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冷月怔愣的空檔,倒在地上的人似是已在那一摔的疼痛中緩過了勁兒來,勉強壓制住急促的喘息之后,微微偏頭找到冷月的所在,立時就把兩道冷厲如刀的目光投到了冷月的臉上。 “別碰我……” 從認識他到現(xiàn)在,這是景翊第一次用這樣尖銳的目光看她,甚至在冷月這么多年的記憶里,她還從未見他用這樣的目光看過別的什么人。 景翊一向是個溫柔的人,她甚至羨慕嫉妒過他所溫柔對待過的一切,而此刻他的目光里沒有絲毫溫柔的意思,活像是要用這束目光把她大卸八塊似的。 冷月一怔之間禁不住輕喚出聲,“景翊?” “滾……” 冷月深深吐納。 她就是滾,也得先把他從地上弄起來再滾。 景翊這么一副文弱公子的身子,夏末秋初在涼水里泡一泡都要著實病一場,這大冬天里要是任他在地上躺久了,還不知要躺出什么毛病來。 以她的力氣,想要在景翊不情愿的情況下把他硬抱起來絕不是什么難事,于是冷月索性不與他廢話,低□來,一手穿過景翊的腋窩,另一只手正要從景翊的膝窩下穿過去,忽覺景翊手臂一抬,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一側(cè)臉頰已狠狠挨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這副身子明明是虛軟發(fā)抖的,冷月也不知他哪來的這股邪力,這一巴掌竟打得她一個練家子身子一晃,重心一時不穩(wěn)跌坐在了地上,好一陣子眼花耳鳴。 冷月錯愕地坐在地上捂臉皺眉的空檔,景翊已使盡了力氣把那副似乎不大聽使喚的身子挪得離她遠了些許。 “你……”冷月呆了半晌,到底還是沒琢磨明白這一記耳光的動機何在,“你打我干嘛?” 無論如何,以景翊多年來在宮中和景家熏陶出的修養(yǎng),他就是在醉得六親不認的狀態(tài)下,遇到最厭惡的人,也絕做不出伸手抽人耳光的舉動,更別說還是抽一個女人,一個曾經(jīng)與他同床共枕過的女人。 冷月一時半會兒還傷心難過不起來,因為眼前這景翊簡直像是中邪了似的,怎么看怎么不對。 窩在地上的人緊緊縮著身子,似是在使盡一切辦法努力壓制被過量的酒與藥物激出的原始沖動,整個身子都因為這種抵抗而不住地顫抖著,唯有投向冷月的目光是靜定的,靜定中帶著讓佩劍在身的冷月都不寒而栗的殺意。 “你敢扮成她,還敢穿這身衣服……我殺了你都不為過……” 扮成她? 冷月著實愣了一下,一腦門兒霧水地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她平日里確實極少穿這身官衣,但景翊還是見過她穿成這樣的,每次見她穿上這身行頭,他都無賴地笑著喊她“官爺”來著。 他先前那些話她還能勉強當(dāng)他是醉酒之后神智昏聵亂說出來的,但這幾句說得有條有理,前因搭著后果,聲音雖因強壓著喘息而不甚平穩(wěn),但字句足夠清晰,她要再當(dāng)他是酒后說胡話,她這刑部捕班衙役總領(lǐng)就白當(dāng)了。 她這樣的打扮,像誰了? “什么扮成她……”冷月一時被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話攪合得摸不著頭腦,不由自主地竄上點兒火氣來,“你把話說明白,這身衣服就是我的,我怎么就不敢穿了,我冷月就是冷月,扮成誰了???” 這幾句說出來,那道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又莫名地森冷了幾分,慘白的嘴唇卻輕輕一抿,在嘴角勉強勾起了一個弧度,揚出一道不帶絲毫笑意的冷笑。 “你也配叫這個名字……” 冷月有點兒想瘋,聲音禁不住提高了一度,“我打一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叫這個了,我怎么就不配了!” “不配就是不配……”景翊冷笑出聲,狠剜了一眼面前這個已有些氣急敗壞的女人,喘息了須臾,才緩慢卻清晰地道,“她是這世上最漂亮,最溫柔,最聰明的……你長得再像她,什么都像她,也不及她萬一……” 說罷,調(diào)整了一下又顯急促的喘息,才又冷然丟出一句。 “別白費功夫了……滾……” 冷月不知自己呆愣了多久才恍然回過神來。 如果景翊這會兒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經(jīng)由大腦清晰思考之后,憑著自己的意愿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出來的,那最為可能的解釋只有一個——她剛從大門進來那會兒的琢磨并不是胡思亂想的,冷嫣在大門口說的那句“像屁”的“屁”,當(dāng)真說的就是她。 景翊之所以以這樣怪異到了極點的態(tài)度對她,也是當(dāng)真如景翊所說,此刻在他的眼中,她壓根就不是他熟識的那個叫冷月的女人。 包括放她進城、放她進門、放她進院的所有軍士,都沒當(dāng)她是那個被景四公子熱熱鬧鬧娶進門又干干脆脆休回家的女捕頭。 就像守在大門口的那個軍士口中那句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冷嫣厲聲截斷的話,如若補全,應(yīng)該是這樣的:這個可真像,真像冷月。 她在衙門里混了這么久,本該在外間聞到這股混著異香的酒氣時就該想到的,那會兒沒想到,看到景翊被反捆著的雙手也該想到了,因為這番場景對于一個老資歷的公門人來說實在應(yīng)該熟悉得很…… 這分明就是前些年在各地衙門中流傳甚廣的逼供場面。 安王爺?shù)湔迫ㄋ竞蟛痪镁蛿懴铝私沟胤窖瞄T刑訊逼供的嚴(yán)令,地方衙門的官員們遇上認定的嫌犯不肯招供的情況不能再以棍棒相加,就想了個比棍棒更見成效的轍,對嘴硬的嫌犯灌以烈酒,把人灌得暈乎乎的時候再問,總能問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來,若還是嘴硬,那便在酒中摻進臟藥再灌,并把雙手捆縛起來,以防嫌犯靠自瀆來消磨藥性,這樣折騰下來,往往是想聽的都能聽到了,上官查下來,嫌犯身上還是完好無損的。 這法子也實實在在地蒙了三法司一段日子,后來還是被安王爺看出了端倪,親自跑了幾個州縣,著實把那幾個帶頭的黑水衙門狠收拾了一通,三法司各級官員也為這事兒吃了不少苦頭,刑訊逼供的風(fēng)氣這才算是在各級衙門里散了個七七八八。 這事兒鬧起來的時候冷月也跟著安王爺幫了些忙,親眼見過那些被酒與藥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嫌犯,只是景翊比他們經(jīng)受的折磨更難熬一些。 她若猜得不錯,尋常的酒與藥對常年流連花叢而不沾身的景翊而言是起不到期望之中的效果的,所以折磨景翊的除了這兩樣,恐怕還有一些與她長相穿著乃至聲音都很是相像的女子,輪番來引誘他,哄騙他,甚至折磨他。 景翊不準(zhǔn)她碰他,讓她滾,還用那樣殺氣騰騰的目光盯著她,八成是把她也當(dāng)成了這些女子中的一個。 若是這樣,此刻在他眼中,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論做得與他記憶中的冷月如何相似,也全都是以蒙騙他為目的的裝模作樣而已。 景翊要還是從前那個把她視若至寶的景翊,終日面對著一個接一個裝扮成她的模樣來誘他上鉤的女人,還真的難保不會把他逼出殺人的沖動來。 這些人想從他嘴里問出些什么,她大概想象得到,但她實在想象不到,景翊一個毫無內(nèi)家修為的書生是怎么挨過這些日子的折磨還能保持如此清醒的…… “你……” 冷月愣愣地望著緊蜷身子依舊像看妖魔鬼怪一樣看著她的景翊,一時語塞。 她還從沒思考過該如何向別人證明自己就是自己這個問題。 ☆、第78章 麻辣香鍋(四) 話不知道該怎么說,冷月倒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還真有一樣證物。 冷月定了定心神,長身從地上跪坐起來,伸手從懷中摸出那只已被她的體溫暖得溫?zé)岬你y鐲子。 “你看這個?!?/br> 見景翊微微一愕,冷月趕忙牽起編在銀鐲子上的絲線,把這纖細小巧的銀鐲子蕩到他的眼前,底氣十足地道,“這是你周歲生辰的時候,我娘從我手上拿下來湊你抓周的物件的,一大桌子的東西你什么都不抓,就抓了這個,那會兒我還沒過百天呢,咱倆就定親了,沒錯吧?” 景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蕩在眼前的銀鐲子,一聲也沒應(yīng)。 “還有這個……”冷月猶豫了一下,又從懷中摸出那個險些被她撕扯成兩半的信封,把寫著“休書”的那面伸到他面前,“你自己寫的信封,你總能認得吧?!?/br> 景翊的目光又在信封上那兩個刺眼的大字上流連了須臾,才帶著更深的錯愕轉(zhuǎn)投到冷月臉上,嘴唇輕啟,微微發(fā)顫,“你是……” 冷月一個對字已經(jīng)提到嘴邊了,卻聽景翊一個喘息之后沉聲接了一句,“你是太子爺找來的?” 冷月手腕一僵,差點兒把銀鐲子悠出去。 也對,這東西他是托太子爺轉(zhuǎn)交給冷嫣,再由冷嫣待她回京之時轉(zhuǎn)交給她的,從日子上算,景翊被軟禁就是皇帝駕崩前后的事兒,也正是城門開始戒嚴(yán)的時候,若他被軟禁之前知道她尚未回京,這會兒她突然拿著這東西跑到他面前,還真有奉太子之命來裝模作樣的可能…… 只是,這事已出成了什么樣,怎么他連相處這么多年的太子爺也信不得了? “你等會兒我再想想……” “……” 從景翊驀然變得有幾分凌亂的目光中,冷月隱約可以覺察出,先前來景翊面前假扮過她的那些女人里,應(yīng)該哪個都比她自己表現(xiàn)得好一大截子…… 既然這最有力的證物也無能為力,那能向景翊證明她就是她的,恐怕就只有那些天知地知他倆知的事情了。 照理說這樣的事兒應(yīng)該一抓一大把才是,可真到下手抓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能抓的東西多了,想從其中抓起一個來的時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從小到大,好像每一樁每一件都是只有他倆才干得出來的,但稍微仔細一想,好像又都從哪里聽過看過似的,并算不得特別…… 特別…… 冷月靈光一閃,目光也跟著亮了一下。 要說特別,應(yīng)該沒有比這件事更特別的了。 “咱倆成親那天,婚床底下有具焦尸!” “……” 從景翊倏然由白泛綠的臉色中,冷月可以斷出景翊必是從這句話中回憶起了些許當(dāng)時情景,忙追補道,“那具焦尸還是你幫我一起驗的,就在書房地上,我拿匕首撬開焦尸的嘴,你用毛筆……” “滾……” “不是滾,是戳,準(zhǔn)確地說是蘸……” “你滾……” “……” 這樣都不行,冷月實在有點兒想掐著他的脖子晃一晃,可這會兒若是冒然靠近景翊,還不知又會激得他做出什么傷人也傷己的危險舉動來,冷月只得耐著性子道,“這件事當(dāng)時就咱倆在場,除了咱倆還有誰能知道???” “安王爺……” 冷月一句粗口竄到嘴邊,費了好大勁兒才咬住了沒吐出來。 京里到底鬧騰成了什么樣,怎么鬧得他連安王爺都懷疑上了! 眼瞅著景翊這樣受罪,近在咫尺卻不能搭手幫他一把,冷月急,急得連成記茶莊的事兒都想說出來試試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別的可說,這件絕不可說,一旦隔墻有耳,又會是一場大亂。 許是這一陣毫無友好可言的對話消磨了景翊本就不足的體力,冷月盤腿坐在一旁默默撓墻的功夫,景翊已有些壓抑不住身體本能的變化,喘息漸深,顫抖愈烈,一看便知正在苦忍著極大的煎熬。 這種逼供之法雖輕易不會在人身上留下什么傷痕,但折磨得久了,被活活折磨致死的也不是沒有…… 死。 這個實在不怎么吉利的字眼在冷月腦海中一閃,登時激得冷月脊背一挺。 對,她還知道一件事,一件絕對只是他們兩人知道的事,什么太子爺什么安王爺,就是老天爺也未必知道。 這件事要是再不好使的話,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拿一巴掌把景翊拍暈了再說了。 冷月咬咬牙,單手撐地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粘在衣擺上的薄塵,以涼意毫不遜于景翊那個“滾”字的語調(diào)淡淡地道,“不讓我碰,那你就跟這兒耗著吧……反正你早就跟我交代好了,哪天你要是死了,我不用找人超度你,不用給你立牌位,不用給你燒香燒紙,就把你往郊外亂墳崗子上一扔,不埋,就找塊干凈點兒的地扔下,等你變成孤魂野鬼,就是時時刻刻纏著我,我也眼不見心不煩了。” 冷月說罷,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走,剛走出一步,另一只腳還沒跟上來,就聽身后傳來了那聲難得且久違的熟悉喚聲。 “小月!” 冷月長長地舒完一口氣,才板著臉轉(zhuǎn)回身來,挑著眉梢看向地上那已使盡力氣半撐起身子的人。 剛才還像是瞪著洪水猛獸一樣殺氣騰騰地瞪著她的人,這會兒已像無家可歸的貓兒一樣,目光溫順無害不說,還摻雜著喜悅、疑惑、恐懼、擔(dān)憂等多種不挨邊的成分,打眼看過去,著實讓人心疼得很。 這最后一寶還真的押對了…… 冷月絕不是那種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的主兒,有了前車之鑒,冷月沒立馬奔過去,而是站在原地多問了一句,“讓我碰嗎?” 景翊一連點了好幾下頭,看得冷月眼花。 冷月又問了一句,“還打我嗎?” 景翊又慌地搖頭,搖得活像只撥浪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