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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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空無人聲,一只老鵠撲簌簌飛過翠竹林,風(fēng)雪颯沓,落在影壁上的金黃燭火一晃,厄爾消失。 曲瓷停住腳步,她抬頭,不見月亮與光芒,只剩下濃稠黑夜,黑沉沉壓下來。 似碩大游魚甩尾蔽日,濕冷寂寥,令她疲倦膽寒。 “老爺!”平叔一個(gè)趔趄,差點(diǎn)從椅子上摔到地上,他被噩夢驚醒,斑白鬢發(fā)上一層汗珠,大夢初醒見自己還是在府里,才漸漸放下心來。 他正用手拍著胸脯定神,就看見曲瓷走進(jìn)花廳來。 平叔趕緊問:“老爺和少爺如何?” 曲瓷眉頭微擰,卻松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尚好。平叔,賬冊清點(diǎn)完了?” 早就完了。 曲瓷一刻不放松,平叔也跟著焦頭爛額,請(qǐng)了十里八鋪信得過的先生來,從上午一直清點(diǎn)到方才。 臨近年關(guān),又加之曲文正和曲文煜早年分家,盤根錯(cuò)節(jié)的鋪?zhàn)邮找?,清點(diǎn)起來,并非易事。也因此,神思勞頓,送走那些先生,平叔等著曲瓷就打盹睡著了。 “小姐的意思還是……?”平叔舔舔嘴唇,不大情愿道:“可陸公子不是愿意幫忙?家當(dāng)全砸進(jìn)去,少爺?shù)故菦]話說,就是,就是……” 想到那堆亂七八糟的人,平叔憤憤不平:“一堆刁民趁火打劫,我實(shí)在是氣不順!” “平叔。”曲瓷頷首:“仍舊照我之前吩咐的,另外,你將府里的田莊鋪?zhàn)訑n一攏悉數(shù)賣了?!?/br> “???!” 變賣家產(chǎn)這種事,無異于自斷根基,若非走到絕路,沒有人會(huì)這么做。 “有陸沈白幫忙,父兄出獄有些盼頭了,我要湊足議罪銀?!?/br> “議罪銀……” 平叔嘆口氣,好半天又嗤笑著搖搖頭:“沒想到,公子唾棄的律法,倒有天救了他的性命。” 本朝有議罪銀制度,根據(jù)官員犯罪情節(jié)輕重,收取多少不一的銀子,可免除一定責(zé)罰。 是以,此銀又叫贖罪銀。 平叔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聽小姐的?!?/br> “這事我不方便出面,就交給平叔了?!?/br> 平叔應(yīng)了,又不滿而憐惜地說:“除開曲家祖業(yè),剩余的,可都是小姐的心血,真金白銀的……再說了,小姐忙前忙后的,還跟金家,才……” “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父兄的性命最重要?!?/br> “是是是。” 第二天,平叔將田莊店鋪歸攏過后,便請(qǐng)了莊宅牙子來府里,很快,曲家變賣產(chǎn)業(yè)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屬下來回稟此事,打量著陸沈白晦暗不明的神色,言辭間全是佩服:“咱們夫人可真有魄力!那多少人眼熱的紅鋪?zhàn)?,唉。?/br> 陸沈白輕笑一聲,吩咐:“暗中盯好牙子,別讓欺負(fù)了她?!?/br> “是,公子!” 屬下走了,陸沈白立在原地。 “陸大人,來的早啊?!币粋€(gè)灑掃的官兵對(duì)他行禮。 陸沈白微微頷首。 他一早就來了鵲橋巷。 鵲橋巷位于京都西市偏北,與繁華熱鬧的街市相距不遠(yuǎn),此處所居住的,都是一些做散工的窮苦百姓,往日陸沈白來,一條細(xì)窄石板巷子,兩邊烏檐飛翹,下面一溜兒開著桐木窗散潮,花花綠綠的衣衫掛滿竹竿,自北朝南,人聲絡(luò)繹不絕,而現(xiàn)在—— 焦土爛瓦,一方半倒頹墻上鋪了尺厚積雪,火燒后的破洞布簾掛在爛竹竿上,石板上盡是灰黑色的泥水腳印。 官差們分工明確,一撥在疏通河道,一撥在挨家挨戶檢查蓄水缸。 藹藹霧凝,陸沈白在一家只剩破門板的門環(huán)前站住。 宋守備從寮棚里探頭招呼,“哎呀一堆瓦礫場有什么好看的,快來嘗嘗茶,你送的這茶,可真是好茶??!” 短短兩日,宋守備對(duì)陸沈白親近了不少。 陸沈白掀簾進(jìn)去了。 同外面的酷寒不同,寮棚里燒著炭盆,暖意十足。 喝過茶又聊了幾句防火事宜后,陸沈白似不經(jīng)意地問:“宋大人查出鵲橋巷走水的緣由了?” “嗐?!彼问貍湟慌拇笸龋骸懊髅嫔险f嘛,這是居民用火不慎所致?!?/br> 陸沈白抬眼一掃,他的睫毛細(xì)長似兩把羽扇,一撩之間似乎帶著一線流光,雖然少頃即逝,宋守備卻怔楞了下。 “明面上,宋守備?” “啊,啊,這都報(bào)上去了,陸老弟你啊,也就別打聽了。反正跟你這個(gè)翰林八竿子扯不上?!?/br> 宋守備說完,掩耳盜鈴地端起茶嘬了口。 茶是老茶餅,又用雪水煮沸了泡,一入口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了。 宋守備正舒爽,抬頭見陸沈白似乎出神,他的目光落在沸騰的茶壺上,宋守備頓覺察出吃人嘴短來,屏退一堆侍從,說:“鵲橋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縱火?!?/br> 若是有人縱火,刑部為何不緝拿犯人? 只有一種可能。 陸沈白:“縱火的人已經(jīng)死了?” “厲害啊陸老弟!”宋守備見陸沈白猜出來了,便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鵲橋巷的火是一個(gè)寡婦放的。 這寡婦姓印,有個(gè)兒子才七八歲,整天病懨懨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壞了什么東西,回家之后上吐下瀉的,印寡婦沒錢治病,就求了街上的大夫張行,張行老眼昏花早不行醫(yī)了,被印寡婦鬧得沒辦法,開了兩帖藥,誰知道印寡婦兒子病的更厲害了。 印寡婦見兒子病重,沒了盼頭,便放了一把火,拉左鄰右舍一起陪葬。 “陪葬?” “對(duì)!要不怎么說最毒婦人心,真是可怕,她住巷頭,張行住巷尾,她一把火點(diǎn)在正中央的豐來酒館,酒館掌柜新進(jìn)了大批冬酒打算過年賺一筆,誰知,一把火燒的滿巷子流油,哎,這堆刁民真的是,本守備也是倒霉……” “巷頭與巷尾相聚——” “一百五十引?!?/br> “我問過災(zāi)民,當(dāng)夜無風(fēng),火怎么……” “陸老弟!”宋守備剎住話頭:“這案呢我已經(jīng)結(jié)了,大過年的,咱就別刨底兒了,呵呵?!?/br> 兩人無聲的對(duì)視了一會(huì)兒,宋守備看向皇城方向,陸沈白了然點(diǎn)點(diǎn)頭,淡淡笑了:“多謝宋守備提點(diǎn)?!?/br> 宋守備長舒口氣:“哪兒能提點(diǎn)你,你們這些文人,七竅玲瓏心肝,你要是啥時(shí)候尚公主,請(qǐng)我杯酒就行?!?/br> 陸沈白不答話,垂眸望著杯中茶水,水冷茶澀,難以下咽,他眼尾上掃,掩住不悅,吞了口茶,將唇角似有若無的譏誚悉數(shù)遮了個(gè)透徹。 陸沈白從寮棚出來,孟曇正守在馬車邊。 他身邊圍著五六個(gè)官兵,跟他勾肩搭背地嬉笑,孟曇笑意淺淡,一身干凈短打衣衫,不顯山露水,與一遭泥土官兵大相徑庭,但卻意外的和諧。 孟曇見陸沈白過來,立刻喊聲:“公子。” 語氣十分恭佩敬慕。 其他人也紛紛和陸沈白打招呼。 “陸翰林要走了噻?” “哎啥時(shí)候讓孟曇跟我們cao練cao練唄?!?/br> “就是!小孟的鏢是夠有名氣的,就給您當(dāng)個(gè)車夫,也太特娘的屈才了吧?!?/br> “哈哈哈——”一堆人哄笑開。 “是么?” 陸沈白輕笑一聲。 他一雙鳳眼眼皮一瞇突然上挑,唇角弧度則驟爾下垂,冷冷一眼掃過官兵,他目光冷冽,如同瞬間換了一副皮相。 瞬間沒人吱聲了。 而后,有人輕咳一聲,說聲:“恭送陸翰林。” 其他人跟著亂七八糟行了禮。 陸沈白上了馬車,等馬車駛出巷子,孟曇沒忍住笑出聲:“公子果然厲害!那些人摸爬滾打,都是老兵痞子了,連宋守備都鎮(zhèn)不住?!?/br> 馬車?yán)飩鱽硪宦曒p嗤,繼而,冷冷的聲音便傳出來:“去清寒寺?!?/br> “是?!?/br> 京郊外,清寒寺。 “鐺——” 陸沈白單手撩起車簾。 孤山之上,南屏晚鐘響徹云霄,驚起的叢叢黑鳥飛掠炸開,似火星迸濺,點(diǎn)燃滿山簇簇紅梅花。 山路蜿蜒,高高石階直通高大碑文后。 陸沈白下了馬車,和孟曇一起上山。 兩人行過半炷香,繞過重重石碑,終于看見寺門。 孟曇掃眼陸沈白的衣擺:“公子,衣裳濕了,如此見那位,怕是不合時(shí)宜吧?不若我去通知師傅,給公子換身衣裳?” “事出從急,一切從簡?!标懮虬椎溃骸案螞r,這位并非他父親,不必在此處下功夫?!?/br> 孟曇點(diǎn)點(diǎn)頭,隨手將陸沈白肩膀上的落雪撣了撣。 “妄議孤,當(dāng)是死罪。” 不遠(yuǎn)處飄飛的五彩經(jīng)幡后,突然傳出一道碎玉寒冰般的男聲,其音清雅帶笑,卻似雷如電,字與字間旖旎,卻在‘死’字濃墨一點(diǎn),倏忽令人膽寒。 孟曇臉唰——就白了。 這人話說到此,卻驀地輕笑一聲,極爽朗地道:“不過陸翰林,是特例?!?/br> “殿下說的是。” 另一個(gè)同他一起的蒼老聲音笑著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