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冷月剛剛被景翊溫熱濕潤的嘴唇流連過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眼前這個人依舊迎著青燈昏黃的光暈抿著嘴眨著眼,好像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不是……不是你還親我干嘛!” “想親?!本榜凑f著,又在冷月紅得發(fā)亮的臉頰上輕快地啄了一下,愉快地瞇起那雙清可見底的狐貍眼,饒有興致地看著埋下腦袋像是要找個地縫往里鉆的媳婦,“不然呢,猜對了才親你嗎?唔……所以你才猜得這么認真?” 冷月有點兒想瘋,想瘋狂地把他扒干凈,啃得不剩一丁點兒骨頭渣子。 這念頭剛起,景翊就會意地兩手展平乖乖站好了,笑得春意盎然,儼然一副愿君多采擷的模樣。 “……你還說不說了!” “說說說……”眼瞅著冷月要去摸劍,景翊趕忙挺身站好,眨眼工夫就變回到那副一本正經(jīng)的說書先生模樣了,抄起筆筒又往桌上磕了一下,輕輕吐出五個字,“皇城探事司。” 皇城探事司…… 冷月一愕之間,紅臉頓時白了下來。 這是朝廷里眾多衙門之一,知道這衙門的人不多,冷月曾在安王爺那里聽說過,但也僅僅是聽說過。 這是個只受當朝天子差遣的衙門,顧名思義,主要職責就是探事,但凡是發(fā)生在朝廷地盤里的事,只要天子想知道,這個衙門就會替天子探個一清二楚,至于這衙門在哪兒,衙門歸誰管,衙門里的活兒誰來干,除了當朝天子之外沒人知道,也沒人有膽子知道。 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誰要是在茫茫人海中揪出了一個皇城探事司的人來,無論是有心還是無意,都免不了一場大難,同樣,探事司的人要是被人識破身份,也會悄無聲息地在人間蒸發(fā)。 這也難怪方丈會把神秀的住處精心整理成那副沒有人氣的模樣。 當初安王爺在她進刑部當差之前對她講明這個衙門的規(guī)矩,就是怕她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個不留神弄明白了些不該明白的東西,惹出些無法挽救的禍患。 景翊在宮里混久了,知道皇城探事司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事,但皇城探事司的規(guī)矩對任何人都沒有例外,連太子爺都躲之不及,他怎么就敢這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來? 冷月腰背挺得筆直,隱隱的有些發(fā)僵,擰起眉頭看著依舊眉目帶笑的景翊,妄圖在這張云淡風輕的臉上看出哪怕一丟丟的玩笑之意,可惜一絲一毫也找不到。 “你……你別胡扯啊,”冷月板下臉,沉聲道,“這話也敢張嘴就說,你不要命了?。俊?/br> “要,”景翊笑意微濃,“不過得先要你的?!?/br> 冷月一愣,“我的?” 景翊的嘴角依舊揚著一個很柔和的弧度,笑意清晰的目光里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流連,“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他倆的身份弄不清楚,你肯定憋得難受,這兒就咱倆,我跟你說清楚,你就不用去查了,回頭真要有個什么萬一,皇上怪下來也能算我一個人的……” 景翊話音未落,已被冷月一巴掌捂住了嘴。 景翊清晰地感覺到,捂在嘴上的這只手有點涼,有點抖。 “你聽好了,我就說這一回,回頭犯錯挨揍的時候你別跟我鬼哭狼嚎地叫喚……打咱倆拜堂那天開始,你這輩子就沒有你一個人這一說了,好事兒是咱倆的,糟心事兒也是咱倆的,你要是覺得還是你一個人過著舒坦,那你趁早寫個休書,我一定能滾多遠滾多遠,下輩子也不回來?!?/br> 冷月陰沉著臉卻微紅著眼眶一字一聲地說完,感覺到被她手心緊捂著的那張嘴微微顫了顫,露在外面的那雙狐貍眼里笑意微淺,溫柔愈濃,濃得像熬了整整一夜的老母雞湯,只要一小口,就能把整副發(fā)冷的身子從里暖到外。 直到景翊輕輕點了點頭,那只手才從他的嘴上拿開來,摟上他的腰,整個人緊緊埋進他的懷里。 景翊過日子講究,平日里衣服洗過之后總要經(jīng)過熏香才疊好收入衣櫥,所以景翊身上總有種淡淡的熏香氣味,如今穿著這么一身素凈的僧衣,沒有熏香的氣息,只有直接從他皮膚上散發(fā)出的屬于他本身的淡淡氣味,真實,踏實。 景翊苦笑著在懷中這副有些細細發(fā)抖的身子上柔柔地拍撫,低聲哄道,“你放心,這件事不是我查出來的,是我猜出來的,有九成的把握,除你之外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呈給王爺?shù)墓睦镆矝]提,那個萬一是我胡謅的,沒有的事兒……這段書還沒說完,還想聽下去嗎?” “聽?!?/br> “那你先起來嘛……” 冷月不但沒松手,還又往景翊懷里鉆了鉆,“我又沒堵著你的嘴,你說就是了。” “好……”景翊有些歉疚地拍撫著懷中這被他一句話生生從虎嚇成了貓的人,稍一思忖,接著先前的道,“小和尚被老和尚養(yǎng)大,跟著老和尚一塊兒幫老妖怪干活兒,可能是干活兒需要,也可能是別的原因,老和尚與小和尚還聽一位龍子的吩咐干著另外一份活兒?!?/br> 這龍子自然就是慧王蕭昭曄,這幾句不難懂,冷月默然點頭。 感覺到懷里的人點頭,景翊又道,“他們?yōu)槔涎指傻幕顑簺]人能知道,不能講,他們?yōu)槟俏积堊痈傻幕顑耗阋阎懒耍槐刂v,只有一件與茶有關的事,小和尚雖然親口說出來了,但受身份限制,說得很隱晦,你這回去蘇州應該也避不過這件事,所以值得一講。” ☆、第74章 剁椒魚頭(二十五) 冷月從景翊懷中直起身來,正對上景翊那張笑意溫柔卻也擔憂滿滿的臉,不禁怔了一下。 她這回奉命去蘇州辦的差事有點兒怪,安王爺就只說讓她去蘇州刺史衙門,沒說讓她去那兒干什么,也沒說要在那兒待多久,但看景翊這副模樣,安王爺?shù)男乃妓鸫a已經(jīng)猜透七成了。 “什么事?” “前幾年運河南段遭了一次大災,還記得嗎?” 這一句岔得有點兒遠,似乎都已經(jīng)岔到另一個話本上去了,冷月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從她記事起,朝廷南邊的水患就一直沒有消停過,景翊說的大災應該是鬧得最大的那一回。 那回春天工部剛來人檢修過運河堤壩,盛夏就逢暴雨,運河南段潰堤潰得沒給工部的人留一丁點兒面子,一連淹了幾個州縣,毀了不知道多少田地屋舍,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皇上一拍桌子查下來,從運河兩岸纖戶一路查到京中文武百官,抓了有百八十口子,當年朝里最管事兒的幾個都在其中,六部衙門哪個都沒躲過去。 那會兒大伙兒都說皇上就是為了保證朝廷里的公務還能轉得動,也不會拿這些管事兒的怎么樣,管事兒的平安,下面辦事兒的也危險不到哪兒去,所以這些人有恃無恐地在牢里扔了幾天色子,那幾個管事兒的被押去砍腦袋的時候還以為皇上只是做做樣子,刀起頭落的一霎才明白皇上這回是來真的了。 幾個管事兒的一死,皇上立馬請一向與自己關系不錯的幾個兄弟進宮來吃了頓飯,一頓飯吃完,第二天一早,皇上就氣定神閑地點了幾個老實巴交的官員補了缺,然后昭告百官,從今往后朝里大事分成幾塊,幾個王爺一人管一塊兒,相關的事兒遞進宮來之前必須由管事王爺批閱并壓印,否則罪同犯上。 安王爺蕭瑾瑜就是從那會兒開始典管三法司的。 這事兒鬧到現(xiàn)在還有些余波未平,冷月對朝堂里的事兒再遲鈍,這件事也還是知道的。 “這件事就是神秀說的老天爺知道起來容易但救起來困難的疾苦。” 冷月狠愣了一下,“他說的不是茶葉的事兒嗎,怎么又扯上水災了?” “是……等會兒,這會兒茶葉還沒長出來呢?!?/br> “……” 景翊拿起筆筒又在桌上磕了一下,接著道,“有災,就要救災,救災,就要花錢,錢從哪兒來?” 冷月擰了下眉頭。 無論哪朝哪代,賑災都是個鬧心的事兒,從朝廷里撥出去的銀子,在朝有各級貪官惦記,在野有各路賊匪巴望,想把撥出去的銀子一錢不少地從京城運到受災地,從來都只是坐龍椅的人的一個美好卻不現(xiàn)實的愿望。 不過這回不一樣,因為負責籌運賑災款的人不一樣了。 這回所有的賑災款都是由朝中典管錢糧的瑞王爺蕭瑾璃籌集并撥發(fā)的,雖然沒人知道這些賑災款是什么時候走什么道運到受災州縣的,但每批都奇跡般地如數(shù)送到了。 不過,景翊這么一問,冷月又有些猶豫了,“不是瑞王爺撥發(fā)的嗎?” “是,也不是,撥是他撥的,但送不是他送的……”景翊提點道,“神秀不是說了嗎,管事兒的辦不成,只能反而行之,借眾生之力而濟眾生?!?/br> 冷月一點兒沒覺得這番提點起了什么作用,“不是瑞王爺送的,那是誰送的?” “茶葉送的?!?/br> 冷月噎了一下,幽幽地瞥了一眼這個賣關子賣上癮的人,“茶葉這么快就長出來了?” 景翊像是沒聽出冷月這話里的揶揄似的,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這撮茶葉長得正是時候,茶園在蘇州,摘了茶葉從南運到北,買家在京城,賣了茶葉自然要把貨款從北運回南……這就是神秀說的不受矚目,沒有拘束,也就成不了靶子。” 冷月怔了半晌才轉過這個彎兒來,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起來,一雙鳳眼因為錯愕而睜得溜圓,在輕輕躍動的燈焰下忽閃忽閃的。 “你是說……賑災款是成記茶莊運貨款的時候順帶著給運過去的?” 景翊搖頭,糾正道,“不是順帶著,成記茶莊運的貨款就是賑災款。” “那人家成記茶莊的貨款呢?” 景翊有點兒啼笑皆非地看著一臉茫然的媳婦,“你還真指望他家那些被水泡過的廢茶能正兒八經(jīng)地買到那個價錢啊?” 冷月已意識到這里面肯定有點兒什么門道,但一時想不出,只得道,“皇上買他家的賬,安王爺對吃用不講究,也買他家的賬,瑞王爺對吃用往死里講究,也買他家的賬,還有你家老爺子,京里有錢人一窩蜂地爭著買成家的茶葉不都是他帶起來的嗎……” 話說到這兒,冷月的腦袋像是驀地被門拍了一下似的,倏然一震,愕然看向景翊,發(fā)現(xiàn)景翊正帶著一臉“孺子可教”的微笑看著她。 冷月一時沒心思計較他的表情。 “那些賑災款,就是這些人買茶葉花的錢?” 景翊微微瞇眼,笑盈盈地點頭,“大頭肯定是從皇上和瑞王爺那里出的,剩下的一部分就是老爺子把成家茶葉在京城里炒熱之后,那些錢多了燒得慌的人掏的腰包了,反正這些人平日里也沒少仗著錢多干缺德事兒,騙他們?yōu)橘c災掏點兒錢也算是替他們積陰德了。” 冷月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一計確實妙得很,既為朝廷省了些銀子,又能不知不覺地把賑災款全數(shù)送到地方,但這一計也實在缺德得很,著實狠坑了那些附庸風雅之徒一把。 想起同樣對成家的茶愛不釋口的自家主子,冷月不禁苦笑道,“他們這么折騰,安王爺就不知道嗎?” “當然知道,要是沒有安王爺陪他們折騰,他們能折騰得起來,但估計不會折騰得長久,畢竟只有皇上和瑞王爺買賬的話還是很容易惹人懷疑的,咱們安王爺平日里不跟風不講究,拽上他一起折騰,這事兒就真干得神不知鬼不覺了……”景翊說罷,一嘆出聲,似贊非贊地道,“不過他們這伙兒人裝得也夠像的,把我都糊弄過去了?!?/br> 冷月也跟著嘆了一聲,嘆完,才想起來這事兒似乎還沒完。 “神秀后面還有幾句來著,什么名利雙收,后患無窮,還有什么時候到了就要有報應什么的……這是說的什么?” 景翊像是站得累了,湊到冷月旁邊的桌面上盤腿坐了下來,才道,“說的成珣,還有成珣的兄弟姐妹叔伯大爺什么的……你想啊,皇上要想讓成家給朝廷老老實實辦事兒,好處肯定要給的,但還得捏著他家點兒什么短處心里才能踏實?!?/br> 短處…… 冷月驀地想起成珣管家的那句話,猛然轉頭看向景翊,差點兒閃了脖子,“捏著成家短處的是老爺子!” 景翊愣了愣,側了個身,一邊心疼地伸手揉上冷月擰得快斷了的脖子,一邊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道,“有可能啊,我估計這缺德法子本來就是老爺子想出來的,皇上和瑞王爺平時喝的都是各地進貢來的茶葉,他倆哪知道什么茶商好使喚啊……” 景翊話音沒落,冷月就一把按住了景翊揉在她頸底的手。 “景翊,你還記得嗎,成珣家那個管家說的……” 景翊微微怔了一下,才想起冷月指的是成珣家管家被捕前對著馮絲兒的尸身說的那句詛咒般的話——這賤婦和景家鷹犬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嗯……”景翊有點兒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興許太子爺也聞出這里的味兒不對了,這才把馮絲兒送到成珣身邊想摸個究竟吧……” 景翊說著,把被冷月按住的手輕輕抽了出來,在冷月肩頭拍了拍,展給冷月一個純粹得無可挑剔的笑容,“他們的事兒就讓他們折騰去吧,憑我媳婦的聰明才智,知道這些應該足夠應付蘇州的一切了。” “你知道王爺讓我去蘇州干什么?” 景翊沒答,只是像戀戀不舍又像羨慕嫉妒恨似地抬手撫上冷月的柔順的發(fā)尾,幽幽一嘆,“但愿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禿了……” 冷月被他這幽怨至深委屈已極的模樣逗得繃不住臉,“噗”地笑出聲來,湊過去在他已冒出青茬的腦袋上親了一口,揉了兩下,“禿著就禿著吧,你到大理寺添亂還不如老老實實窩在這兒給寺里多招點兒香火呢,多積點兒陰德,菩薩保佑你的時候也多上點兒心?!?/br> 景翊微微一怔,如畫的眉頭輕輕打了個結,冷月這話是笑著說的,笑得眼睛彎彎的,熱烈又不乏溫柔,可景翊分明就嗅出了些憂心忡忡的味道。 “外面出事兒了?” 冷月就知道景翊早晚能看出來她掛在腦門上的糟心倆字,她也沒準備瞞他,只是剛才他有話說,就由他先說了,這會兒聽他這么一問,冷月便不遮不掩地點了點頭,“畫眉死了?!?/br> 景翊一愕,撫在冷月發(fā)尾的手也滯了一下,“怎么死的?” “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就吊在房梁上……”冷月字句清晰地說著,聲音平靜得像是在描述一具陌生到連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尸體,“不過她頸上有兩道不同的瘀痕,生前勒出來的那條在頸后有明顯的交叉,應該是一個身形比她高的人在背后把她勒死之后再吊到房梁上的?!?/br> 景翊自然知道她說這話時心里有多難受,聲音禁不住輕柔了幾分,“有嫌犯了嗎?” 冷月點頭,輕輕吐出一字,“我?!?/br> 景翊狠噎了一下,睜圓了眼睛瞪著心平氣和的冷月,“你?” “王爺說應該是蕭昭曄在我把畫眉送回雀巢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覺察到畫眉身上帶著佛香的味道了,裝作被我騙過去,等我走了之后就著人對畫眉下手了……”冷月扯著嘴角凄苦地笑了一下,像極了一片紅葉,經(jīng)霜而愈艷,“我要不把畫眉帶到這兒來,畫眉就不會死了,我把她害死的,我不就是頭一號嫌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