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 見方丈又閉目起捻珠子來,景翊忙道,“師父,張老五生前是鼎鼎大名的京城瓷王,一輩子別的什么事兒都沒干過,就只琢磨了做瓷器這一件事,連他親孫子都是死在瓷窯里的,您說,他親手做的瓷器里能沒有他的魂兒嗎?” 方丈念了句“阿彌陀佛”,還是沒睜眼。 景翊又往方丈身邊湊了湊,拿胳膊肘子戳了戳方丈軟綿綿的肚皮,壓低了幾分聲音道,“師父……您就跟王拓說,您超度張老五歸根到底超度的也就是他的魂兒,弄副皮囊回來肯定不如這個好使,王拓一準(zhǔn)兒沒有二話?!?/br> 景翊話音一落,方丈果真悠悠地睜了眼。 “嗯……擱下吧?!?/br> 景翊長長地舒了口氣,小心地把蓋子合上,端端正正地放下,這才腆起一張乖巧愈濃的臉,揉搓著手心,能多小聲就多小聲地道,“那……師父,您看,東西給您帶來了,早晨睡過頭的那頓板子能免了吧?” “免……” “謝謝師父!” “就連午飯一起免了吧?!?/br> “……” ****** 景翊被王拓選為了那四十九名抄經(jīng)人之一,抄經(jīng)是過午之后的事兒,此前抄經(jīng)之人要沐浴焚香,景翊從方丈房里出來,就直接回了神秀房里。 景翊走前神秀說要幫忙料理前殿的事,待用了午飯?jiān)倩貋磴逶?,于是景翊只?dāng)屋里沒人,準(zhǔn)備把自己先扔到床上歇會兒再說,推門進(jìn)去之后就一邊寬解僧衣一邊往里屋走。 一腳邁過里屋的門檻,景翊準(zhǔn)備寬開中衣的手滯了一下。 里屋的桌邊坐著倆人,倆女人,像兩尊泥菩薩一樣,默然相望,全都一聲不吭。 面對門口而坐的那個是他媳婦,一臉冰霜。 另一個女子背對門口,看不見臉,只能在艷色的衣裙與過于嫵媚的坐姿中看出是個風(fēng)塵女子。 他媳婦帶一個風(fēng)塵女子來寺里見他? 景翊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下意識地把寬衣的動作改成了穿衣,邊穿邊往里走,邊走邊像一家之主般溫柔且大方地道,“小月,這位……” 話沒說完,便見冷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火辣辣的,好像要生生把他燒化了似的。 “你這是干什么去了?” 見那風(fēng)塵女子沒有回頭,無法確定究竟是什么來頭,景翊便乖乖地站定,一邊系腰帶,一邊有些含混地道,“這不是剛回來,把東西送到方丈那兒去了嗎……” 冷月微微瞇眼,盯著景翊在腰間不急不慢忙活的手。 “給方丈送東西,還得把衣服脫了?” ☆、第62章 剁椒魚頭(十三) 景翊忙活在腰間的手頓了一下,一時間系也不是,不系也不是了。 “不是……這衣服是我自己要脫的,跟方丈沒關(guān)系。” “……” “不是!我就是犯困想睡會兒,就脫了……” “……” “不是不是……我是在門口脫的!” “……” 看著冷月已經(jīng)青黑如鐵的臉色,景翊欲哭無淚地閉上了嘴。 任他那張嘴平日里怎么舌燦蓮花,一對上冷月這副臉色,那根舌頭就僵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景翊總覺得,自打他進(jìn)了安國寺,冷月看他的眼神里酸味就一刻濃過一刻,他要是在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冷月的眼神沒準(zhǔn)兒就能把他腌成臘八蒜了。 他住在和尚廟里她都能酸成這樣,哪天安王爺要是一時興起,讓他住到煙花巷子里去,那后果…… 景翊覺得全身一陣發(fā)涼,不由自主地把系到一半的腰帶系好了。 剛剛系好,還沒來得及整理前襟,那背身而坐的風(fēng)塵女子就帶著一抹淺笑徐徐轉(zhuǎn)過了頭來,一急之下,景翊慌忙抬起兩手交疊護(hù)在胸口,把那女子看得狠狠一愣。 目光落在女子臉上,景翊也狠愣了一下。 “畫眉姑娘?” “景……” 畫眉愣愣地看著禿著腦袋兩手護(hù)胸的景翊,一個“景”字說完,兩瓣嘴唇開開合合半晌,到底也沒想好后面該接個什么才對。 冷月是蒙了她的眼把她抱來的,她在這房中坐了這么一陣,只覺得這房間不似尋??偷辏凰茖こH思业淖√?,簡潔已極,卻又清雅出塵,只當(dāng)是景竡府上的藥房一類。剛才聽見景翊進(jìn)來,也不覺得弟弟出現(xiàn)在哥哥家有什么奇怪,這會兒看著景翊這么一副和尚模樣,才猛然醒過神來。 “這里……這里是寺院?” 冷月沒答她,只站起身來把景翊拽到外間,一邊不帶什么好氣地整理著景翊開敞的衣襟,一邊壓低了聲音道,“王爺讓我從她嘴里問點(diǎn)事,她這兒跟我較著勁兒呢,我對她下不了狠手,就把她帶來了,你替我問問……” 景翊也不問冷月要他問些什么,閉上眼睛遞過半邊臉來。 “親一下就問?!?/br> 冷月嘴角一抽,很想在這白嫩嫩的腮幫子上狠掐一把,但手指剛挨上景翊的臉,觸手一片guntang,就說什么也下不去手了。 “問完再說……”冷月在那觸感細(xì)滑卻又見清減的腮幫子上輕輕撫了兩下,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你去問她三件事,第一,當(dāng)初她為什么離開慧王府,第二,她怎么離開的慧王府,還有,她現(xiàn)在跟慧王是什么關(guān)系?!?/br> 景翊擰起眉頭思慮了片刻,點(diǎn)頭,“可以……不過,怎么問都行嗎?” 問話橫豎都是用那一張嘴,隨他怎么問,他還能問出朵花來不成?于是冷月毫不猶豫地點(diǎn)點(diǎn)頭。 景翊眉心微展,輕輕抿嘴,睫毛對剪,“那我有言在先,我問話的時候你不要進(jìn)來,無論我說什么,你都不能進(jìn)來打岔……也不能打我?!?/br> 這件事她本就是沒了頭緒才帶畫眉來見景翊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景翊來問,那自然是景翊說了算的,于是冷月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點(diǎn)完,冷月猶豫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又向景翊挨近了些,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你問話就問話,別挨她太近……她染了梅毒病,先前自己給自己澆了一身冰水,發(fā)了高燒,才躲過你二哥的檢查?!闭f罷,冷月輕抿嘴唇,帶著幾分愧色補(bǔ)道,“我答應(yīng)過她不會說出去?!?/br> 冷月是習(xí)武之人,雖在公門當(dāng)差,但常年東奔西跑,身上多少有些江湖氣,格外守信重諾,若非擔(dān)心景翊,這樁已經(jīng)應(yīng)了畫眉的事就絕不會食言。 景翊當(dāng)然知道她這習(xí)慣,被她那幾分愧色撩得心里一暖,頷首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放心。” 見冷月當(dāng)真有了放心的神色,景翊這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臉,揉出一個溫和可親的笑容,不急不慢地走回了里屋。 景翊進(jìn)去時,畫眉仍在錯愕地打量著這間僧舍,像是難以相信冷月竟把她帶到一座寺院來,聽見景翊的腳步聲,轉(zhuǎn)頭把目光落在景翊的腦袋上,目光中難以置信的味道就更濃了。 “坐坐坐……別客氣,小月要辦點(diǎn)事兒,晚會兒回來?!本榜葱τ乜粗行┎恢氲漠嬅迹贿呎宀?,一邊熱絡(luò)地道,“不知道畫眉姑娘要來,也沒備什么好茶,湊合著喝兩口,潤潤嗓子吧?!?/br> 畫眉向門口看了看,目光所及一片空蕩。 畫眉只當(dāng)冷月是抽身去請那不知藏在何處的景竡了,便怔怔地坐下,怔怔地看著臉還是那張臉但頭已不是那個頭的景翊,怔得聲音都有些虛飄了,“景……公子,恕畫眉無禮,敢問公子為何突然遁入空門?” 景翊把斟好的茶送到畫眉面前,收斂起些許笑意,溫聲道,“畫眉姑娘還記得馮絲兒嗎?” 畫眉微微一怔,點(diǎn)頭,“自然記得。她曾是雀巢里的清倌人,被公子一手捧紅,才得了個歸宿……不過,前些日子聽冷捕頭說起,不知為何,她已被府上的管家害死了?” 景翊身子微僵,不察地皺了下眉頭。 關(guān)于馮絲兒的死,他就只聽安王爺輕描淡寫地說了那么一句——身涉一案,遇害身亡。 公門里有公門里的規(guī)矩,安王爺不多說,冷月不愿提,他就一個字也不問,但閑暇之時他也暗自琢磨過,有理由有條件害死馮絲兒的人不在少數(shù),不過成珣從蘇州老家?guī)淼哪莻€管家并不該在其中…… 景翊輕輕點(diǎn)頭,面不改色,淺笑道,“她活得艱難,死得委屈,總得有人為她超度超度吧?!?/br> 畫眉愕然望著景翊,“公子出家,是為了超度絲兒?” 景翊施然點(diǎn)頭。 “那……此事,冷捕頭可知道?” 見景翊只笑不答,畫眉搖頭一嘆,伴著發(fā)間步搖細(xì)碎的聲響,嘆得凄苦非常,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已被景翊微笑著搶先道,“我記得絲兒曾跟我說,你進(jìn)雀巢,也是為了一個人?” 景翊話音未落,畫眉輕輕搖動的頭頸已然僵住,步搖墜子無力地晃動幾下,也不再出聲,描畫精致的面容隱隱發(fā)白,唇邊常年掛著的淺笑也僵得沒了蹤影,只含混地應(yīng)了一聲,“公子說笑了……” 景翊像是沒聽見畫眉這軟糯的一聲,仍像閑話家常一般漫不經(jīng)心且毫不遮掩地道,“好像還是畫眉姑娘至愛之人?” 畫眉緊抿紅唇,纖長的雙手緊緊交握在桌下,握得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我若記得不錯,”景翊一面玩味著畫眉漸漸發(fā)白的臉色,一面溫和又緩慢地道,“那人身份……” 畫眉像睡得正甜的貓被突然踩了尾巴一般,“噌”地站起身來,美目圓睜,一聲尖斥脫口而出,“公子!” 景翊微微瞇眼,看著渾身戰(zhàn)栗不止的畫眉,溫和地?cái)[了擺手,“別急別急,我不說就是了……你沖我喊這一嗓子要是讓鴇母知道,免不了要挨通教訓(xùn)吧?” 雀巢之所以能成為京城第一的煙花館,除了因?yàn)槟切┛吹靡姷牡胤奖葎e家多了三分體面,更因?yàn)樵谀切┛床灰姷牡胤奖葎e家多了七分齷齪,雀巢里的“教訓(xùn)”意味著什么,畫眉自然比景翊清楚得多,不禁心里一慌,腿腳一軟跪□來,“畫眉失禮,請公子見諒!” 景翊松松懶懶地坐在桌邊,也不起身攙她,只一如既往地溫聲道,“就照你們?nèi)赋驳囊?guī)矩吧,罰三壺,寺里沒酒,你喝茶就行了。” 畫眉心里慌亂得很,一時琢磨不透景翊的心思,也不敢怠慢,忙道了聲謝恩,站起身來,捧起茶壺,仰頭便往口中灌茶。 茶水不熱不涼,喝起來毫不費(fèi)勁兒,景翊不催她,也不看她,就只等她喝完之后把茶壺?cái)R下,便拎了銅壺來續(xù)上熱水。 “等會兒,”景翊攔住畫眉又要捧壺的手,好脾氣地淺笑道,“剛倒上,有點(diǎn)兒燙,涼一涼再喝吧?!?/br> “是……”畫眉小心翼翼地坐回去,見景翊臉上不見一絲怫然之色,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唇邊不禁重新掛起那抹嫵媚的淡笑,“景公子真是極盡講究之人,在空門中仍要飲這等金貴的茶葉……倒是便宜畫眉了。” 景翊聽得一愣,不由自主地暗吸了一口氣,咂么了一下裊繞的茶香。 景翊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過日子處處講究是真,不過這回來安國寺來得倉促,想帶的東西一樣也沒帶成,更別說是茶葉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了。 這泡在壺里的茶還是神秀凌晨時分泡的那壺,景翊只是在臨出門前續(xù)了些熱水,這壺茶景翊只喝了一口,就決定在安國寺余下的日子里只喝白開水度日了。 粗劣到這個程度的茶,他長這么大也沒喝過幾口。 這茶冷月要是說好,景翊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畢竟什么種類什么品級的茶到他媳婦嘴里就都只剩下濃淡這一個區(qū)別了,可畫眉是京城第一煙花館的頭牌花魁,品茶是起碼的本事,這難喝得像河水煮樹葉一樣的茶她已灌下整整一壺,居然還說得出這茶葉金貴…… 難不成染上梅毒病的人連舌頭都不好使了? 景翊伸手掀開茶壺的蓋子,向壺中已被泡了小半日的茶葉看了一眼,饒有興致地道,“你說這茶葉金貴,你知道這是什么茶嗎?” 畫眉眉眼輕舒,嘴角的笑意暈散開來,“托冷捕頭的福,畫眉曾有幸得品此茶,奈何畫眉福薄,至今仍難以品出此茶精妙所在,還望景公子指點(diǎn)一二……畫眉若品得不錯,這滋味乃是蘇州成記茶莊獨(dú)有,別無二家?!?/br> 景翊愣得差點(diǎn)兒把手里的茶壺蓋子摔到地上。 成家的茶…… 景老爺子就喜歡成家的茶,景翊只在家里嘗過一口,許是日子隔得久了,他總覺得那會兒嘗著成家的茶只覺得有點(diǎn)兒難喝,還沒覺得難喝到這個地步。 不過,即便是那會兒,景翊對品味一向甚高的景老爺子莫名其妙喜歡上成家的茶這回事也是難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