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冷嫣反手把門一關(guān),抖掉金甲上的積雪,一口氣還沒舒到一半,就被冷月一腦袋扎進了懷里。 “二姐……” 冷嫣只聽見這么兩個字,剩下的就都是起起伏伏的哭聲了。冷嫣看得出來,這一把眼淚冷月已足足憋了一路,實在是已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來了才憋到了這會兒。 冷嫣心里也有那么一號人,如果有一日景翊受的這份罪落到那人身上,甭管在律法與道義上是誰對誰錯,她都不敢保證自己能比這會兒的冷月多冷靜一分一毫。 所以冷嫣任她哭足了二十個數(shù)的工夫,才抬手在她后腦勺上輕柔地拍了拍,嘴上頗沒好氣地道,“再哭就別管我叫姐了。” 冷月埋在冷嫣懷里沒抬頭,趁著抽噎的空檔用哭腔滿滿的聲音回道,“光叫二嗎……” 冷嫣拍撫在她后腦勺上的手頓時僵硬了一下,還沒想好要不要因為她正傷心難過而原諒她一回,就聽伏在懷里的人又抽噎著補了一句。 “也行……” “……行你大爺!” 冷嫣毫不留情地一把把冷月從懷里揪了出來,冷月不情不愿地抓過披風(fēng)一角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順便抽抽搭搭地回了冷嫣一句。 “說得好像我大爺不是你大爺一樣……” “……” 要不是冷月這副哭相實在有點兒可憐,冷嫣估計已經(jīng)把劍□□了。 冷嫣著實順了幾口氣,才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你跟那混蛋小子混得把貧嘴學(xué)會了,怎么就沒學(xué)會扯謊呢,還三百兩……我長得像是能拿得出三百兩的人嗎?” “怎么不像……”冷月抽了抽鼻子,抬起水汪汪的淚眼瞄了瞄冷嫣冰霜滿布的臉,抿著嘴默默地往后退了幾步,才道,“你這模樣在雀巢里待一晚,三千兩都有了……” “……你過來我不打死你!” 擠兌完自家二姐,又被自家二姐舉劍追著在屋里跑了幾圈,淚也流了,汗也出了,冷月覺得整個人都好多了。 冷嫣自然不會真拿劍砍她,到底也就是掐著她脖子晃了兩下了事,轉(zhuǎn)頭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忽閃忽閃的燈焰后面那個跑了幾圈之后已靜定得像沒事兒人一樣的親meimei。 “怎么……景翊已經(jīng)把京里的事都告訴你了?” 冷月捧著微燙的茶杯搖搖頭,望著眉心微蹙的冷嫣嗤笑了一聲,淡淡地道,“他連從地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還指望著他能跟我說什么啊?” 冷月這話里帶了幾分清淺的怨懟,清淺歸清淺,但依然清晰可辨,冷嫣聽在耳中,只是把眉頭蹙得更緊了一分,卻絲毫沒有為自己辯駁的意思,思慮片刻,才沉聲道,“他現(xiàn)在很麻煩……” “嗯,”冷月點點頭,把茶杯湊到嘴邊,細細地抿了一口,像姐們兒倆茶余飯后討論哪個話本里的男人一般,不疼不癢地嘆道,“太子爺不管他了,安王爺不管他了,連他家老爺子都不管他了,這麻煩能小得了嗎……” 冷嫣不察之間已經(jīng)把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這樣心平氣和的冷月比剛才那個扎在她懷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冷月還讓人覺得心慌。 “小月……” 冷月緩緩?fù)录{,往上揚了揚嘴角,截住冷嫣的話,徐徐補道,“他給我下休書,估計是想讓我也不要管他了,那我何必浪費他的一番心意呢?” ☆、第80章 麻辣香鍋(六) 冷嫣著實愣了一下。 雖然她私心里一直不覺得景翊這種皮相甚好的紈绔公子會是個什么好歸宿,但她meimei被這混小子勾去的魂兒絕對是冷家全家抄家伙一塊兒上去搶都搶不回來的。 景翊如今這般處境,冷月能捧著茶水悠悠地說出這番話來,對冷嫣帶來的震撼已經(jīng)遠遠超過近日京中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對她帶來的震撼的總和了。 冷嫣還沒愣完,冷月已繼續(xù)用那閑話家常的語調(diào)接著道,“所以我就不當(dāng)我了,還是當(dāng)另外一個人來管他吧。” 冷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誰?” 冷月低頭嘬了口熱茶,皺著眉頭琢磨了一會兒,到底搖了搖頭,有點兒怏怏地道,“我書念得少,還是你給起個名兒吧?!?/br> “……” 冷嫣這才明白冷月腦袋瓜兒里琢磨的什么,立時鳳眼一瞪,差點兒拍桌子跳起來,“你活膩味了!” “沒有?!崩湓職舛ㄉ耖e地應(yīng)完,又深深地看著冷嫣,依然清清淡淡地補道,“景翊也沒有?!?/br> 冷嫣一愣,愣得眉眼間的慍色驟然一淡,沒待想好該如何回她,冷月已接著道,“他再不濟也是在三法司衙門里當(dāng)過差的,他要是活夠了,找死的法子多得很,犯不著挑這種小火慢燉的……所以,他落到現(xiàn)在這副模樣,一定是有人想弄死他?!?/br> 冷月四平八穩(wěn)地說著,輕輕放下茶杯,不由自主地用被茶杯暖得熱乎乎的手心撫上小腹,這幾日在數(shù)九寒天里趕路,這個動作已然成了下意識的一種習(xí)慣。 手心落在小腹上,輕輕摩挲,隔著幾層衣服仍能感覺到一股微微的暖流蔓延開來。 方才景翊的手撫上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感覺,景翊的手有些涼,有點僵硬,還有點兒發(fā)抖,撫在上面并不覺得舒服,卻讓她心里覺得格外踏實。 至少打那一刻起,孩子和他爹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了吧…… 自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就無數(shù)次想象過景翊得知這個消息之后的反應(yīng),沖她傻笑,貧嘴逗她,抱著她轉(zhuǎn)圈,還是像哈巴狗似的蹲在她旁邊搖著尾巴獻殷勤,她哪一種都想過,卻死活也沒想到最后竟是這樣…… 一種說不清是酸楚還是憤懣的心緒一涌而上,冷月使勁兒咬了咬牙才把差點兒又決堤而出的眼淚憋回去。 眼淚憋得回去,漫開的情緒已收不回來了,冷月看向冷嫣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摻進了幾分冷厲,聲音也陡然硬了些許。 “誰想弄死他,起碼也要給他一個像樣的說法,他要是犯了哪條刑律,挨打還是挨刀就按刑律上寫好的來,他要是觸了誰的霉頭,要殺要刮也給他亮個痛快話兒,他要是沒招誰沒惹誰,平白受這么一通折騰,就算我被他休了沒資格過問,我也得提前替我肚子里的孩子問個明白,免得日后他跟我問起他爹來,我都說不清楚到底是他爹負了朝廷,還是朝廷欠了他爹……” 冷嫣本已被冷月那聲“肚子里的孩子”嚇了一跳,還愕然地盯著冷月的肚皮沒有緩過勁兒來,就又聽到冷月后面這幾句大逆不道的話,驚詫之下慌忙大喝出聲,“放肆!” 冷嫣內(nèi)家修為不淺,再加上這一聲是在一驚之下猝然喝出的,未加絲毫克制,連正憤懣難平的冷月也被她喝得呆住了,一時間屋里燈影曳曳,靜得只能聽見兩人都不甚勻稱的喘息聲,和屋外簌簌的落雪聲。 到底還是冷嫣先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低聲斥道,“說胡話也不知道挑個地方……” 冷月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腦子一熱竟忘了這是在太子府里,不但是在太子府里,還就在太子爺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剛才那番話要是傳出這間屋去…… 冷月頓時竄出一身冷汗,緊捂著小腹抿了抿嘴,不敢作聲了。 冷嫣見冷月老實下來,心里才算勉強松下一口氣,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輕聲嘆道,“景翊好歹也算是跟我一塊兒長大的,就算你突然一聲不響就自己做主跟他拜了堂,還死活都不告訴我為什么……但畢竟你倆早有婚約在那兒,這么些年來我也習(xí)慣拿他當(dāng)半個親弟弟看了,你當(dāng)我愿意看著他受這個罪???但眼下京里的局勢如此,這罪他非得受著不可?!?/br> 冷月皺了皺眉頭,小聲,卻依舊有點憤憤地道,“憑什么?” “憑什么?”冷嫣苦笑了一聲,抖落了金甲上的幾滴雪水,“你就不奇怪,先皇駕崩到現(xiàn)在這么長時間了,太子爺為什么還在這兒嗎?” 冷月被問得一愣。 不錯,照理來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有現(xiàn)成的太子,先皇一駕崩,太子爺應(yīng)該立馬補上去才是,但這會兒太子爺竟還在太子府的臥房里貓著。 按傳到蘇州的說法,太子爺一時沒有登基,是因為喪父之痛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打擊得他臥病在床,以至于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登基,只得由朝中幾名重臣暫時代理朝政。 這樣的說法蒙一蒙從沒跟太子爺打過交道的蘇州刺史一類的地方官員是足夠了,但是京里熟悉太子爺?shù)娜丝隙ǘ几湓率且粯拥姆磻?yīng)——逗誰呢? 不是說太子爺不孝,而是這種事兒實在不像是他的作風(fēng),當(dāng)年皇后過世的時候他也就正兒八經(jīng)地哭了那么一場,然后就該干嘛干嘛了。 就算她先前沒想到太子爺會淡定到躲在家里跟太子妃翻繩玩兒,但也能想到太子爺臥病在床的說法只是一個他推遲登基的借口罷了,至于他為什么要推遲登基,冷月心里有幾個假設(shè),但這種假設(shè)豈是能隨便說出口的? 于是冷月就只搖了搖頭。 冷嫣又嘆了一聲,上身微傾,胸前的甲片碰到桌子邊沿,碰出一聲沉重的聲響,冷嫣就在這聲響之后沉沉地道,“因為有太醫(yī)驗出來,先皇不是病逝,是中毒死的……” 冷月的愕然之色還沒來得及在臉上鋪勻,冷嫣又輕而快地道,“先皇駕崩當(dāng)日,除慧王在冀州辦差之外,包括太子爺在內(nèi)的所有皇子全在宮里?!?/br> 冷嫣這話說得足夠輕描淡寫,但對身在衙門當(dāng)差的冷月來說已足夠了。 要是把冷嫣這句話補足說清楚,那就是先皇被人毒死那天,太子爺?shù)纫槐娀首佣荚趯m里,因為種種一時半會兒懶得跟冷月說的原因,宮女太監(jiān)妃嬪一流的嫌疑都已排除,疑兇就在這些個皇子里面了,當(dāng)然,正好不在京里的慧王蕭昭曄除外。 冷月保持著錯愕的模樣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吐出一句,“景翊也在?” 冷嫣點頭,輕嘆,“那天他正好陪太子爺一塊兒去了?!?/br> 正好? 正好皇子們那天心血來潮齊刷刷地進了宮。 正好先皇就中毒死了。 又正好其他宮里人都是一清二白的。 還正好事發(fā)時皇子里面以孝順名揚四海的慧王蕭昭曄不在京里。 而正好跟先皇無親無故的景翊偏偏那天就陪太子爺一塊兒去了。 哪來這么多正好的事兒? 冷月相信,就算所有人都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相信這一連串的正好,有一個人也絕不會信。 “安王爺呢?” “安王爺不在京里?!?/br> 冷月一愣,“不在?” 冷嫣苦笑著點點頭,“所以今早在城門口聽到你說回京復(fù)命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準(zhǔn)兒是在蒙我的……” “不對……”冷月擰著眉頭搖搖頭,從懷里摸出那封派她去涼州的公函,“我收到的這封公函是先皇駕崩之后才發(fā)出去的,你看看,就是從京城發(fā)的,字是王爺?shù)淖郑€有王爺?shù)膲河?,假不了啊。?/br> 冷嫣接過來看了看,也擰著眉頭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安王府的人不是最擅長辦這種邪乎事兒嗎?” 冷嫣這話里有六分玩笑的意思,不過剩下的四分倒也是實情,安王府的人辦事確實喜歡出些奇招,但這些奇招都是用在辦案的時候,極少會往自己人身上用。 跟在安王爺身邊這么長時間,冷月能猜得出來,安王爺在這時候無緣無故地把她往涼州派,就跟冷嫣攔著她不讓她進京城城門是一個意思,一定不是因為涼州出了什么事兒,而是因為涼州平安無事。 只是他不在京里,他的親筆公函又怎么會從京里發(fā)出來? 如果是他提前寫好留下的,他又怎么會料到在他離京的這段日子里京里會出這么一檔子大事兒,需要給她發(fā)這樣一封公函呢? 冷嫣不說這句還好,說了這句,冷月心里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慌來,“那……王爺現(xiàn)在在哪兒?” 冷嫣的回答讓冷月心里更毛了幾分。 “不知道,目前只知道他是在先皇駕崩前幾日跟薛汝成薛大人一塊兒出京的,他身邊的人也就帶了吳江一個,他們出京前只跟先皇打了招呼,這會兒京里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nèi)チ四膬海髦菘h也沒有他們落過腳的消息……”冷嫣喘了口氣,轉(zhuǎn)了個話鋒,“不過太子爺說,就算安王爺在京城里,這事兒他也管不了。” “為什么?” 冷嫣猶豫了一下,垂下目光盯著冷月的小腹看了片刻,才低聲道,“現(xiàn)在先皇駕崩的內(nèi)情還是秘密,那幾個知情的太醫(yī)已都被封了口,安王爺要是插手進來,就是明著告訴天下人這里面有鬼了,到時候會出什么亂子,還用我跟你挑明了說嗎?” 冷月雖一向?qū)Τ美锏氖聝号d致索然,但畢竟身在公門,起碼的道道還是知道一些的。 冷嫣口中的亂子指的就是慧王蕭昭曄,因為自打借著慧妃病逝的事兒孝名遠播之后,姿容清貴舉止溫雅的蕭昭曄就成了朝野中最得人心的皇子,這回的事兒偏巧他又是撇得最干凈的那個…… 想明白了這個,冷月也順帶著想明白景翊如今的處境究竟是什么來的了,“所以太子爺就讓景翊背這個黑鍋?” 畢竟紙包不住火,太子爺這會兒如果若無其事地登基,必然就會有人伸手把先皇駕崩的內(nèi)情捅出去,有事兒裝沒事兒的太子爺立馬就會成為這樁案子的頭號疑兇,即便是太子爺干耗著不登基,一直耗到真相大白,那么無論最后揪出來的兇手是哪個皇子,朝廷里都要大亂一場。 唯有這個兇手是景翊,這件事才能干凈利索地一了百了。 眼見著冷月紅起了眼圈,冷嫣忙道,“這是他倆商量好的……” 冷月一巴掌拍在桌板上,“騰”地站了起來,兩眼發(fā)紅地瞪向冷嫣,“這種事能商量嗎!” 冷嫣毫不客氣地反瞪回去,強壓著聲音斥道,“你當(dāng)太子爺愿意啊,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景翊要是背上,死的就是景家一大家子,太子爺這些年韜光養(yǎng)晦,朝里這幾派勢力除了景家還有哪個是真心實意擁戴他的?你別跟我說你一個成天辦案子的人還沒琢磨明白景翊為什么會攪合進這檔子事兒里來!” 冷嫣最后這句話像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記耳光,抽得冷月一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