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小親親——快開門!” 葛朗臺老爹的聲音再次響起。 歐也妮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走到門后,拿掉拄住門的木條栓。 “太陽都升頭頂啦,睡懶覺可不是個好習慣!” 葛朗臺老爹雙手背在后面,嘴里說著責備的話,高高興興地跨進了門。 稱他為老爹,確實名副其實。這時候的葛朗臺,已經七十多歲了。但在黃金的強有力滋養(yǎng)之下,他精神異常健旺,腳步依舊有力。當城里其他到了他這個年紀的同齡人已經不得不借助拐杖走路的時候,他還能夠完全不費力氣地和娜農抬起一桶重達數百斤的大酒桶健步如飛。 “父親!” 歐也妮拉了拉剛才披在肩上的罩衣,略微拘謹地叫了一聲——已經死去了幾十年的父親,忽然就這樣又鮮活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熟悉的樣貌,一年到頭永遠不會更換的外套,還有說話時鼻子上那個隨了話語一動一動的小rou瘤…… 她覺得還是有點不習慣,并且,難以置信。 “哦我的小親親!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往年到了你生日的時候,都會早早起床,等著老爹給你發(fā)個金路易,然后和你mama一道高高興興地去望彌撒!” 老爹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這個老來女此刻的神情,快活地在歐也妮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巡視了一圈,沉重腳步帶得樓板咯吱作響,粉塵撲簌簌地從木板縫隙里往下掉,掉到樓下客廳那張罩布上撂了無數補丁的老式座椅和旁邊積了幾層油膩的擱板上。 “是……我這就準備下去了!” “等等!你的金路易!”葛朗臺老爹變戲法地從身后掏出手,那只厚黑得像煤石的手掌心里,放著一枚閃閃發(fā)亮的金色錢幣。 “我的小乖乖!這可是葡萄牙金洋呢!面值168法郎64丁生,但我告訴你,市價可以開到足足180法郎呢!高不高興?快收下吧,藏好了,小心不要丟掉!” 老爹用一種你快樂所以我快樂的驕傲語氣對女兒科普自己手上這枚金幣的價值。 每年自己的生日,父親都會贈一枚類似這樣的金幣給自己當禮物。 歐也妮接了過來,終于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好了!趕緊下來,你母親等著和你去望彌撒!” 用這樣一枚稀罕的金幣換來女兒對自己的感激,葛朗臺老爹覺得很值——加上元旦和別的什么節(jié)日,反正一年最多三兩次而已,而且,金幣也不過是從自己的左邊兜里放到女兒的右邊兜里罷了! 老爹心滿意足了,用慈愛的目光再次看一遍自己最愛的金幣和女兒后,重新背著手,高高興興地下樓去。 ———— 歐也妮把這枚新收到的金幣放到保管錢財的箱子里,鎖好后,匆匆開始梳洗——那個奇怪的夢,給她帶來的影響真的太大了。就仿佛她真的在那個世界里過了一生,最后又回到索繆城這個原點一樣。 等她來到那個集聚會、吃飯、會友于一體的灰暗客廳時,葛朗臺太太和娜農已經等在那里了。 慈愛的葛朗臺太太和深愛歐也妮的娜農,這兩個被生活摧殘得過早失去顏色和水分的女人,是歐也妮上一輩子唯一能夠記得的溫暖??吹剿齻兊臅r候,任何的別扭和不習慣都蕩然無存了。她唯一的念頭就是一切卻可以重來,她可以阻止悲劇。 這世上,還有誰能象她這樣幸運? “mama!娜農!” 她忍住想要落淚的感覺,各自叫了她們一聲。 “孩子,你下來啦!”葛朗臺太太一改面對丈夫時的唯唯諾諾,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娜農,快把我做給她的新襯裙拿出來!” “好嘞!” 娜農小心翼翼地捧過來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襯裙,嘴里嚷著,“小姐,你看看,多細滑的布料!娜農都不敢用手去碰,就怕粗手勾壞了布料呢!這可是太太花了5個法郎從夏何雷布店里扯來的!” 襯裙的布料其實不過是那種漿得過硬一捏就會嚓嚓作響的粗麻布,但對于一年到頭只穿身上這件洗得泛白的綠裙子的葛朗臺太太來說,卻是她認知里的最好的東西了,而且,為了扯夠給女兒做整整一條襯裙的料,還花了她5個法郎——要知道,雖然她把自己絕對不少于30萬法郎的陪嫁和繼承過來的所有財產都慷慨無私地貢獻給了丈夫,做丈夫的,每次卻絕不會給她超過6個法郎的零用,即便偶爾良心發(fā)現送她幾塊從客人手里得到的金路易,過后也總會千方百計地給騙回來。 歐也妮珍重地接過葛朗臺太太送給自己的做生日禮物的新襯裙,仿佛它是一條只配給女王穿的鑲滿鉆石和珍珠的華裳。 “mama,我太喜歡了。謝謝您?!?/br> 女兒的感謝讓葛朗臺太太覺到一種身為母親的尊嚴。她微笑著點頭。 “那么,吃完早餐后,我們就去望彌撒吧!克羅旭神父應該已經在哪里等你了。” ———— 歐也妮挽著葛朗臺太太的胳膊,身后跟著娜農,三個人去往本城教堂望彌撒的時候,吸引了每一個路人的目光。大家都用恭敬的態(tài)度上來問好——雖然誰都知道,葛朗臺太太不過是個被丈夫壓制得完全不能說一句話的可憐蟲,但歐也妮就不一樣。她是身價高達數百萬,至于具體數額,誰也不敢猜的富有的女繼承人。和她對個笑臉,絕不是什么有失身份的事。 歐也妮漠然地望著前方,根本沒留意那些想要與自己示好的索繆城居民們。 刻意的笑容、諂媚的目光、討好的語氣,這些她太熟悉了。上輩子最后十幾年的光陰,漫長的數千個日子,就在她剛剛出來的那座破敗凄涼的房子里,每一個夜晚,在一盞孤燭的昏暗燈光下,她就如女王一般坐在那張舊椅上接受著擠滿客廳的匍匐在她腳下的如潮朝臣的膜拜。 她已經麻木,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了。 “葛朗臺小姐這是怎么了?看起來這么高傲!” 等前頭三個女人的身影漸漸遠去后,大家開始驚詫地咬起了耳朵。 “就連阿爾道夫和她打招呼,她都好像沒怎么理會!從前她可是索繆城里最害羞的一位年輕小姐了!” 阿爾道夫就是本城銀行家格拉珊先生的兒子,年輕而英俊,大家都覺得他是最有可能娶到女繼承人的有力競爭者之一。 撇下身后的各種議論和猜測,歐也妮在母親的陪伴下步入了同樣慘淡陰暗的教堂。神龕前,一向不遺余力為侄兒爭取到女繼承人芳心而搖旗吶喊的克羅旭神父早已經等候多時??吹礁鹄逝_母女到來,神父急忙小步上來迎接。 “太太!您氣色可真好!歐也妮,你今天看起來太漂亮啦!巴黎城里最漂亮的時髦小姐也比不過你的一根手指頭!” 毫無節(jié)cao的神父從嘴里不停涌出恬不知恥的奉承。要是從前,歐也妮一定會羞愧得臉紅耳熱。但現在,她卻恍若未聞,只奉上自己帶來的祭物,說道:“神父,可以開始了嗎?” 神父一愣。立刻點頭?!昂?,好?!彼貞?,好奇地打量歐也妮,嘴里說道,“愿天父的慈愛,基督的圣寵,圣神的恩賜,與你們同在。 葛朗臺太太和娜農立刻變得無比虔誠。 “也與你的心靈同在?!彼齻儺惪谕?。 “同在?!?/br> 歐也妮仰頭望著十字架和圣像,說道。 ———— 望彌撒回來,陪著葛朗臺太太坐在客廳鋪了腳墊的椅子上做了一個下午的針線,天快黑的時候,門外響起葛朗臺回來的腳步聲。 因為女兒生日的關系,葛朗臺老爹今天格外大方,允許天沒黑就點起壁爐,“紅紅火火的,取個吉利!”他無不幽默地說道。可憐的太太為了附和丈夫,發(fā)出一聲勉強的干笑聲,而娜農已經手腳麻利地去生火了。 和娜農想象的一樣,托歐也妮的福,大家多吃了一道加菜,甚至喝了瓶自家釀的果子酒。趁著興奮勁兒,老爹還去修理險些絆倒過歐也妮和娜農的那架破樓梯。就在老爹乒乒乓乓的修樓梯聲中,和歐也妮預料的一樣,今晚的第一撥訪客到來了??肆_旭家里的三位先生。 早上那位剛給歐也妮做過彌撒的克羅旭神父、葛朗臺老爹生意上的好伙伴克羅旭公證人,以及最后那位從前經過漫長馬拉松競爭,終于打敗對手娶到女繼承人,并且因此一路高升,最后關頭卻不幸一命嗚呼的倒霉蛋克羅旭先生,本地初級法庭庭長——當然,他更希望別人稱呼他德·蓬豐先生,因為這個他自己加上去的姓顯示出了他所擁有的財產和地位。 作者有話要說: ☆、堂弟的到來 這三位是算準時機預備搶在敵人格拉珊一家到來前先登門祝賀女繼承生日的。進入因為蠟燭被葛朗臺取走好修樓梯所以變得黑乎乎只剩壁爐爐膛火光照著的客廳后,極力睜大眼睛,勉強看清并沒有格拉珊一家,終于放下了心。 “親愛的小姐,請允許我,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趁著邊上人看不清,庭長獻上精心準備的索繆城里少見的鮮花,偷偷對歐也妮說道,跟著,伸手抓住歐也妮兩邊胳膊親她兩頰。 雖然庭長長得象根生了銹的鐵釘,但這原本算是個正常禮節(jié),從前這一幕發(fā)生的時候,歐也妮是在害羞低頭中接受他的親吻的。但是現在—— “謝謝您,克羅旭先生。” 她干巴巴地說,往后退了一步。 這對庭長來說,絕對是個雙重打擊——歐也妮不但稱呼他的本姓“克羅旭”,還拒絕了他的親吻。 庭長伸出去的倆只胳膊僵硬地停在半空。 對自己前世這個有名無實的丈夫,歐也妮現在可沒半點憐憫或者同情心,哪怕他比她還早死了十來年的悲慘命運也無法替他在歐也妮跟前挽回哪怕多一點的好感——她所有的憐憫和同情心,寧可喂給家里那只看門的惡犬,也勝過獻給這些匍匐在金錢腳下跪拜自己的奴隸。 葛朗臺修完破樓梯拿著蠟燭回來后,客廳總算能夠看清人臉了。大家都已各就各位。庭長先生的尷尬也看不見了。沒一會兒,格拉珊一家人也來了。 和長得跟支生銹大鐵釘差不多的庭長先生比,銀行家格拉珊先生的兒子阿爾道夫不但年輕,而且相貌斯文。雖然索繆城里傳出他在巴黎學幾個月法律就花掉將近一萬法郎的可怕傳聞,背后都說他是敗家子,但因為他爸和葛朗臺往來密切的緣故,他依舊是最有力的女繼承人競爭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