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真是一筆不小的款項。詹姆斯居然會答應借給您和您皇帝的這個岌岌可危的政權。他對你們的信心可真不小。” “您錯了,葛朗臺小姐。他之所以答應借款,絕不是出于對帝國的信心?!狈评照f,“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銀行家更熱愛戰(zhàn)爭了。每一次的戰(zhàn)爭,就是他們發(fā)大財?shù)暮脵C會。他們向戰(zhàn)勝國提供軍費,他們向戰(zhàn)敗國提供賠款,他們永遠是贏家,除非他借出錢的政權消亡。正如您剛才說的,我所擁戴的這個政權岌岌可危,似乎只要一場來自反法同盟的打擊,皇帝就會再次面臨四年前的失敗命運。既然所有人都這么認為,自然就包括巴黎那些精明的銀行家。所以他們拒絕向皇帝貸款,這其中,也包括詹姆斯先生所代表的羅啟爾德家族巴黎銀行——它在向帝國的敵人發(fā)放貸款,正如之前它一直做的那樣。但是,他卻依舊同意在這份借款合同上簽字。如您所看到的,他用脫離于家族外的新成立沒多久的這家商人銀行向皇帝陛下發(fā)放這筆貸款?!?/br> 他微微一笑。“我雖然沒做過生意,但有一個道理,我也明白。真正聰明的人,不會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對于詹姆斯·羅啟爾德先生來說,即便皇帝陛下的政權如四年前那樣被瓦解,他也就只損失合同上的這筆錢而已,不至傷筋動骨。而如果,萬一讓他押中寶,除了本息,他將還獲得基于金錢之外的不可估量價值的無形利益。所以,他簽字了。但是,想要讓這份協(xié)議生效,還必須再添加您的姓名。所以,這就是您被請到這里的原因?!?/br> 歐也妮沒有作聲。 菲利普望著她,繼續(xù)說道:“葛朗臺小姐,在簽署這份文件前,詹姆斯先生曾強調(diào),發(fā)放貸款的商人銀行由他與您共同持有。你們的地位是平等的。他請我轉告您,他并沒忘記當初他答應您的條件。他認為這次是特殊情況。但是,倘若您認為真的不適合,那么這份協(xié)議將無效,他將完全尊敬您的意愿。這是他的原話。所以——” 他凝視著歐也妮,“我非常、非常誠懇地希望您能在上面簽字。在目前的情況下,獲得這筆資金,對于帝國來說至關重要?!?/br> “拉納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如何說服羅啟爾德先生的,但您這樣一句話,完全不能成為說服我簽字的理由,”歐也妮終于開口,聲音冰冷,“我承認這是特殊情況。但如您所知,我也不是慈善家。任何一筆借出去的錢,我必須要確保獲得盈利,至少不能收不回來。借出去的錢,每一百法郎里,就有我投入的一部分。我與羅啟爾德先生不同。商人銀行倘若破產(chǎn),對他來說不足為患,所以他肯冒險去博取利潤最大化。但對我而言,這卻幾乎是我全部家當。所以,‘對您和您皇帝的帝國來說無比重要’,單單這樣一個理由的話,抱歉,我拒絕簽字?!?/br> “倘若我告訴您,我有極大的信心打贏接下來這場決定生死的戰(zhàn)役了?能讓您改變決定嗎?”他緊緊地盯著她。 “您說吧。”她的聲音依舊冰冷。 “陛下的法定繼承人羅馬王已經(jīng)從幽禁著他的維也納美泉宮被接走,于數(shù)日前安全抵達巴黎。并且,那位奧地利皇后也已經(jīng)與她的情人分開,被帶著抵達了巴黎。我無法向您解釋更多的內(nèi)情,但三天之后,世人將會看到皇帝陛下攜著皇后和羅馬王一道出現(xiàn)在檢閱臣民與軍隊的廣場之上。您應該不會否認,這是一種強有力的鼓舞人民和軍隊士氣的手段吧?” 四年之前,拿破侖從厄爾巴島歸來,在媾和愿望破滅后,倉促間準備迎戰(zhàn)。當他在出發(fā)前現(xiàn)身廣場檢閱他的臣民與軍隊時,身畔卻沒有法國人期待看到的皇后和羅馬王,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的身影。那種場面,每一個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恐怕都難以忘記。 “我承認用這個法子鼓舞士氣還算不錯,但你和你的皇帝打算如何應對一支由英國、奧地利、俄國和普魯士人所組成的強有力的反對大軍?或許您可以取得一次、兩次的勝利,但我不認為,你們有實力能與整個歐洲長期對抗,法國人民也不允許你們這樣?!?/br> “您說得對,這才是關鍵。葛朗臺小姐,您知道波蘭吧?這個被奧地利、普魯士和俄國包圍在中間的國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瓜分,徹底從歐洲版圖上消失了。就在帝國橫掃歐洲的那個黃金時代里,皇帝的到來,被波蘭人看做救星,他們擁戴皇帝?;F盧失敗后,忠誠者甚至為此而入獄。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版圖上消失的波蘭就是用來對付同盟國的最好利器?!?/br> 菲利普看見歐也妮眼中露出一絲探究之色,微微一笑。 “這個時代,關于民族的固有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根本不可能消除。當年,即便皇帝從前成功占領西班牙,也永遠無法把西班牙人變成法國人。波蘭也一樣。它的國土被瓜分了,但西斯拉夫人卻永遠不可能變成奧地利人、普魯士人或者俄國人。他們對復國念念不忘。葛朗臺小姐,您可能沒聽過卡欽科瓦這個姓氏,但在亡國的八百萬波蘭人心目中,這個流亡貴族的姓氏卻代表著他們的民族英雄和復國的希望。很巧,在皇帝被拘禁在圣赫勒拿島的那幾年里,我正好與這個家族的人有所接觸。所以很快,您就將會聽到消息,卡欽科瓦家族將率領波蘭人為爭取復國而發(fā)動的一場聲勢浩大的起義?!?/br> 歐也妮終于被聽到的消息震動了下。略一思索,明白過來。 什么很巧??峙履菚r候起,眼前的這位野心家就已經(jīng)開始策劃起今天的一切。不過是處心積慮的結果而已。 從本質(zhì)上來說,眼前的這個男人,與詹姆斯·羅啟爾德屬于同一類人。只不過,一個玩的是資本游戲,一個玩的是政治游戲。 “你是說,法國將會在背后支持波蘭人的起義?” “您非常聰明!”菲利普贊了一句,“但更確切的說,是法國策動了波蘭人的這場起義,并且,只要有需要,往后就會繼續(xù)支持下去。當俄國人發(fā)現(xiàn)本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入口袋的那片土地和人口即將不屬于自己,您認為他還有足夠精力去與法國為敵?至于奧地利,老實說,我倒贊成今天軍事會議中那些保守派的看法,既然我們還需要那位來自奧地利的皇后,現(xiàn)在不妨暫時與她的國家講和。葛朗臺小姐,倘若您是奧地利君主,在您的女兒重新被奉為法蘭西皇后的前提下,您是愿意一邊繼續(xù)與法國為敵,一邊疲于奔命地對付波蘭人,還是默認與法國結盟,以換取已經(jīng)入袋的那部分波蘭領土的穩(wěn)妥?” 歐也妮的眉頭緊緊皺起,“拉納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br> “很好理解。我的意思是說,倘若奧地利退出反法同盟,那么,法國將會保證被它瓜分去的那部分波蘭領土的擁有權。” “您未免太過自信了吧?您把波蘭當成您手中的棋子,憑什么認為波蘭人就會聽從您的擺布?” “很簡單,在卡欽科瓦家族所剩的兩兄弟中,不聽話的那位已經(jīng)于數(shù)月前不幸死于一場意外了。” 歐也妮聽見他用這樣冷漠而毫不在意的語調(diào)說出這樣一句話時,整個人忽然打了個寒噤。 她一直覺得,這一輩子的自己已經(jīng)足夠冷酷無情了。但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她終于忍不住,呵呵地冷笑。 “這就是您支持波蘭人獲得民族解放的方式?您太偉大了?!?/br> 對面的男人微微搖了搖頭,神色是平靜的。 “葛朗臺小姐,我從未標榜過自己的偉大,也并不肩負解放全世界民族的神圣使命。我首要考慮的,是法國利益的最大化。正如您所知道的,現(xiàn)在的法國早已今非昔比,底子幾乎全被掏空了。這個國家傾其國力,或許還能支持一兩場的戰(zhàn)爭,但再也經(jīng)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長久戰(zhàn)。帝國所需要的,也不是泛泛層面上的某場戰(zhàn)役的勝利,而是能夠徹底決定局面的勝利。當俄國人自顧不暇,奧地利人改變立場,剩下的普魯士人和英國人將會得到讓他們永生難忘的教訓!” 歐也妮依舊保持緘默。 “您可以將最不齒的評語施加在我身上。但,只要能以法國的最小代價和士兵的最少犧牲而贏得帝國的保衛(wèi)戰(zhàn),在我看來,采取任何手段都是正當而合理的?!彼读顺洞浇?,補了一句,“何況,對于波蘭人來說,他們實際并沒損失什么,因為除了一個稱呼,他們原本就一無所有?!?/br> “明白了。所以您需要錢。” 歐也妮終于從剛才乍聞這個計劃的震驚情緒中恢復過來,冷淡地說道——無法評判。面對他滔滔不絕、似是而非的自辯,她竟然覺得自己無法做出關乎對錯的評判。 或許這個世界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對錯與黑白。有的,只是基于不同立場而得出的不同結論。 “是的。您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一一位知道這個部署的人。那么現(xiàn)在,您能告訴我,您是否愿意在這份協(xié)議上簽字?” “可以。” 沉默一陣后,歐也妮忽然說道。 她一口答應下來的這股痛快勁,甚至讓對面的菲利普感到有點難以置信。 “您……真的答應了?”他看著她,試探著問。 “為什么不,”歐也妮說道,“既然要出大頭的詹姆斯都簽字了。何況,聽了您的這一番解說后,倘若因為我的拒絕而導致法國戰(zhàn)敗,我恐怕會成為幾千萬支持皇帝的法國人的公敵。” 對面的男人裝作聽不出她話里的諷刺之意——“那么……葛朗臺小姐,您現(xiàn)在就可以簽字嗎?”他自嘲般地笑了下,“我從未像這一刻般地迫切希望自己是個有錢人??傊?,再一次地,非常感謝您的理解和支持,我將銘記……” “連上這次,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三次聽到您向我說類似的話了,”歐也妮打斷他,“欠人錢不好,欠別人人情的感覺一定更加不好。我不想讓您總背著欠我人情的包袱,咱們還是趁著這個機會了結清楚為好?!?/br> 菲利普揚了揚眉,露出感興趣的模樣,“您說,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應。不是玩笑,別說爵位和土地,即便您看上丹楓白露宮,我也能夠到陛下面前為您爭取?!?/br> 歐也妮哼了聲?!安恍枰粑唬膊恍枰恋?,我對丹楓白露也沒興趣。我只需要從現(xiàn)在開始二十年內(nèi)的法國鐵路開發(fā)優(yōu)先權?!?/br> 菲利普一怔。看起來,似乎她提出的這個要求讓他感到十分意外。 “怎么,您是不肯答應,還是做不了主,公爵大人?”歐也妮露出抵達這個地方后的第一個笑容,“在我看來,您和皇帝兩個人的性命,應該遠遠高于我的要求的價值?!?/br> 菲利普凝視她片刻,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葛朗臺小姐,您再次讓我感到驚訝!這么說吧,陛下曾對我說,除了把杜伊勒里宮賞賜給您,對于您提出的別的任何要求,他都命令我應允下來。所以,我們成交了!并且——” 他朝她靠過來些,壓低聲音,“說真的,與其讓羅啟爾德家族控制住法國經(jīng)濟一手遮天,我倒寧愿希望這個人是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