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被“母妃”哄開心了的父皇一轉(zhuǎn)頭,似乎忽然才意識到晉陽侯還跪著,便大度地一揮手:“起來吧?!?/br> “謝陛下!”晉陽侯扶膝起身,跪得久了,起身動作有些遲緩,看起來頗為吃力,陽光灑下,都可見他額上一層細汗。 趴草里的我都遠遠瞧見了,也不知父皇瞧見了沒有,沒來由的,竟覺得心中微微的不太舒服,好像有藏身處松柏針葉扎入了心竅一般。我不舒服地挪動了一下,探手在心口抓了抓,想把那針葉抓出來。 潛伏在身邊的少傅瞥我一眼,“元寶兒,有樹葉蟲子咬你?” “可能是吧?!蔽液宦?。 晉陽侯被父皇難得地賜座了,他們?nèi)吮阋煌?,這場面我總覺得十分詭異。不在父皇面前挨打的族叔,我大概是還沒適應(yīng)。這世界變化太快,或者是,皇室關(guān)系變化太快,我都快跟不上節(jié)奏了。 父皇待晉陽侯坐定,提了個問題:“晉陽侯對于元寶兒當朝斷案,揭發(fā)戶部侍郎李元鳳,打擊太師一系的囂張氣焰,有何看法?” 趴著偷窺的我虎軀一震,居然提到我了,還是讓族叔對我的光輝事跡發(fā)表看法,頓時我就心潮澎湃了。少傅適時一手將我壓回草堆里,害怕我把尾巴翹了起來,只怕翹起來還要搖一搖。雖然他讓我啃了一嘴青草,但我心情好,不跟他計較。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晉陽侯聽到提及我,便面色緩和了很多,眼里起了些暖意,恭敬答道:“元寶兒少年才智不可限量,常能出人意表,想人所不能想,顧人所罔顧。常人覺她癡傻頑劣,卻不知是大智若愚。” 如論如何,我也要把尾巴翹起來,搖一搖。 少傅深深地看我一眼,非常無良地道:“這話你也當真?” 父皇聽見晉陽侯如此評價于我,很是裝作若無其事,但壓抑的嘴角笑意出賣了他。倒不如我那詭異的女變男的“母妃”坦誠,自家孩子被夸獎,直接樂在了臉上:“侯爺與我英雄所見略同?!?/br> 父皇又問:“那晉陽侯對姜少傅有何看法?對朕把姜冕安排給元寶兒做少傅之意,可知?” 這時候,草堆里,換少傅不淡定了。 ☆、第42章 姻緣要從娃娃抓起二 對于父皇所謂的“把姜冕安排給元寶兒做少傅”這個關(guān)鍵句子,我有些不解了。 姜冕,傳說中的世家公子,極有學(xué)問,所以就被召到東宮給我做了老師,這是比較淺層面的。往深了說,我琢磨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替我出謀劃策,壯大東宮勢力,豐富我的羽翼,助我將來君臨天下。 這兩層意思,似乎也都比較顯然??筛富枢嵵仄涫孪驎x陽侯提出,似乎就不只是這么簡單了,難道還有什么不得了的內(nèi)涵掩藏其中? 感覺很厲害的樣子呢。我豎起耳朵,捕捉一切信息。 身邊少傅的情緒也有了波動,也許跟我一樣疑惑起第三重意境了。這世間還有他算計不到的事情,尤其還是自己的事情,這種自己算不到反倒被別人算計到的感覺一定讓他覺得很糟糕。 少傅不由得將身子往松柏前傾了傾,也是很在乎的樣子。 日光從佛院古樹上森繁的葉脈間過濾下來,點點光輝灑在石桌旁坐定的三人頭上、身上,別院梵音經(jīng)風(fēng)送來,獨顯清幽靜謐。我與少傅大氣不出,牢牢蹲在樹后,等待…… 晉陽侯經(jīng)過一番思慮后,眉頭微跳,低聲回我父皇的問話:“臣覺得,陛下找來西京姜冕做東宮少傅,絕不是偶然?!鄙约映烈骱?,大膽猜測,“只怕,早在元寶兒出生之日起,陛下同貴妃就已在替元寶兒的日后打算了?!币娢腋富试谟^想,母妃也未反駁,晉陽侯繼續(xù)遲疑著道:“若元寶兒是個尋常太子,興許反倒不用太過費心,但,元寶兒的不同凡響之處,迫使得陛下不得不未雨綢繆,深謀遠慮?!?/br> 趴在草叢里的我不由沉思,我究竟怎么不同凡響了,難道是指我不世出的智慧才華? 可是,我剛出生那日,父皇母妃又是怎么看出來我有著不世出的智慧才華的呢? 我反復(fù)揣測的時候,少傅也轉(zhuǎn)了頭看我,眼神古怪,很有探究的意味,一定是在質(zhì)疑我哪里不同凡響了,或者是,晉陽侯為了洗脫罪名,不惜睜眼說瞎話,戳了母妃的軟肋,拍了父皇的馬屁。 佛香裊裊中,晉陽侯娓娓道來:“西京姜冕,世家出身,這是陛下和貴妃看中他的第一點。既然我朝立國不過百年,穆氏一族根基尚未穩(wěn),且未能完全壓制住數(shù)百年的世家,那不如借世家之手,抬高穆氏在各大姓中的地位,同時,以姜氏壓制其他世家。于陛下而言,事半功倍,于姜氏而言,亦是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若西京姜氏與上京穆氏合手,再不畏以鄭氏為首的舊族?!?/br> 這時,母妃發(fā)言了:“可是,西京姜氏素來清高,不與貴胄合作,不慕名利,不羨功勛,游離于中央勢力之外,獨處西京,幾乎可謂不問世事。姜冕被召入京,便是與家族斷絕關(guān)系,這才脫離家族控制,只身前來上京。如此一來,我們的合縱連橫,豈不失效?” 母妃所言也是事實,姜少傅與家族斷絕來往,在我同少傅斷卿月樓案時就已知曉。父皇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此時父皇竟未出一言。 晉陽侯看了看我母妃,并未放棄自己的看法,他稍稍側(cè)過頭,看向空中浮起的飛塵與飄落的樹葉,神情極為堅定,“貴妃當真如此以為么?西京姜氏出了個姜冕,姜氏族長長老當真會如此輕易放棄?臣浮沉于世許多載,看遍窮達盡,人間事,遁世隱士興許存在,只因這番遁世全屬一個人的行為,但聚眾而居則為氏族,氏族代代相傳,利益關(guān)系深植,為了氏族血脈的延續(xù)傳承,豈容你遁世。更不可能放棄一個可振興家族,最大程度延續(xù)家族名望的名士,斷絕關(guān)系,更不可能?!?/br> 我明顯感覺到了身邊少傅震了一震,呼吸也急促起來。這番道理,我聽起來頗感新鮮,大約是從未有涉及過,但是對于少傅而言,他是當局者迷呢,還是早有察覺?我不得而知。 “此話怎講?”母妃面色平靜地問,也不知是疑問還是設(shè)問。 父皇已自己開始品茶了,也是淡定得很。 晉陽侯便索性說穿:“西京姜氏,看似淡出世外,不問朝事,不與貴胄往來,實則是蛟龍潛伏,望風(fēng)而觀。試問一個數(shù)百年的世家大族,總是游離于權(quán)力中心之外,是怎么可能延續(xù)自己的聲名?西京姜氏,歷三百年而不衰,便是最好的注解。西京姜氏對世事的見解,看得更為深遠,不為眼前蠅頭小利遮蔽視野,方能瞻望更滔天的利益,他們不過是追求最大化的好處。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西京姜氏,所候的,是機緣?!?/br> “侯爺所謂的機緣,又怎么說?”母妃沉穩(wěn)的表情中,不易察覺地帶了絲笑意,似乎是某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欣然。 “與三百年的西京姜氏相比,區(qū)區(qū)不足百年的大殷皇室,其實未必在他們眼中。皇族輪換,世家永遠是世家,皇族干擾不到他們分毫。內(nèi)亂征伐,他們有塢堡,有部曲。糾合宗族鄉(xiāng)黨,屯聚堡塢,據(jù)險自守,以避戎狄寇盜之難?;首宸赓p,他們更是不會放在眼中。這才造就世人眼中,西京姜氏的淡然自若,超脫名利?!睍x陽侯頓了頓,又接著道,“可就是如此,陛下也未放棄對西京姜氏的招攏,這是陛下布的一局險棋。西京姜氏給陛下的答復(fù)便是,斷絕與姜冕的一切氏族關(guān)系。表明看起來是西京姜氏不與陛下合作,但陛下依舊看中姜冕,不正是陛下已看透西京姜氏的用意?!?/br> “怎樣的用意?”父皇親自問了一句。 “西京姜氏明著斷絕與姜冕的關(guān)系,實則任由姜冕獨闖上京,探查皇室家底如何,是否值得姜氏押注?!闶沁@樣的用意?!睍x陽侯最后點題。 聽到這里,我有一種被蒙在鼓里的感覺,扭頭看了眼姜冕,“少傅,原來你是個臥底?!?/br> 少傅悄悄地扭頭:“你以為我想?” 我想到第一日相見的情形,恍然:“難怪那日你要自盡?!?/br> 少傅轉(zhuǎn)回頭看著我,認真道:“你就不能再深刻的反省一下么?” 我搖頭:“已經(jīng)夠深刻了。” 聽著外面又在繼續(xù),我和少傅趕緊閉嘴了,繼續(xù)偷聽。 我父皇點頭首肯了晉陽侯的這番話語:“不錯,你所言句句合朕意。但這應(yīng)該是你所說的朕看中姜冕的第一點,世家身份,以姜冕為突破點,尋求西京姜氏的合作。那第二點呢?” 晉陽侯無聲地嘆了口氣,“第二點,自然是因為元寶兒的緣故?!?/br> 我又將耳朵牢牢地豎起來了。 少傅也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這時母妃也跟著嘆口氣,隨即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父皇,“若元寶兒當真是個尋常太子,我們倒也不會有這么多心思。不過,即便元寶兒是現(xiàn)今這個模樣,我們也是視若珍寶,將元寶兒當做是上天對我們的賞賜。” 父皇立即借口,斬釘截鐵:“沒錯。無論元寶兒是什么樣兒,都是朕的孩兒,是朕的骨血。有朕在,無論什么,朕都要給元寶兒最好的?!?/br> 晉陽侯默默低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很是復(fù)雜。 母妃接著蹙眉道:“原本想元寶兒大點,我們再考慮,可是,送元寶兒去東宮的前一夜,她竟……咳……打著滾地要太子妃……” 父皇原本也憂愁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滿面驕傲,道:“不過這也沒什么,元寶兒可是朕的孩子,朕小時也……咳……朕覺得這都不是事。大不了,朕給元寶兒召來天下所有漂亮公子,任她挑選?!?/br> “咳!”母妃嚴肅打斷了父皇的好色之論。 晉陽侯也頗顯尷尬。 可是,我和少傅都震驚了。 我趕緊給自己理了理頭緒,那夜,我見父皇與母妃行周公之禮,覺得好玩,自己要孤零零去東宮長住,再也不能整日膩在母妃身邊,這如同斷奶一般的艱巨,元寶兒實在是做不來。于是,我滿地打滾要太子妃,然后父皇就給我送來了少傅…… 可是,等等,太子妃,少傅…… 再等等,方才父皇說大不了給我召來天下所有漂亮公子,任我挑選。 我為什么要挑選漂亮公子?太子妃難道不該是漂亮小姐么? 我深深地困惑住了。 晉陽侯整理了情緒后,試圖平靜道:“所以,陛下就干脆將召入京的姜冕,轉(zhuǎn)給了元寶兒做少傅,一舉兩得。可是,臣斗膽一問,陛下這般安排,能確保他們心甘情愿?兩情相悅?那姜冕,當真會愿意,屈居后宮?” “噗通”一聲,有什么栽出去了。 我一扭頭,身邊的少傅不見了,再一扭頭,大吃一驚,身前作掩飾的松柏已被撲了個大洞,徹底將我暴露了。 同時,少傅他竟然一時受了刺激,沒能克制住自己,身子整個傾了出去…… 就這么,橫空出現(xiàn)在了父皇、母妃、晉陽侯跟前…… 父皇、母妃、晉陽侯紛紛同時轉(zhuǎn)頭,一見之下,吃驚的表情如出一轍。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忘了說,關(guān)于大殷的滅國歷史以及陛下的那位堂兄,可參見我的舊文《三千男寵三千亂》~ ☆、第43章 姻緣要從娃娃抓起三 空曠幽靜的佛院內(nèi),一聲噗通后,更顯清幽。仿佛時空都墜入到一個未知的領(lǐng)域去了。 “姜少傅?”石桌旁,晉陽侯在一臉驚愕的情況下,率先打破了幽靜。 此時此地,竟能突然冒出一個姜少傅,其實對于我父皇和母妃來說,心靈受到的震驚遠遠超過了晉陽侯。至少,晉陽侯知道我與少傅就在廣化寺外,而父皇和母妃卻是萬萬沒想到的。 我蹲在松柏后,與外面數(shù)人的視線已然毫無阻隔,無辜地眨眨眼,望著那三人。 “元寶兒?”父皇霍然站起,瞪大了眼,呼吸好像都沉重了,又是震驚又是愧疚一般的神色,牢牢看著我。 母妃扭頭,嘆了口氣,似乎準備自暴自棄了。 我自松柏后草堆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松針草葉,從少傅撲開的洞開空間里穿了過去,走到少傅身邊。 父皇見我沒有第一時間撲到他身上去,瞬間露出了受傷的神情。 呆愣呆愣的少傅,被我扶起后,依舊呆愣呆愣,大概也沒有認出我來。 我們五人就這樣對峙開來,心思各異,表情也各異。時空又凝固了。 “姜冕!”父皇打破凝固的時空,震驚完了后,重又坐下,一手拍向石桌表面,面上陰晴不定,“你竟帶著元寶兒在此偷聽!都聽到多少了?!” 被真龍?zhí)熳右宦暫浅夂?,姜冕從呆愣中蘇醒了一層,眼睛里有了點神,看向前方,三位皇族,卻忘了要行禮,木然回道:“臣從陛下出現(xiàn)在這院落之前,就在這里了?!?/br> “你……”父皇吸了口冷氣,趕緊又將視線從少傅身上往我身上挪了挪,擔憂地看我一眼,再回到少傅身上,“你好大的膽!” 姜冕眼底又回了點神,面色略白,身形都險些要不穩(wěn)了,“陛下要治臣偷聽無禮之罪,可以稍后。但請陛下回答臣幾個問題?!?/br> 父皇臉色也變了,正要斥責(zé)姜冕的無禮,被嘆著氣的母妃拉了拉袖子,便沒能及時制止住少傅。 少傅不受任何干擾,兀自開始了提問:“第一,鸞貴妃不僅不啞,且能言男聲,這是什么緣故?第二,陛下說元寶兒是陛下的骨rou,可鸞貴妃顯然不是元寶兒生母,那陛下究竟是元寶兒雙親中的哪一方?第三,元寶兒的不同尋常指的是什么?第四,陛下說召來天下所有漂亮公子,任元寶兒挑選,是什么意思?第五,晉陽侯言語中所謂召我入京,一舉兩得、心甘情愿、兩情相悅是何意?屈居后宮,又是何意?” 一口氣提完所有問題,少傅險些緩不過氣來,身體晃了晃,我忙在側(cè)后方將他扶住。 晉陽侯靜靜聽完這五個問題,也返回了他的座位上,一臉無法面對的表情,同時也有抽身而出的態(tài)度。 父皇原本要勃然變色,但經(jīng)姜冕一個個問題提下去,仿佛句句戳了他要害,怒也怒不起來了,類似于自己苦心經(jīng)營藏好的東西被人發(fā)掘出來,讓人不得不憤怒,但瞬間的惱羞成怒后,隨即便意識到再也難繼續(xù)藏起來,便面臨著兩個抉擇。要么滅口,要么解釋。 父皇顯然無法將面前人滅口,不得不選擇后者。但是將自己的秘密抖落人前,豈是那么容易。父皇的臉色變了又變,看得出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天人交戰(zhàn)。 母妃看不下父皇如此為難,清了清嗓子,替父皇分擔一二,率先回答了:“那個,我,我若不號稱是啞妃,一開口豈不要嚇壞人?!?/br> 狡猾的母妃的回答,明顯是避重就輕?;卮鹜旰螅约壕团ゎ^到一邊裝作若無其事了。 我覺得這第一個問題,受傷最嚴重的就是我了,心靈已然造成了不可愈合的傷口,于是我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語氣,道:“元寶兒喊了十來年的母妃,原來不是元寶兒的母妃,說好的跟元寶兒一樣天賦異稟,母妃不能張口說話,元寶兒不會哭,元寶兒是真的,母妃卻是假的。連最親的母妃和父皇,都是哄騙了元寶兒的。十幾年都生活在欺騙中的人生,是多么的悲涼可憐。元寶兒已經(jīng)辨別不了真假好壞了,元寶兒的三觀都震碎了。” 母妃忙將頭轉(zhuǎn)回來,愧疚地望著我,很是焦急不已,用著他好聽的聲音對我道:“元寶兒,是母妃不好,母妃不是有意要騙你的,你要相信母妃。母妃看著你長大,怎么會對你有假呢?再說,哲學(xué)上認為名詞稱謂不過是個代號,你叫我母妃,也可以叫我父妃,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對不對。我們可愛聰明的元寶兒,是一定不會拘泥于這種愚蠢的稱謂上的,是不是?” 被母妃繞暈了的我立即問道:“那你究竟是我爹還是我娘?你是男人,我父皇也是男人,那我究竟是你們撿來的還是收養(yǎng)的,還是你們吃了某種神奇的仙藥金丹,可以男人和男人生孩子了,然后生出的我?” 晉陽侯看了我一眼后,表示對我無言以對,轉(zhuǎn)過了臉去。父皇的表情處于糾結(jié)中,視線轉(zhuǎn)開,表示對我無法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