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搖頭，微笑立掌，“我是他的師弟，法號神井?！?/br>
    王拓立馬雙手合十，謙恭有禮地道了一聲，“蛇精大師。”

    “……”

    景翊突然很想冷月。

    他媳婦要是在這兒，應(yīng)該有辦法把這人的舌頭抻出來捋一捋吧。

    王拓對他施完禮，就把他帶到窗邊的一張桌案邊，讓景翊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自己往桌案旁邊地下的蒲團(tuán)上盤腿一坐，“我有幾個問題考你，我問，你寫?！?/br>
    景翊鼓起勇氣提起筆來，有點(diǎn)兒無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的法號，生辰，多高，多重，胸多大，腰多大，屁股多大，還有孩子多大。”

    “……”

    景翊手一抖，一滴豆大的墨點(diǎn)墜在紙上，“啪嗒”一聲，紙頁與臉色齊黑。

    景翊轉(zhuǎn)頭看向說完這番話之后依然盤膝坐得筆直的王拓，努力地在臉上擠出幾分遺憾之色，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道，“貧僧，沒有孩子。”

    王拓眉頭一皺，抬手往桌下一指，“你撒謊，我看見了?！?/br>
    “……！”

    景翊慌忙低頭往下看，慌得重心不穩(wěn)，差點(diǎn)兒滾到桌子底下去，目光落到自己那雙穿著僧鞋的腳上時，景翊一怔，整個人僵了一僵。

    “貧僧冒昧……施主的漢師是不是蜀州人？”

    王拓一愣，原本細(xì)得只有兩條縫的小眼睛生生瞪成了荔枝核，還像是受了什么非人的驚嚇?biāo)?，聲音都有點(diǎn)兒發(fā)虛了，“你怎么知道？”

    景翊能說他的奶娘就是蜀州人嗎？

    當(dāng)然不能。

    景翊謙虛地頷首立掌，沉聲宣了聲佛號，輕描淡寫地道，“貧僧參悟出來的。”

    王拓看景翊的眼神立馬變得像是看見菩薩下凡一樣了。

    景翊就在王拓這樣的目光注視下，淡淡然地?fù)Q了一張新紙，把王拓剛才問的內(nèi)容一一寫到紙上，寫完，轉(zhuǎn)頭看向還在兩眼放光的王拓，“施主，還要寫些什么？”

    王拓呆呆地看了景翊半晌，又說出一大串跟抄經(jīng)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甚至還讓景翊寫了一篇關(guān)于瓷器鑒賞的文章和一篇關(guān)于對已故京城瓷王張老五的認(rèn)識與評價。

    景翊寫完這兩篇文章之后天都黑透了，屋里只有他書案上亮著青燈一盞，一旁的窗子半開著，微涼的夜風(fēng)輕輕拂過，燈影幢幢。

    景翊功德圓滿地舒了口氣，剛把筆擱下，窗子忽然大開，一陣風(fēng)攜著一道濃郁的飯香飄過，桌上赫然多了一個食盒，身邊赫然多了一個人。

    景翊還沒回過神來，已被來人捧住臉，吻得說不出話來了。

    疾風(fēng)驟雨地吻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冷月才在景翊近乎于手舞足蹈的指點(diǎn)中發(fā)現(xiàn)桌邊地上還盤坐著一個人。

    冷月一驚，慌忙松了口，放了手。

    人太矮，坐得太低，又沒有什么光線落在他身上，他還坐在那兒一聲不吭，以至于冷月在窗外偷看景翊寫字看了小半個時辰都沒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存在。

    這人沒有落發(fā)，看起來也就十歲出點(diǎn)兒頭，瘦得一把骨頭，身上裹著一件寬寬大大的素色袍子，呆坐在陰影里，揚(yáng)著一張飽受驚嚇的臉，怎么看怎么可憐，生生把冷月被他嚇得砰砰直跳的心看軟了。

    冷月打開食盒，從里面拿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走到王拓面前蹲□來，把包子塞到王拓滿是冷汗的手里，又對著王拓分外親切地笑了一下，才轉(zhuǎn)頭問向景翊，“這是誰家孩子??？”

    景翊與王拓四目相對，對了半晌，景翊才在心里默念了一聲“我佛慈悲”，聽天由命地嘆出一聲。

    “高麗王家的……”

    ☆、第54章 剁椒魚頭（五）

    高麗王家的孩子？

    冷月怔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的一霎，頓時生出點(diǎn)兒想把王拓手里的包子拿回來的沖動。

    可惜,王拓已經(jīng)忍無可忍，捧起包子往嘴里塞了。

    這地上要是有個縫,冷月一定一腦袋扎進(jìn)去，天塌了也不出來。

    不幸中的萬幸是她及時注意到了景翊被她親吻時反常的抓狂，否則，她原打算親吻的不光是景翊脖子以上的部分。

    誰讓他在青燈之下專心寫字的側(cè)影美得讓人心癢難耐……

    冷月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撓著的時候，王拓已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個包子塞完,意猶未盡地吮吮手指，又抹了一下嘴,才從蒲團(tuán)上站起身來，揚(yáng)起那張棱角突兀的瘦臉望向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冷月，帶著些許凌人之色硬生生地問道，“你是誰？”

    冷月僵著一張臉低頭看著這個長得甚是節(jié)約的高麗皇子，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話才好。

    她從沒正兒八經(jīng)地跟別國來使打過交道，以她的職位，見到這等身份的人要不要行禮，行什么樣的禮，冷月一點(diǎn)兒也不清楚。

    好在景翊站起來接了王拓的話。

    “阿彌陀佛……施主，不可無禮。”

    冷月本以為景翊這話是提點(diǎn)她的，剛想跪拜，就見景翊一手立掌，一手向她一伸，滿面肅然地對王拓道，“這位是下凡來的觀音菩薩。”

    冷月膝蓋一軟，差點(diǎn)給景翊跪下。

    狗急跳墻也得選個高矮適中的墻跳啊……

    她穿著這么一身跑江湖的紅衣勁裝，拎著一個食盒從窗戶里跳進(jìn)來，一落地就把剛剛還在認(rèn)真寫字的小和尚吻得七葷八素的，誰家觀音菩薩能干得出這種事兒來??！

    王拓看向她的目光中顯然也帶著濃郁的狐疑。

    “觀音菩薩？”

    “正是……”景翊有意把聲音放輕了幾分，愈發(fā)認(rèn)真地道，“施主可知道送子觀音？”

    王拓點(diǎn)了點(diǎn)頭。

    景翊再次滿面謙恭地把手向冷月一伸，“這位是送飯觀音?！?/br>
    “……”

    冷月的嘴角狠狠抽動了幾下，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她對佛家的東西只知道個皮毛，天曉得是不是真有送飯觀音這么個菩薩……

    即便是真的有，這個名號聽起來也不大像是法力無邊的樣子。

    王拓也愣了一下，眉目間透出些很認(rèn)真的茫然，“送飯觀音？”

    “施主來自高麗，自然有所不知，”景翊不管冷月憋得發(fā)青的臉色，依舊既謙恭又神秘地低聲道，“送飯觀音乃是護(hù)佑中土的神明，我朝子民無論僧俗，只要在饑餓難耐時誠心向送飯觀音祈求，她便會以真身出現(xiàn)，并賜以美食果腹?！?/br>
    冷月黑著臉深呼吸了好幾個回合，才沒把攥緊的拳頭揮到景翊臉上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她再不懂佛家的東西，也能聽出來這“送飯觀音”是景翊胡謅出來的了。

    朝廷要是真被一個法力如此實(shí)惠的菩薩保佑著，那這兩年南方水災(zāi)鬧饑荒，皇上也不會生生愁掉半條命去了。

    她倒是不在乎暫時扮個景翊扯謊扯出來的菩薩，畢竟安國寺暫閉寺門的事兒是皇上下了圣旨的，要是讓人知道她一個俗家女子抗旨溜進(jìn)寺里，還吻了一個剛出家的僧人，恐怕連安王爺都免不了要跟著倒霉。

    只是，景翊這謊扯得實(shí)在太扯了……

    冷月惴惴地看了王拓一眼，臉頓時黑得更深了一重。

    王拓看她的眼神……發(fā)光了！

    冷月有點(diǎn)兒想哭。

    傳言說得有幾分道理，高麗使節(jié)來朝之前可能都是被使勁兒餓過的，只要一聽見吃這件事，整個人就都是肚子了。

    “那……”王拓兩眼放光地直直看了冷月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目光一厲，轉(zhuǎn)眼看向剛剛松了一口氣的景翊，看得景翊頭皮一麻。

    “送飯觀音，為什么親你？”

    “她……”景翊在心里默宣了一聲佛號，硬著頭皮繼續(xù)低聲道，“她方才并非是親吻貧僧……只是，她有一個jiejie，稱為送氣觀音，專為中土身罹傷病之人度送真氣，生死人，rou白骨。她jiejie繁忙之時，她也會順道幫她jiejie送送真氣……貧僧日前傷重，便是得這位菩薩相救?！?/br>
    景翊說著，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冷月兩手合十，頷首弓身道謝。

    景翊這聲謝道得一絲不茍，從目光到聲音到姿態(tài)都真得無可挑剔，看得冷月一愣，驀然想起他先前被高燒折騰得水米不進(jìn)時還總對她每一分照顧認(rèn)真道謝的情景，心里倏地疼了一下，禁不住伸出手來扶正了他的身子，嘴角輕揚(yáng)，“這是當(dāng)菩薩應(yīng)該做的?！?/br>
    “……”

    這話與吃的無關(guān)，王拓果然清醒了些許，微微皺起了稀疏的眉毛，滿目的將信將疑。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景翊見王拓還有幾分清醒，又把聲音放低了幾分，在夤夜昏暗的青燈之下顯得無比肅然，“施主方才一直在此，可看到她是如何進(jìn)來的嗎？”

    冷月的輕身功夫雖不及景翊，但看在常人眼里，足可稱為來去無蹤了。

    王拓愣了一下，默默看了冷月半晌。

    看著王拓望向自己的眼神，冷月一時懷疑自己腦袋后面是不是有片金光在閃，一口氣提著，半晌沒敢吐出來。

    王拓和冷月就這么僵持著對視了好一陣子，王拓突然兩膝一曲，對著冷月行了一個大大的跪拜禮。

    “高麗王拓拜見菩薩！”

    景翊和冷月齊齊地舒出一口長氣。

    我佛慈悲……

    景翊趕忙把食盒往冷月手里一塞，抽風(fēng)似地對著還恭恭敬敬俯身低頭跪在地上的王拓一通狂指，示意她趕緊趁熱打鐵。

    冷月抱著食盒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菩薩讓凡人免禮該說什么，索性什么話也沒說，拉著王拓細(xì)瘦的胳膊生生把王拓從地上拽了起來，把整個食盒塞到了王拓單薄如紙的懷里。

    “你……”冷月努力地展開一個菩薩味十足的笑容，還壯著膽子慈愛地摸了摸王拓的頭頂，“你長得比他顯餓，你先吃吧?！?/br>
    這食盒是她從府里帶來的，景翊嘴刁，府上的廚子隨便拎出一個都能撐起一家酒樓，所以這一食盒的飯菜雖沒有半點(diǎn)兒葷腥，照樣香氣誘人。

    王拓抱著食盒連吞了兩口口水，卻嘴唇一抿，把食盒捧還給了冷月。

    “我不要飯……”王拓把食盒還到冷月手中之后，又端端正正地跪回到地上，揚(yáng)著一張?jiān)趺纯丛趺纯蓱z的瘦臉，滿目虔誠地望著冷月，“菩薩，我要真氣。”

    “……！”

    冷月挪了一步，不動聲色地把一時間很想弄死王拓的景翊擋在了身后，細(xì)細(xì)地打量了王拓一番，“你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這人再怎么好糊弄，說到底還是高麗王的親兒子，眼下他突然把整個高麗使團(tuán)留在行館，自己一個人縮到這清湯寡水戒律森嚴(yán)的安國寺里，冷月在家琢磨了一天，總算是琢磨出了安王爺擔(dān)心的什么。

    安王爺不是擔(dān)心王拓在寺里搞出什么幺蛾子來，而是擔(dān)心有人要對王拓干點(diǎn)兒什么。

    高麗皇子若是在一座只有漢人僧侶的漢人寺廟里出點(diǎn)兒什么閃失，不管高麗有沒有膽子對朝廷動兵，朝廷都是理虧在先，賠錢不說，一場短則十?dāng)?shù)年，長則數(shù)十年的麻煩是肯定躲不掉的。

    冷月冒險前來，給景翊送吃的是順便，提醒景翊這件事才是目的。如今突然被王拓這么一問，冷月不禁精神一繃。

    王拓聽見冷月這話，卻連連搖頭，一急之下本就不大流利的漢語說得更不像那么回事兒了，“我不要，要瓷王……不，瓷王要，瓷王要真氣?！?/br>
    冷月微怔，回頭看了景翊一眼，景翊眉目間也有些怔愣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