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收留

    來福在柴堆上美美睡了一覺。

    幾個月來，他一直在不停的逃跑躲藏，加上身負(fù)重傷，已是許久未曾合眼了，此刻，雖然這個小小的柴房里充盈著這幫“門客”排泄物的尿sao屎臭味兒，但是卻莫名讓他的心收進(jìn)了肚腹之中，睡意沉沉襲來，掩住了他的眼耳口鼻舌身意，于是他就這么放任自己，趕赴了周公之約。

    直到老舊的門扉“吱呀”一聲輕響，柴房門半開，他才從沉沉夢鄉(xiāng)中恍恍惚惚睜開了眼，世界仍在他眼前交疊晃動，許久才終于對好了焦，調(diào)好了距，然后他看到了來人，卻不是昨日的恩公“二”小姐。

    來者是個清瘦白皙的男人，年紀(jì)約在四旬上下，身型瘦長，臉型窄長，明堂高闊，鼻挺翼豐，劍眉入鬢，厚耳貼顱，顴微聳，頜方正，一雙雀目微陷眼窩，黑色瞳仁略大于旁人，這雙眼睛，與昨日那丫頭倒有七八分相似，但氣質(zhì)卻與那“二”小姐天差地別，想必，這就是這座宅院的主人了。

    來福一邊打量著來人，一邊掙扎著想從柴堆爬起來，但奈何渾身骨架如拆，掙扎半晌終是動彈不得，只得繼續(xù)躺回柴堆。但是這掙扎的空當(dāng)，他看到了，昨日的那位呱噪的二小姐緊緊跟在這位老爺身后，乖巧如貓的低頭立著，全然不見昨日那暴猛如虎的莽勁兒。

    “齊兒，你怎么說？”安老爺沉默半晌，淡淡發(fā)問，聲音如水般低沉清凈。

    “阿爹，我……我……”二小姐囁嚅著慢慢蹭到安老爺身子右側(cè)，面朝父親，緩緩伸出手，緊緊拽住安老爺那松江織錦的素色暗花袍袖角，微不可察的左右搖了搖，撒了一個無聲的嬌，安老爺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齊兒，以往你帶它們回來，我從未過問，也無意見”，安老爺一邊面朝二小姐發(fā)問，一邊用空出來的左手指向柴房左側(cè)一角，那里，十?dāng)?shù)只貓狗正擠做一團(tuán)，嗚嗚咽咽，怯怯望著陌生卻又主宰它們?nèi)チ舻陌怖蠣敚暗恰?，安老爺接著把左手指向那個柴堆上半死不活的紅衣少年，“你竟如此大膽？就不怕給安府招來禍患？”

    見父親似真的動怒了，二小姐“噗通”一下趕緊跪在了父親身前，雙手緊緊抱住父親的右大腿，哀聲求道：“阿爹阿爹，你不要趕他們走，天這么冷，就要下雪了，要是不管他們，他們都會死的，求求你了阿爹，求求你了，留下他們吧，你怎么打我罵我都沒關(guān)系，留下他們吧，好不好？好不好嘛？啊……”，說著說著，二小姐突然咧開大嘴嚎啕痛哭起來，哭相無比豪邁，帶著三分委屈三分不甘和四分不舍，安老爺被緊緊抱住的褲腿邊瞬間沾滿涕淚，安老爺?shù)念~角跳了兩跳，那柴堆上半死不活的少年額角也跳了兩跳，好家伙，這丫頭是雷公投胎來的嗎？柴房兩位男士不約而同的在心里達(dá)成了共識。

    而此刻“雷公”卻仍舊沉浸在“悲傷”中。今天一早，天剛蒙蒙亮，二小姐偷偷溜進(jìn)廚房，想趁廚子做飯空當(dāng)偷幾個熱饅頭，卻不想被同樣睡不著，然后同樣起了個大早的安老爺發(fā)現(xiàn)了。于是安老爺一路尾隨，在柴房門口將她抓了個現(xiàn)行，二小姐心里苦，被老爹訓(xùn)了一早上不說，現(xiàn)在她好不容易“收養(yǎng)”的這些“門客”們眼看就要被老爹趕走了，她這些日子起早貪黑天天給他們偷飯，將他們養(yǎng)活的成就感瞬間就要化為烏有了，思及此，二小姐哭得更響亮了。

    “好吧好吧，我答應(yīng)了我答應(yīng)了”，眼看二小姐哭聲越發(fā)嘹亮，情緒越發(fā)失控，安老爺被二小姐的胡攪蠻纏攪得不勝其煩，“你能先放開為父嗎？”

    “不放，嗝，要是放了，嗝，你就賴賬了，嗝”，二小姐抽抽答答，哭到嗝氣連天，卻死活不肯放開手，安老爺哭笑不得，再三保證，

    “不賴不賴，留下留下，都留下?！?/br>
    “大黃它們也都能留下？”

    “好好好，留下留下?！?/br>
    “來福也留下？”

    “好好好，都依你?！?/br>
    “不能騙我，騙人的爛腸子?！?/br>
    “好好好，誰騙人誰爛腸子”，安老爺苦笑不得，如同哄嬰兒一般，再三發(fā)誓保證，終于安撫好了難纏的“雷公”。

    而后，安老爺覺得這少年一身扎眼的紅衣甚為不妥，于是吩咐二小姐，讓他吃飽飯后，帶他去東南側(cè)大小姐主屋后的溫泉，讓他自己洗漱沐浴，換上一身家丁衣服。

    等那少年收拾停當(dāng)，再次出現(xiàn)在安老爺面前時，二小姐看直了眼。眼前的少年瓷白的肌膚微微泛出珍珠般的瑩潤光澤，墨玉般的黑發(fā)順順挽成個小包用一根木棍簪在了頭頂上，一張雌雄莫辨的瓜子臉，黑亮亮的杏核眼中靈氣畢現(xiàn)，印堂中一點(diǎn)胭脂記，鮮紅似血，只是身量尚小，看著比二小姐還要小三四歲的模樣。

    二小姐活了這十一年，一直以為最美的人兒，頂天了也就是jiejie這般，像九天仙女下凡已是滿腹草莽的二小姐能想出的最高級的贊美詞了，但眼前這少年的長相卻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此時年方十一歲的少女完全不曉得何為心動，卻已本能的用行動表達(dá)了花癡的真諦——她毫不猶豫的撲了過去，兩只手又緊緊捧著少年的臉，哈喇子流了一地，“你長得真俊啊，我從來沒見過比你還俊的人，比jiejie還俊，比仙女還俊，對了對了，阿爹，來福的眼睛跟阿福一樣，都會發(fā)綠光哦”，說著，二小姐一回頭狠狠在少年腮邊親了一口，少年臉?biāo)查g紅了，安老爺臉接著綠了。

    “齊兒，休得輕薄無禮，還不快退下”，安老爺感覺到，自己的老臉正被女兒踩在腳下狠狠蹂躪，一陣惱羞成怒，于是一聲怒喝，當(dāng)即斥退了二小姐。二小姐臨走時朝父親背影吐著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而后，又風(fēng)一般的消失了。

    等聽到女兒歡快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安老爺朝少年一稽首，“小女無狀，乃老夫門庭不嚴(yán)之過，特請閣下恕罪?！鄙倌瓴槐安豢夯走€禮，安老爺心下暗贊，此子果非凡夫。

    “但不知閣下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年芳幾何？”

    “小人原名劉大，原鮫州符島郡人士，自幼父母雙亡，無兄弟姊妹，依祖父而居，去歲家鄉(xiāng)饑荒，祖父病亡，我一人沿路乞討，流落至此，將死之際蒙二小姐搭救，并賜名來福，如今幸得老爺收留，自愿賣身為奴，隨侍小姐左右，以報救命大恩”，少年口齒伶俐，反應(yīng)機(jī)敏，一番身世自訴完，不等安老爺喘息消化過來，就“噗通”一聲跪在安老爺身前，“砰砰砰”三個響頭磕畢，卻仍然趴伏著不肯起身，“望老爺成全?！?/br>
    安老爺思忖半晌，在屋中來來回回踱著步，而后慢悠悠的坐回太師椅，慢條斯理的說道，“既如此，我本當(dāng)成全。只不過，如今我安府初遭困境，月銀有虧，家中仆從們也遣散眾多，小哥賣身為奴怕是委屈了。”

    少年靜靜伏在地上，臉孔低垂，不發(fā)一言。

    一室靜默。

    一柱香后，安老爺終是無奈的嘆了口氣，“也罷，既然你執(zhí)意留下，也無妨。我夫人余氏娘家有幾房遠(yuǎn)親符島鄉(xiāng)下，恰好最近投奔我夫婦，”安老爺拿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茶，又緩緩放下，少年終于抬起了頭，眼神中，驚疑不定。

    “只一條”，安老爺繼續(xù)慢條斯理說道，“我夫人余氏那遠(yuǎn)親只是鄉(xiāng)野粗鄙之人，倒是略讀了幾年書，粗識得幾個大字兒，所以我安排他做了二小姐的書童?！鄙倌曷勓裕抗庵新冻隹裣仓众s忙伏下身子，“砰砰砰”連磕了五六個響頭，而后跪趴在地上，單薄的脊背輕輕顫抖著，似在低聲啜泣，安老爺靜靜看著少年，良久后，少年挺起身子，眉眼如常，對著安老爺行了個伏拜大禮，“謝老爺收留之恩?！倍?，舉止有序的爬起，雙手垂立身前，輕輕倒退出屋。

    一會兒后，安老爺也站起身來，走到主屋門口，看到，那新來的小廝來福在后院掘了一點(diǎn)泥巴，用井水和了，慢慢的勻著面，安老爺在心里暗暗嘆氣：鳳軒若有此子十分之一的精靈，怕是安家也有望了。留下這個孩子，對安家來說，究竟是福還是禍？作者有話說：前幾天將開頭幾章拿給閨蜜看，她評價，我看了怕會睡著，瞬間覺得頗受打擊，有這么無聊嗎？而后這幾天看了看，確實(shí)節(jié)奏太過緩慢，實(shí)際上這些少年日常生活離主題還有十萬八千里，但是我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