋都要吃哦。” 他說完,被楊中元狠狠踢了一腳,大笑著揚了揚手里的鞭子,架起馬兒一路往巷外駛?cè)ィ骸昂昧撕昧?,我們回家吧?!?/br> 楊中元一想到從此以后嶄新的生活,不由心頭一熱,跟著說道:“好,我們回家。” ☆、018笑容 當(dāng)馬車停在茶館隔壁的時候,楊中元扶著爹爹下了車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擺放了四組桌椅的小小鋪面就是自己昨天來過的空鋪子。 程維哲送了兩人下來,也很知趣沒有跟著進去打擾,只對他二人講:“泉叔,小元,我先回茶鋪子里放好馬車,待會兒你們安頓好了,千萬要去我那邊,我來給你們接風(fēng)洗塵?!?/br> 搬了新家,也算是重新開始。程維哲這話說得好極了,楊中元挑眉朝他笑笑,點頭算是應(yīng)下。 目送程維哲轉(zhuǎn)身離開,楊中元才朝鋪子里面看了看,見人牙陳并不在鋪子里,便背起包袱,想要先把爹爹送到后院休息。 “爹,這是我租的鋪子,以后我們就住這里了,你看好嗎?”楊中元攙著周泉旭進了鋪子,見里面地面干凈整潔,墻壁上原本貼著的紙也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心里不由對人牙陳又添了幾分好感。 “小元,你做主就行了,爹只要不給你添麻煩就好。”周泉旭見兒子已經(jīng)把事情都辦了妥當(dāng),頓覺十分寬慰。 “你啊,小時候什么都不會干,現(xiàn)在如此出息,爹爹都不知道如何歡喜才好。”周泉旭這句話里,簡直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如果可能,他寧可不想讓兒子這樣懂事聽話,也好過遭那么多年罪。 這話里面的百轉(zhuǎn)千回,自然只有他們父子二人能理解的了。 楊中元笑笑,輕聲勸慰他:“爹,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以后啊,我就在您跟前孝敬您,哪里都不去?!?/br> 周泉旭緩緩嘆了口氣,臉上稍稍有些釋懷:“是,我們總想過去那些不好的,總歸是堵心,爹以后不想了,就賴著你叫你孝順我一輩子。” 楊中元大笑一聲,推開后院的門。 不大不小的中院里依舊空空蕩蕩,除了新多出來的晾衣桿,其他的什么都沒了。 楊中元見偏屋開著門,忙喊一聲:“陳叔,我來了,這家里啊,還真是干凈?!?/br> 聽了他的聲音,人牙陳忙從屋里出來,他身后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正羞澀地躲在人牙陳身后偷偷看著他們。 “哎呀,你來的可早,外面我昨天就拾掇好了,今天領(lǐng)著我兒子來幫你們收拾里屋??伤氵@屋里家具齊全,你快進來瞅瞅,看看滿意不滿意?!?/br> 人牙陳一張嘴快極了,還沒等楊中元應(yīng)話,又忙補上一句:“這位就是你爹吧?看你們爺倆長得可真是個頂個的好,真叫人羨慕喲?!?/br> 楊中元扶著父親進了往偏屋走,邊走邊說:“陳叔你這手腳忒麻利了,外面干凈得讓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您還給架上了衣桿,要是我可想不到這樣細(xì)心?!?/br> 人牙陳拉著兒子往邊上讓了讓,楊中元扶著父親側(cè)著身體走進偏屋。 北邊這些鋪子,大多都是小生意人來租住,屋子并不算很精致,但好在并不狹窄。里面一張架子床已經(jīng)被人牙陳鋪好了鋪蓋被面,門邊的桌椅也都擦拭干凈,整個屋子看起來亮堂堂的,十分敞亮。 屋里的窗戶很大,上面多了一個紗簾,就著陽光,楊中元能清晰看到屋里的墻都被重新擦了一遍,即使天熱,還能看到一條條水印子。 人牙陳見父子二人臉上都透著滿意之色,忙笑道:“咱們這里夏天熱,所以我自作主張加了個紗簾,待會兒等我們擦完地,便把架子床上的蚊帳也掛上,這屋子前后都有窗,你們夜里開窗睡,舒服得很?!?/br> 聽了他的話,楊中元更是高興,忙沖他拱拱手:“多謝陳叔,要不是您,我們父子倆還不知道得忙活多久才能住上呢?!?/br> 人牙陳笑笑,沒講話。這二兩銀子掃洗的活計,就算是大戶人家也尋遍不得,更何況在城北這一片。既然楊中元信任他,多給了這些工錢,那少不得就要多出力氣了。 “小楊,這家原本廁所就很干凈,待會兒我跟我家大小子再給你們用熱水洗過,便能干干凈凈的了。院子里的水井長時間沒用過,我給你換了繩子和木桶,使起來方便著呢?!?/br> 楊中元先讓爹爹在床上坐著休息,自己跟著人牙陳滿屋子打量。 這家的廁所建在正房左后邊,蓋得還挺仔細(xì),有蓋有門的,比許多農(nóng)戶人家強上許多。丹洛是洛郡郡都,百年前建城時便已經(jīng)挖好了地下道,后來做的房子大多依著下水道而建,看起來干凈而整潔。這也是楊中元當(dāng)初選了這邊暫時落戶的原因。 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宮中的一切,如果讓他再去臟臟亂亂的地方,他自己都不能適應(yīng),更何況他爹了。 中院除了靠著晾衣桿的一口水井,便是偏房一側(cè)的灶臺。這家人的灶臺建的就沒那么周正了,只用木板搭了棚子,里面用泥巴壘了灶臺,旁邊放著一口半人多高的水缸,水缸邊上是個破破爛爛的案臺,案臺下面則放了一個簡單的小鐵爐。 這倒是個好東西,除了案臺不能要了,鐵爐卻可以派上大用場。 “陳叔,我想在前面南側(cè)靠窗的地方壘一個灶臺,簡單的土灶就行了,這個您認(rèn)識人不?”楊中元在廚房里挑挑揀揀,想著找些有用的東西出來。 人牙陳常年就是跑房子生意的,找個壘灶臺的人還不簡單,聽了這話忙道:“這個好辦,我認(rèn)識人,明個我就叫他來,連灶帶鍋一兩銀子。磚料他自己會帶好,鍋都是上好的鐵鍋,我再讓他送個蓋給你,一天就能壘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