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離喪 二小姐一身紅衣,赤著腳,走在銀裝素裹的世界里。 眼前一片迷離。 風雪遮眼,何處是家? 二小姐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的,慢慢往安府走去,一路跌跤十數(shù)次,一雙腳已經(jīng)凍得毫無知覺。所幸,遠處迎著風雪飄搖的紅燈籠告訴了她歸途,那里,安府,才是她的家。 二小姐從熟悉的狗洞里鉆進去,幾只貓狗照例熱情的圍了上來。風雪嚴寒,它們都聚在這小小的柴房里,互相擁著取暖,或許,也是在等待熟悉的二小姐歸來。她摸摸大黃的頭,一雙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腳似乎也漸漸回了暖?!皝砀.斈辏遣皇且蚕裎疫@般逃婚過?。俊彼蛔杂X的想起了初遇時那一身艷紅的美麗少年。 當二小姐推開佛堂時,安夫人已經(jīng)做完了晚課,正在靜靜的閉眼打坐。青燈古佛,檀香縈繞,三個時辰不見,這熟悉的景色卻仿若經(jīng)歷了三千年。二小姐慢慢靠近安夫人,坐在了她身邊的蒲團上。 安夫人早已聽見推門聲,卻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在心里悠悠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這癡兒發(fā)現(xiàn)了吧? 果然,靜默了半炷香,當那只檀香香灰全部落下時,二小姐悠悠說話了,她說: “娘,你的狐裘呢?” “……” “娘,你的夾襖呢?” “……” “娘,你的金釵首飾呢?” “……” “……娘,對不起……”二小姐低著頭,蒲團上,一顆顆大大的水珠滴落,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痛恨自己的遲鈍。 兩年前,她比誰都清楚,安府的境況,卻在娘拿出一錠金子后,心安理得的依賴著娘這最后的體己,從來沒有問過,娘的體己是從哪里來的? 兩年前的寒冬臘月,娘只穿一件舊夾襖跪在佛堂里清修,她曾經(jīng)問過,娘為何不穿那件御寒的白狐裘?那是爹遠去西疆時給娘捎回來的,價值萬金,娘愛若珍寶,只上身一兩次就束之高閣了,爹死后,娘更是從未翻穿過。當時的娘溫柔的笑著,娘是清修之人,不能在佛祖菩薩面前穿這種殺孽太重的衣服,她相信了,此后這兩年果然從未見娘再穿過。 而后,娘身上的首飾、金釵甚至她從娘家陪嫁來的一雙翡翠鐲子都已一樣樣不見,每當她問起,娘總是說,她是清修之人,不可在佛前招搖,是為大不敬。 直到這個寒冬來臨。 二小姐年少力強,一身單薄秋衣?lián)蔚胶瑴啿挥X得有異,可是,娘呢?娘已是五旬之人了,她竟然從來沒有問過,娘一身青衫從秋穿到冬是為何?即便是剛剛她臨上轎前,都沒有問一句,娘,你冷不冷? 她伸出手去,摸著娘身上那薄薄的青衫,那青衫下的手臂,已是瘦骨嶙峋,仿佛爹那臨去之時,那硌手般的觸感。二小姐的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訴不盡她此刻的悔恨。 安夫人卻似意料到女兒的反應一般,伸出一雙干枯如雞爪般的手,握住了女兒那已然凍僵了的小手,順勢將她摟過來,讓她枕在自己那正盤坐的膝頭上。 娘的手,好涼,二小姐的眼淚撲簌簌的無聲流下,打濕了娘那同樣冰冷的膝頭。 安夫人仿若覺察了女兒的心酸一般,用空出來的右手拍著女兒那排骨一般嶙峋的后背,一如小時候哄女兒睡覺一般,低吟婉轉,語意繾綣: “齊兒乖,齊兒乖,娘不冷的,娘不冷的?!?/br> 娘怎么可能不冷?她從昨日起,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卻在她臨上轎前,給她端了一碗熱乎乎的rou湯,里面飄著僅有的三片里脊rou,娘說,新嫁娘是很累的,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吃得上飯,不如先墊墊肚子。二小姐已經(jīng)兩三年沒有沾過葷腥了,當下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而后才想起,娘幾日未進粒米了,娘卻說,娘是清修之人,不食葷腥,且近日辟谷,齊兒吃了便好。 回想起來,二小姐的眼淚更是如斷線一般,靜靜流淌著,一千金珠,好個一千金珠。她不敢想象,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娘是如何一次次將自己的衣飾拿去典當。那典當行的忠伯一貫刻薄,娘該低聲下氣求多少人,受多少刁難,才能將自己那些本價值不菲的衣飾賤賣以維持生計?如今,娘更是將所有變賣所剩的一千金珠盡數(shù)給了何家, “娘,以后,你該怎么辦???你吃什么?你喝什么啊?”二小姐的聲音幽咽。 安夫人輕柔地撫摸著女兒的背, “沒關系的,娘真的沒關系的,只要你能好好的就行。這些年,跟著娘,苦了你了,是娘沒本事,沒法照顧好你!” “不是的,娘,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娘”,二小姐抓著安夫人的左手使勁往懷里抱了抱,“是我,是我沒用,是我害娘傷心,是我沒有照顧好娘,害的娘把錢全給了何家,對不起……”,二小姐低低抽泣著。 “唉”,安夫人長嘆一口氣,“雖然娘說,娶妻當娶賢,莫問妝奩,可是,這世道,又有誰不問妝奩呢?如果不是娘窮困,也不會害齊兒被那肖家退婚折辱,說到底,是娘害了你。這何家少爺也許會是個成才的,你跟著他,將來也未必不會受輕賤,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一千金珠算不了什么,娘只愿你在婆家能挺胸抬頭,好好活下去就好,那樣,九泉之下,我對你爹也就有交代了。” “嗯……”二小姐的聲音嗚咽,心底里凄苦滿溢,娘啊,您好糊涂啊,您把錢都給了他家,他們就會高看我一眼?我們打腫臉充胖子,就能換來我在婆家的抬頭挺胸?您可知,一千金珠換不來您女兒的自尊,換來的只是他們更肆無忌憚的嘲笑,娘啊,我們何苦作踐自己? 那無聲的淚水靜靜流淌著,二小姐拖著濃重的鼻音說,“娘,我以后永遠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傻孩子,又說傻話了,你現(xiàn)在是有夫家的人了?!?/br> “我不管,我就要陪在你身邊”,二小姐久違的耍賴。 “好好好,永遠在我身邊,我們娘兒倆永遠不分開”,安夫人言笑晏晏,接著話音一轉,聲音越來越低沉,帶著幾分嚴肅, “答應我,不管遇到什么境況,一定都要好好活下去?;钪?,才有希望,才有未來,不管如何被人輕賤欺辱,都不要放棄自己,好嗎?” “好,我答應娘,決不食言!”二小姐鄭重發(fā)誓,伴著那無止息的眼淚。 而后,她就這樣伏在娘冰涼的膝頭上,有一搭無一搭的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安夫人那雙撫摸她后背的手也慢慢降下了頻率,最后將其放在了二小姐的頸間,漸無聲息。 “還有啊,有一次,我跟來福打賭,看誰能撿到最漂亮的貝殼,可是他最沒用了,還是個旱鴨子,一個浪過來就被卷走了,還是我救了他哦,然后半夜三更爬墻回來的”,二小姐語氣輕快的說著,眼中的淚水卻翻涌不盡。 “還有一次,我們?nèi)ズ_呩烎~,來福最笨了,釣了那么久才釣到一根小魚苗,結果一轉頭就被阿福吃了”,二小姐依然語氣輕快的說著,頸間的手指越發(fā)涼了下來。 “還有爹以前不喜歡吃茄子,香玲每次做紅燒茄子爹都偷偷暗示來福替他吃了,他還好意思說我挑食?”二小姐繼續(xù)咯咯笑著。 “要是jiejie還在家就好了,她一定會喜歡來福的”,二小姐繼續(xù)輕語,那眼淚卻潰如崩堤。 “娘,你說,如果來福還活著,我能找到他的話,我們再一起生活好不好?來福的手藝真是好,不僅泡茶,連做魚都做的比我好吃,你說,好不好?”依然無人應答。 她就這樣靜靜伏在安夫人的膝頭,自說自話了一宿,那風雪一宿未停歇,伴著二小姐的話語,埋葬了她曾經(jīng)平安祥和的童年。絲絲冷風從縫隙中吹進佛堂,讓她不自覺打了幾個冷戰(zhàn),那膝頭漸漸開始僵硬,那頸間的手指也益發(fā)冰涼,但是她依然留戀著不肯起身離開。 天光漸漸大亮,陽光透過花棱門窗灑滿了佛堂,照耀在菩薩臉上,異樣的端莊。 日上三竿時,二小姐終是不舍的從安夫人身上爬起,雙眼紅腫。安夫人雙目緊閉,面色青白,身體已僵直,神態(tài)卻無比安詳,與那對面的觀音大士兩兩呼應,宛若雙生。 娘她,終于自由了! 或許,已然成佛了! 二小姐擦干眼角流了一宿的淚水,跪在旁邊蒲團上,朝著娘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洞房花燭夜,至親離喪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