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無數(shù)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家門口破敗的臺階上,想著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賬單要付?”菲茨杰拉德低聲說道,“我精疲力盡地看著街道上的樹葉,一天天變得枯黃,我有時會看得出了神,把那一枚枚葉子,看成是已經(jīng)付完款的賬單,一張張地飄落在我腳下。那時,在很多的時候,我都問過自己,我這樣做,到底是想證明什么。我可以像我的jiejie一樣一走了之,離開這里,這個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留戀的家?!?/br> “但是每天早上,在我將要出門的時候,我經(jīng)過我父親的房間,都會看見,經(jīng)過一夜醉生夢死的父親,靠在自己的床上,呆呆地看著窗外。他的胡子在臉上,如同一堆灰白的亂草,他無神的雙眼,空洞地凝視著窗外的某一個地方。他的嘴角歪斜著,緩緩流出的口水,像是墜著一顆雨滴的蜘蛛絲,無聲無息地落在他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顏色的t恤衫上。每天的那個時候,都是那個樣子。他像是,像是一具已經(jīng)被掏空了的軀殼,他的雙眼里,早已沒有了廣闊的原野和牛群,也沒有了母親,沒有了我那失去的那兩個哥哥,或者,那早已不知音信的兩個jiejie。他基本上已經(jīng)不再說話了,不過我覺得即使他想說話,也不過是和酒有關(guān),也不過是想要再來一瓶。我每次看過他,然后出門,每次我都暗暗地在自己心里發(fā)誓,我絕不能,絕不能,絕不能像他這樣,我恨酒這個東西,它把我像巖石一樣堅硬的父親,變成一個行尸走rou?!?/br> “我那時為了還賬單,最多的時候打過三份工作。我干的最長的一份工作,是餐館的侍應(yīng)生。我白天打工,晚上人少的時候,就在餐館里看書,直到有一天,一個常來餐館的客人問我,一個喜歡讀菲茨杰拉德的侍應(yīng)生,想不想來聽聽他的寫作課。我去了,和那些大學(xué)生在一起,他們和我差不多年紀(jì),每個人都顯得朝氣蓬勃,青春洋溢,我是第一次來到大學(xué)校園,我承認(rèn),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用所有的空余時間,完成課上的作業(yè),有時候,會一直寫到飯館打烊,再去酒館,背回我那喝得爛醉的父親?!?/br> 菲茨杰拉德嘴角泛起了微笑,他喝了一口咖啡,“那對我,是有著決定意義的一年,我第一次寫出了屬于自己的小說,我還寫一個由同學(xué)們排演的劇本。而且,在那一年的一個夏天,我終于在經(jīng)過我父親的房間時,沒有走出門口,而是走進(jìn)他的房間,我不由分說地把他的衣服脫了下來,他渾身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味道,就像是一個爛透了的蘋果,那干枯瘦弱的身體里,好像隨時都能擠出里面的膿水,我把他抱到洗手間,在淋浴下面拼命地沖洗著他,他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手在空中胡亂地?fù)]舞著,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恐懼,他害怕了!害怕了!他害怕了!我當(dāng)時腦海里閃過的只有這一句話,”菲茨杰拉德的語速突然加快了,他像是跟隨著當(dāng)時自己閃過的念頭,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他的手指緊張地抓捏著,好像是在念著一句突然靈驗的咒語。 “父親終于對自己周圍的一切,對于我,有了反應(yīng)。他突然在噴頭下面大聲地哭了起來,他哭了,像一個被迷路的孩子,我好像知道他為什么會哭,可好像,又不知道。他慢慢地坐到了地上,任憑水澆到他的臉上,身上,房間里,充滿了水的聲音和他的哭聲,我濕漉漉地走出洗手間,關(guān)上房門,走到街上,感覺自己,好像重新獲得了新生。” “但是后來。。。,但是我的后來。。?!狈拼慕芾峦蝗贿煅手f不下去了,塞爾達(dá)突然站起來,快步走到他的身邊,輕輕撫著他的背,這時候,畢奇夫人站起來道:“讓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大家也可以相互再認(rèn)識一下?!?/br> 塞爾達(dá)坐到菲茨杰拉德的身邊,低聲地在他耳邊說著什么,攬住他的頭,撫摸著他光滑的鬢角。陳默看著他們,好像自己眼前的人,是從薄薄的書頁里跳出來的一樣,里面的人物都年代久遠(yuǎn),有些模糊失真,影像的輪廓,也似乎泛著銅黃色的光暈。人們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四周很安靜,仿佛是一部情節(jié)散漫,人物疏離的老式電影。 陳默看了看lily,她顯得很是心不在焉,眼神空空的看著人群坐著的地方,陳默建議道:“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lily點點頭,兩個人起身走到喝咖啡的地方,陳默給lily倒了一杯咖啡,lily嚼著一塊巧克力餅干,突然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能猜到,他們別人都叫什么?” 陳默笑著道:“我只能試試了?!闭f完,他端著一杯咖啡,走到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老人面前,輕聲問道:“請問,您是那個寫了《老人與海》的海明威嗎?” 老人像大海一樣湛藍(lán)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絲頑皮的光,“需要我的簽名嗎?年輕人?” 陳默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一個穿著考究,留著兩撇彎曲小胡子的中年人走了過來,他那高高的顴骨和黧黑的膚色,還有天生趾高氣揚(yáng)的氣質(zhì),都十分引人注目。他看著陳默,慢條斯理地說道:“很難想到,一個中國人,會到這么遙遠(yuǎn)的加拿大來?”他的英語說得刻意的抑揚(yáng)頓挫,反而顯得有點怪腔怪調(diào)的。 陳默看著這個人的樣子,頗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您是西班牙人?” 那個人微笑著欠了欠身,姿勢很是優(yōu)雅。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達(dá)利先生?”陳默接著問道。 “我只是做了一只憂傷的軟表而已?!彼又?。 陳默不由自主地?fù)u頭暗笑,覺得這個人真是從骨子里都把達(dá)利模仿到家了。然后他指著桌子另一端,一個正在激動地說著什么的光頭問道:“那么,我想問一下,那位,又是誰呢?” 海明威和達(dá)利回頭看了一眼,達(dá)利捋了捋兩撇油亮的小胡子,用帶著刻意的語氣說道:“這人,就是那個不知道是天使還是魔鬼的畢加索?!?/br> lily聽著這些只在書上看到過的名字,喝著咖啡問道:“那,你們這些。呃,有名的人,都是因為,因為這個協(xié)會走到了一起的?” “你說的沒錯,我的孩子,”海明威道,“因為我們,都曾經(jīng)見過這這個世界的黑暗,”他環(huán)視著屋子,“很多珍貴的東西,都是因為失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做擁有。” “其實,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可以輕易地去毀掉,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并不是因為環(huán)境所迫,只是因為我們可以。”達(dá)利意味深長地說道。 “原諒我,我沒有參加過這樣的活動,”lily說道,“這里的一切對于我,都很新奇,不過我很想冒昧地問一句,這個協(xié)會到現(xiàn)在,成功的人多嗎?就是能夠,重新不用,哦,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海明威和達(dá)利對視了一下,海明威說道:“據(jù)我所知,孩子,可能有不到一半的人吧,可以走出這里,在這個城市,或者,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不再回來。他們很幸運(yùn)。而另一部分,可能終生都會留在這里?!?/br> “或者,”達(dá)利淡淡地說道:“他們也不再回來,而是去了一個相同的地方。” lily轉(zhuǎn)過頭,對著陳默壓低聲音用中文說道:“如果這一晚上在這里都得這么拿腔拿調(diào)地說話,我估計我支撐不了多久了?!?/br> 陳默壞笑著看著lily,然后模仿著達(dá)利先生的口氣,用中文說道:“哦,親愛的女士,恐怕你會失望了,因為這位陳默先生,會倒在你的前面。”他的話逗得lily笑了起來。 “其實,他們并不是總是這樣的,”一個聲音在他們的身后響起,陳默和lily急忙轉(zhuǎn)回身,塞爾達(dá)正微笑著看著他們?!熬拖窈C魍f的那樣,因為他們見過黑暗,所以才會格外享受這樣的時光。”這一次,她依舊用的是中文。 陳默和lily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這簡直是讓他們倆尷尬到死的一刻,lily清清嗓子,中文,英文,法文一起蜂擁到了嘴邊,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陳默倒是很快地說道:“塞爾達(dá),請不要誤會,我們的意思是。。?!彼€沒有說完,塞爾達(dá)很是寬容地說道:“不用解釋的,我想每個人,都會產(chǎn)生你們這樣的想法的,這很容易理解的,因為,你們僅僅看到了他們的這一面?!?/br> 塞爾達(dá)來到他們四人的中間,說道:“我想,你們應(yīng)該重新介紹一下自己,因為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和表現(xiàn)在我看來,已經(jīng)和那個名字別無二致了?!?/br> 海明威咧著嘴笑了起來,陳默看到在他胡子里邊隱藏著的一口壞牙,他用法語和塞爾達(dá)說了幾句,塞爾達(dá)笑著回?fù)袅怂?,兩個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陳默聽不懂,只能求助地看著lily,lily睜大了眼睛,吃驚地聽著他們說話,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的陳默。 “我說,您倒是給我說說,人家說什么了啊?能樂成這樣?”陳默問道。 “就是朋友之間問候之類的,像你們男生見面時那樣的,”lily說道,“就是比較口語化的那種?!?/br> “這個問候也能樂成這樣?。俊标惸荒樀牟幌嘈?。 lily無奈地說道:“都是些俚語和粗話,我也聽不太懂?!?/br> 塞爾達(dá)轉(zhuǎn)過頭來用英語對陳默和lily說道:“這位海明威先生,曾經(jīng)是一位中學(xué)物理老師,而那位達(dá)利先生,曾經(jīng),是一個廚師?!?/br> “我是一個畫家,特么該死的塞爾達(dá),一個天才的,無人可比的畫家!”達(dá)利突然大聲地說道。他的手哆嗦得很厲害,連杯中的咖啡都潑了出來。 “我們因為自己的酒癮,失去了家庭,孩子,還有正常的生活,”海明威用英語輕聲道:“我們假裝是那些人,那些作家和藝術(shù)家,假裝我們什么都沒有失去,假裝我們還有一個可以像正常人那樣活著,和死去的未來?!?/br> “你不是,很抱歉,達(dá)利,”塞爾達(dá)冷靜地說道,“你不過是一個癮君子,我們都是。” “非常抱歉,”陳默囁嚅著說道,他被這個急轉(zhuǎn)直下的場面有些弄得不知所措,“如果我們說了什么,傷害到了什么人,我請你們原諒,我們不是有心的?!?/br> “這就是遇見陌生人的一個測試,你們會怎么看待他們,用一個普通人的眼光去看待一個癮君子,或者說,曾經(jīng)的癮君子?!?/br> 這時候,畢奇夫人走到大廳中央,說道:“各位朋友,讓我們回來,繼續(xù)分享菲茨杰拉德的故事。” 大廳里的人聽到她的召喚,陸續(xù)回到了自己原先坐著的位置,陳默注意到,中央空出了幾把椅子,他低聲問和他們一起回來坐下的塞爾達(dá),“是不是有些人已經(jīng)走了?” 塞爾達(dá)聳聳肩膀,“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下來的,我們完全是自愿的,有的人來了,有的人走了,這很正常,不是嗎?”她側(cè)過頭,看著陳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穿過黑暗,或者,”她頓了一下,“被黑暗吞沒?!?/br> 畢奇夫人此刻撫摸著菲茨杰拉德的肩膀,對著他耳語著什么,菲茨杰拉德聽著,然后緩慢而堅決地?fù)u著頭,然后畢奇夫人半是憐愛半是擔(dān)心地看著他,最后坐到了他的身邊。 “我知道很多人,和我一開始的時候一樣,只是把這里當(dāng)做一個避風(fēng)港,只是,想來試試,我們一開始并不想承認(rèn)自己的脆弱,”菲茨杰拉德點點頭,“我們不想?!彼nD了一下。 “我在這里已經(jīng)半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說出我自己的故事,我想,我需要這個時刻,”此刻坐在她另一邊的塞爾達(dá),伸出左手,握住了他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握拳的右手。手接觸的那一刻,菲茨杰拉德仿佛被電擊了一樣的轉(zhuǎn)過頭,他看見塞爾達(dá),眼中那驚恐的目光,慢慢變得柔和起來。 “一切噩夢的開始,都來自剛才說過的那個早晨,我以為我獲得了新生,但是很遺憾,我沒有?!?/br> “那天晚上我從餐館回來,先去了酒館,破天荒地沒有看見父親的蹤影,我回到家,看到他坐在廚房的餐桌邊,面前放著一杯水。” “他給自己理了發(fā),還刮了胡子,臉上還有一些刮破的痕跡,我想是他刮胡子時手抖的時候弄破的。因為他的酒癮,他的手一直抖個不停,所以早就不刮胡子了。我坐到他的對面,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眼光看著我,好像是第一天看到我,剛剛意識到我的存在,,而我在他皺紋如同溝壑一樣縱橫,一雙濃眉陰云密布的臉上,看得出他憂心忡忡?!?/br> “他說他要戒酒,他說自己知道再這樣下去,不但會毀了他自己,也會毀了我。我們都得像個人男人,他說道。他本來就不善言辭,所以那天他說得不多,但是他當(dāng)時看我的眼神,有著一種不一樣的東西,那眼神有些讓我害怕,也讓我有些莫名的興奮,坐在我面前的父親,讓我既熟悉又感到陌生,我想這可能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不過,當(dāng)時的我堅信,所有的事情,現(xiàn)在都有了一個正確的,好的開始?!?/br> “人世間的一切,好像就是在好的與壞的之間搖擺。在他說了戒酒后的一個一天晚上,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只是我回家的時候,父親,沒有在家里。我當(dāng)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再次回到酒館,把我喝得爛醉的父親背了回來,我覺得那天的父親格外的沉,跌跌撞撞地我走在路燈稀少的街道,看著天上的一彎新月,黑暗的天空,好像離我特別的近。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感覺自己,好像是在向那個黑暗的地方跌落,帶著我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一起落下,而那長長的黑暗,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br> “等到我們回到家,我把他放到他的床上。然后我坐在餐桌邊,想著下個月的房租要是再交不上,我們沒有房子可以住了。我突然有著一種很沉重的無力感,我昏沉沉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來到了我的身邊,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br> “第二天,我是被救護(hù)車急促的笛聲從睡夢中驚醒的,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披著父親的襯衫,在餐桌上睡著了。我走出房門,發(fā)現(xiàn)門前的街上,聚集了很多的人,可以不時聽到有一個人在慌亂而激動地說著什么,我走近他們,看見一個人躺在那里,他的身下全都是血,我僅僅能從那張枯槁的面容,和剛剛長出來的胡須,才能知道他是誰。我撲到他的面前,手忙腳亂地想要抱起他,我看著到處噴涌的鮮血,機(jī)械地想要扶他起來?!?/br> “我看到他在笑,”菲茨杰拉德此刻已是泣不成聲,周圍的人安靜地聽著,像是一尊尊凝固的雕像。陳默和lily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等著他接下來說出的話。 “他在笑,我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他笑過了,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很少笑的。我扶著他的頭,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弄不死這狗娘養(yǎng)的,但它沒想到,我能跟他同歸于盡?!?/br> 說完,他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巖石一樣的父親,他在我的懷里笑著,帶著他特有的自豪和驕傲,我俯下身,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我知道,我知道,爸爸,你做到了,你,從來就沒有讓它們贏過。’” 陳默感覺自己心臟的某個地方,有一點微微的刺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緩解一下,但是那一點的痛,卻越來越讓他難以呼吸,而他身邊的lily,低著頭,長發(fā)披散開來,擋住她的臉頰,陳默只能從她微微抖動的發(fā)絲,發(fā)現(xiàn)她是在聽著,這個屬于菲茨杰拉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