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還好,也許是為了避嫌,宋竹被安置在客院一角,那院子雖然幽靜,但去府里各個地方都十分方便,換句話說,就是府里各個地方去那靜園也都十分容易。此時正是府里護院、婆子剛要換班關門的時候,一撥上夜的仆役正在進府,人全都集中在門房處,對于別處,倒是都放松了警惕。 陳珚并沒有驚動太多人,仗著自己對家里地勢熟,又習練過些拳腳、輕身功夫,輕輕松松就尋了幾處矮墻,一翻而過,輕輕落地,一點動靜也沒有,就這般東繞西繞的,走到了靜園前頭。 到了這里,無論如何靜園門房是避不過的,陳珚稍微尋思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沉重嚴肅的樣子,上前低聲叫了門,待那守門的老婆子出來以后,也不多做解釋,只是舉步往里走去,仿佛他在夜里來探望宋竹,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一件事了。 他本意是這般詐上一詐,看看能不能騙過守門的婆子,沒想到福王妃為人精細,那婆子居然膽敢追上陳珚,急急地道,“七哥,王妃吩咐了,若是你來了——” 陳珚一聽就知道母親預先打了招呼,心下暗叫不妙,但又決計不甘心就此退去,便站住腳,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你這是要攔我了?” 他在皇宮大內居住得久了,怎么也染了些人上人的氣息,此時皮笑rou不笑,威脅之意含而不露,那婆子如何受得了?忙道,“七哥——七殿下,此事……嗯,此事……” 顛顛倒倒的,也說不清楚,陳珚哼道,“我是為了先生的事來尋師妹,你想到哪里去了?只管出去守著?!?/br> 見那婆子百般無計,一步步地往外磨蹭,他又叫住她,索性威嚇到底?!斑@件事,你不會告訴出去罷?” 守門老嫗既然已經(jīng)放他進來了,又如何敢往外說?自然是搖頭不迭,賭咒發(fā)誓。陳珚心里也料定她不敢往外泄露,只是多問一句,到底更是安心,想道,“若是她不往外說,那么我下次還是可以這般過來?!?/br> 至于他下次緣何要過來,陳珚就不細想了。 舉步走到堂屋門口時,他忽然又猶豫起來,竟不知道該如何叩門,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宋竹——剛才一路過來,他心里想的只是一定要見她一面,可現(xiàn)在走到宋竹門前,忽然間,他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一定要過來了。 或者該說些官家的態(tài)度,雖然這種事他一向連父母也不大說的,但相信粵娘肯定能為他保密,或者說些先生的事,他差遣胡三叔進去探望過了,先生好吃好睡,還比以前胖了些…… 正是胡思亂想時,吱呀一聲,門扉忽然被人拉了開來,宋竹的俏臉出現(xiàn)在門后,她看不出是喜是怒,望了陳珚一眼,說道,“我說是誰在外頭說話呢……原來是你呀。” 倒也沒讓開的意思,就只是把著門,居高臨下地問陳珚,“既然王妃不許你過來,你又為什么一定要來呢?難道有什么話,是你不能讓王妃告訴我的?” 她耳朵倒是挺靈的,剛才自己和那婆子的說話,應該是都被她聽見了,陳珚不由有些尷尬:王妃雖然一定待她很好,但私下卻不許自己來見她,可想而知態(tài)度并不像是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毫無保留,也不知道三娘會不會因此猜到什么。 “我……”他還在為自己的出現(xiàn)找個理由,可定睛看了宋竹一眼,一個現(xiàn)成的借口就是脫口而出。“你是我?guī)Щ貋淼?,我自然想親眼看看,你好不好——你瘦了!” 宋竹的確清瘦了,她看著越發(fā)不食煙火,俏麗的瓜子臉削得尖尖的,連顴骨都依稀能瞧見一點影子,就這樣站在門邊,好像燈火映照出的一個影子,陳珚看了幾眼,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胸口處傳來了一陣真真切切的疼痛——雖然他一直也用心痛來形容自己的情緒,但畢竟只是一種心情,上一次體會到這種心真正在悸痛的感覺,還是賢明太子去世的時候。 “這不是自然的事?”和他的百般不對勁比起來,宋粵娘卻要自然得多,當然,也是冷淡得多了,她道,“你這么大晚上的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親眼看看我?” “我是想和你說說先生的事?!辈恢獮槭裁矗惈姮F(xiàn)在在她跟前非常心虛、緊張,他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澳恪痛蛩氵@么站著和我說話?” “孤男寡女,大晚上的,難道你還想進來?”打從兩人再見面時開始,粵娘對他就分外冷淡,但陳珚也不怪責她,雖然心底也有些委屈,但他也明白粵娘現(xiàn)在的心情,雖說歸根到底,此事的根子還在賢明太子的安排上,但既然結下了賢明太子的囑托,那么他的責任,陳珚也只能跟著擔下來了。 “這事,和官家有關系……”他沒得辦法,只好壓低了嗓門,輕輕地說。 宋竹面上,掠過了千般思緒,但到底退了一步,給他讓了一條道出來。陳珚跟著進了門,也不敢四處亂看,和宋竹對坐在一張八仙桌邊上,壓低聲音把官家本來的心思說了出來,又道,“說白了,現(xiàn)在大家都在爭著逼官家順著他們的路去走,我明日就去拜訪姜相公……既然官家知道我還是會重用南學,那么,就未必一定會興出不過繼我的心思。” “既然官家還想著過繼你,那么得罪過你的安寺卿,也不可能繼續(xù)得到重用。”宋粵娘幫著他補完了,“再者,爹爹是你的先生,有這份師徒恩義在,官家總不可能把爹爹、二叔流放到嶺南去。若不流放,也不治罪,就算讓爹爹回原籍,只要他還能教書,你還是太子,那么宋學的門人,就會源源不絕地進入朝廷……這是連官家也不能阻擋的勢頭?!?/br> 陳珚和她說話,一直都是很輕松的,兩個人好像天生就能想到一塊去。他點了點頭,“不錯,既然如此,那么宋學是怎么都打不絕的,朝廷里又不需要好幾個不同的聲音,免得政出多門,讓人無以為繼。而官家也離不開姜相公這個中流砥柱……現(xiàn)在正是各處都在打仗的時候,姜相公是多年的老相公了,他一去位,只怕中樞就要大亂。” “二桃殺三士……”宋竹輕聲道,“為了桃子,安寺卿陷爹爹入獄,如今,爹爹和姜相公都是官家無法阻擋,或者不可或缺的人物,那么安官人他……” “只要姜相公能讓一步,和我親善一些,安朗應該就要出外了?!标惈娨娝沃衩嫔弦捕嗔艘唤z血色,心中亦是大為寬慰,他忍不住想拍拍宋竹的手,但手伸到半空中,又縮了回來,心里想道,“唉,她是大姑娘啦,一轉眼就是要避諱的十五歲了……” 不知為什么,他有些說不出的失落,只是轉瞬間又壓下了這不合時宜的情緒,續(xù)道,“我早就說了,讓你安心,我一轉眼就能把你爹爹救出來的。再說,我也讓胡三叔去看過了,先生和寧叔先生在詔獄里住的都是向陽的單間,睡的床也都是剛鋪的,比一般的客棧還要雅潔,每日有書看,有文房四寶伺候,吃的也都是我們家送進去的好東西,三叔說,先生還比在外頭時要胖了?!?/br> 宋竹的心思,其實是很單純的,他這么說了幾句,她臉上就多出了一點笑來,聽陳珚說到最后,她更是站起身正經(jīng)對他行了個大禮,口稱,“多謝師兄營救之恩……” 一句話沒說完,陳珚就連忙上前把她扶了起來,“又何必如此!” 他發(fā)自內心地嘆了口氣,不覺就抱怨道,“三娘現(xiàn)在,和我越來越……” 他本想說:‘三娘現(xiàn)在和我生分了’,但說到一半,忽然想到這話不太妥當,只好躲躲閃閃地改了口吻,“和我越來越講禮儀了,以前小時候作弄我,可沒見你這么懂禮?!?/br> 聽到他說起小時候,宋竹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臉上的笑意就像是一朵煙火,絢爛得讓陳珚挪不開眼睛,但卻又是轉瞬即逝,一會兒就沒了蹤影。不過,即使如此,她的語氣也是松動了不少,“小時候,哪里知道三十四哥你的身份?現(xiàn)在知道了以后,又何曾敢于放肆呢?我怕我一放肆,你就帶人來抄我的家了?!?/br> 陳珚聽她提起三十四哥,更是心酸,卻又禁不住也笑了,他自知不能停留太久,可不知如何,卻真不想起身告辭。下了很大的決心,方才說道,“那我去了,你要好生保重,先生的事,不能急于一時,你要有所準備,反正你來我往,怎么都要拖一段時間的。我和你說的話……你別和別人說,就是和王妃,也別說?!?/br> 其實,對父母他一般也不瞞著什么,陳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溜出了這句話來。見宋竹微微一怔,他更加心虛:這和‘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距離,好像是越來越遠了…… 這一番回去,自然就是更加順風順水了,夜深人靜,誰也不會沒事出來走動。陳珚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回了自己屋里,在床.上躺著,翻來覆去,半天都沒睡著,剛才和宋竹那短暫的相會,就像是臺上唱的雜戲一般,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宋竹那各式各樣的表情,走馬燈一般,在他心里滾來滾去——他并不是貪戀她的美色,所以在心里回味和她的相會。其實陳珚和她坐在一起的時候,時常忘了她有多好看,她長成什么樣,對他一點也不重要,在他心里,在乎的是、想念的是,是她、是她…… 他忽然驚得半坐了起來,呆呆地望著墻壁——在黑乎乎的墻面上,透過窗戶,照進來了那么一縷皎潔的月光,陳珚的眼神就死死地盯著那么一小塊光斑,好像看得久了,人就能化進去一般。 他是真的寧肯化進月色去,也不愿對自己承認,也不愿意面對這個事實——為什么,為什么之前幾年都沒想明白,卻是在現(xiàn)在,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不僅僅是宋竹喜歡他。 原來……他也是很喜歡宋竹的…… ☆、第82章 心意 送走了陳珚以后,宋竹就陷入了深深的煩惱中。 ——雖然托福王府捎了信去,但這幾日來,宋竹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地接待了三哥宋栗和二姐夫薛漢福等人,除了大姐宋苓處,因為路途遙遠,也許還沒聽到風聲以外,就連宋艾已經(jīng)改嫁的生母白氏,都上門拜訪,詢問宋家是否缺少打點疏通的錢財——她改嫁的人家乃是富裕商戶,手里素來是寬松的,每年打發(fā)人回家給宋艾過生日的時候,總是攜帶了大箱大箱的銅錢,都被明老安人存起來,做宋艾日后的嫁妝。 本來就在京中的三姨劉張氏,更是早在事發(fā)后隔天就尋到了福王府,想要把宋竹接到家里去住,但當日卻被王妃勸住了,只說是留在王府,一來是名正言順,就算是南黨有心構陷,也得看在福王的面子上,二來,借著探望宋竹的名義,宋學門人要和陳珚通消息,也方便些。 既然連三哥、二姐夫進京以后,她都沒有搬走,三姨來接,也被王妃回絕了,現(xiàn)在要搬出福王府,倒是少了個得體的借口??伤沃癖緛砭碗[約感到了王府一些仆役對自己的態(tài)度差別,和陳珚一番夜談以后,更是從他的話里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她原本就懷疑福王府并不想摻和到如今的這一攤子事里,只是礙于陳珚堅持,因此才出面照拂自己,昨夜陳珚要悄悄進來看她,更是威脅守門的老嫗別和王妃告密,其實業(yè)已說明了一切。在對話中他隱隱約約的關心和擔憂——懼怕她在府中遭受冷落的心情,她也不是看不出來。 對福王府,她倒沒什么埋怨,能做到這一步,宋竹覺得王妃已經(jīng)算是仁至義盡了。只是明知福王府感到她是燙手的炭團,宋竹就有些不想在這里繼續(xù)住下去了,橫豎昨晚陳珚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也覺得很有道理,不論怎么算,官家都不可能棄陳珚,保安朗。那么父親和二叔出獄,也就是時間問題而已,再者她相信陳珚也沒有在父親和二叔的獄中生活上說謊,若是在獄中都還比在外頭胖些,那么這牢獄之災,對一直過分忙碌的父親來說,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就是多住些時日,也沒甚要緊,反而對于父親的名聲,會有不可估量的好處。——蒙冤入獄、夷然不懼,這樣的故事,一旦外傳,就又是一樁美談,父親乃至宋學的名聲,在父親出獄以后,想必也就能更上一層樓了。 既然如此,繼續(xù)在王府住著,除了讓大王、王妃心里不舒服以外,也沒有什么別的作用,宋竹便不想再住著礙人眼了。橫豎她搬回王家以后,也有三哥、二姐夫照拂,二姐應該不日也將到京城,不再是孤身一人。而陳珚要是有什么事要找人商議的話,出宮以后可以直接去找三哥,他和三哥本來就十分熟悉,再說三哥的能力、眼界,百倍于她,自從他到京城以后,那些隨父親來京的師兄都安心了許多,聽乳娘說,甚至都已經(jīng)在三哥的安排下,開始自行讀書了,連一絲一毫的亂象都無。 ……再說,離開王府,也就不必再見到陳珚了,他們畢竟是曾被太后戲言過要撮合的一對,現(xiàn)在她都已經(jīng)快定親了,有些嫌疑,也是不得不避…… 宋竹望著銅鏡中的倒影,不覺微微露出苦笑:盡管她能為自己找到上百個理由,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實離開福王府最最重要的理由,還是因為她不想再見到陳珚了…… 她現(xiàn)在的心情,就像是一個茹素的居士,雖然已經(jīng)下定決心戒絕酒rou,但還做不到每日里對一桌大魚大rou念佛的地步,若是一直看不到,也不會想著,可若是要時常見面,甚至是陳珚會避了人翻墻來找她的時候,要讓她躲開心里的感覺,對他做出冷若冰霜的樣子,其實并不容易。 即使她知道,陳珚不是她能高攀的對象,甚至也絲毫都不歡喜她,之所以對她好,不過是因為他人就那樣好罷了。出事那天晚上,他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難,單槍匹馬地從王府里趕來,硬是頂著父母的不贊同,把她救回了安全的王府。甚至對她毫無來由、毫無道理的脾氣,也二話不說就承擔了下來,根本就沒往心里去…… 曾讓她有過值得依靠感覺的人不少,王奉寧、周霽,都是讓她生出‘此人值得托付’心思的對象,但唯獨只有陳珚,他對她的照拂,即使不是出于歡喜,也讓她想起來心頭發(fā)甜。宋竹這幾天甚至生出了一個想法:她知道自己不能嫁給陳珚,可即使如此,她也不愿嫁給王奉寧了——她不能耽誤王奉寧,這樣嫁給他,對那么一個好男兒來說,太不公平了。 而這念頭是多么危險??!她和王奉寧的親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絲毫也沒有回旋的余地,不論是她還是王奉寧,都再也沒有辦法改變。宋竹所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地遠離陳珚,把握住未成親前的每一天,把這不該有的念頭牢牢地埋沒得更深一些…… 她現(xiàn)在甚至是暗自希望,那守門的老嫗將陳珚前來探望她的事情,報告給了王妃知道,自己就可以借著這個緣由,借機搬回王家?!上В词雇蹂犝f了此事,她也沒表現(xiàn)出絲毫不對,對于這小院子的各項供給,也沒有絲毫怠慢之處,宋竹就是想要找借口,都沒那么容易。她只能打算等二姐到京城的時候,再提出搬走,這樣大家面上才能好看些。畢竟,若是現(xiàn)在忽然提出搬走的要求,王妃肯定會猜想,是否是自己對她隔絕陳珚和自己相見的決定有所不滿……總之,兩家人之間有了猜疑,也許就會生分了,而宋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恩人誤以為她心里竟然還對福王府有些芥蒂的。 上回三哥來探望她的時候,就說了二姐已經(jīng)在從二姐夫老家來此的路上,宋竹這半個多月深居簡出,只等著宋苡一到京城,便提出要搬走。為了避免在王妃身邊無意間撞見陳珚,她借口念父含悲,更加連院門也不出了,橫豎若是父親那里有什么消息,自然會有人過來告訴她的。 三哥、二姐夫包括三姨,隔幾日也會上門探望,從他們口中,宋竹知道了外頭的動向:陳珚真的公然去姜相公府上拜訪,聽聞這幾日姜相公也轉了口風,開始夸獎陳珚讀書的天資……李世謀反案的偵查已經(jīng)完全停滯了下來,大理寺卿安朗上書請求出外,已經(jīng)上到了第五遍,但還是被官家駁了回來…… 宰執(zhí)重臣自請出外,官家是一定要挽留幾次的,若是一求就準,大臣固然是極沒有面子,官家也會落個待人苛刻的名聲,但只要官家沒有處罰陳珚,安朗就還是會鍥而不舍地上書,畢竟在得罪了姜相公和陳珚之后,若是沒有官家的支持,他已經(jīng)沒有留在京城的可能了。想來隨著主辦此案的人員更換,父親和二叔的出獄也就只是時間問題了。因此雖然坊間還有謠言,但宋竹的心卻是寬了不少,要不是現(xiàn)在還住在福王府,她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心事可言了。 這一日晚上,她抄了幾行《易經(jīng)》,正準備洗漱就寢時,忽然聽見窗外又傳來了咳嗽的聲音,宋竹心中一動,起身推開窗子,果然見到陳珚就站在院子里,他手里提了個燈籠,從余光中瞧去,神情竟仿佛有幾分復雜。 難道是父親的事情生出了變化?宋竹忙過去開了門,見陳珚的步履有幾分遲疑,她的心一下就跳得飛快,恍惚間竟有了暈厥的沖動,扶著門板搖搖欲墜,差些就要軟倒下去——這樣的事,一旦有了變化,那可就是流放、族誅的大罪—— “別慌!”還是陳珚發(fā)覺了不對,他仿佛看出了她心底的擔憂,一邊上前扶住了她,一邊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道,“放心吧,先生的事情進展得極為順利,不日應當就能出來了?!?/br> 宋竹一口氣真的差點沒喘上來,她閉上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揉了好半日心口,又忍不住埋怨地狠狠剜了陳珚幾眼,“你這個人,簡直要嚇死我了——” 說話中,不由得就帶上了自己嚴防死守,絕對不肯露出一絲的嬌嗔與埋怨。宋竹察覺到了,不由又是面上一紅:自從知道了陳珚的真實身份以后,她就絕不許自己對他有一點親近的表態(tài),若非剛才真的嚇得魂飛魄散,這樣的錯誤,是絕不該犯的。 還好,陳珚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失態(tài),他幾番欲言又止,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宋竹見了,倒不禁有幾分好奇,“有什么事你就說唄——” 這句話的語氣又有些太親近了,宋竹暗自埋怨自己,卻又很難忽然做出冷臉來,畢竟若是這般,那就有點給陳珚難堪了。 “這件事本不該是我告訴你的,但我估量著,你可能還不知道……”陳珚吞吞吐吐的,“你聽了也別難過……” 宋竹現(xiàn)在被他弄得是有些惱了,她不知不覺地擺出了當年和陳珚相處的潑辣勁兒來,“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說是不說,給個準話唄,婆婆mama的做什么,人都來了,難道不說就走?那今晚我還能睡得著覺嗎?” 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剜著陳珚,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勁兒。 陳珚被她這激將法別住了,他嘿地出了口氣,眼睛一閉,仿佛是在坦白什么極為見不得人的錯誤似的,細聲快速地說,“是你和王城的親事……昨日我聽回圣人說,王城老家的走馬承受回報,王城的父母已經(jīng)在家里給他定了一門親了,過了媒證寫了婚書。——說來也巧,就是在你爹出事后不久說的親。所以你和王城的親事,應該已經(jīng)不算數(shù)了……” 宋竹壓根沒有細想這里頭的文章,她此時的喜悅,不亞于聽說父親、二叔出獄之日就在眼前,巨大的放松和歡喜,讓她脫口而出,“太好了!這是好事嘛!反正,我也不想嫁給他!” 她的喜悅,倒是把陳珚給嚇著了,他明顯地打了個磕巴,“???你不想嫁給他?” “我又不歡喜他?!彼沃裾嬗X得自己像是飄上了云端,她笑瞇瞇地順著陳珚的話往下說,“我歡喜的人是……” 她看了陳珚一眼,忽然間回到了現(xiàn)實,猛地把就在唇齒邊上的兩個字給咽了下去,甚至因為吞咽得太急而嗆咳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就勢把臉埋到了臂彎里,巴不得就這樣直接掏個洞鉆到地底去:雖然她沒有說出口,但現(xiàn)在這樣,和說出口,又有什么差別…… ☆、第83章 狼狽 陳珚當然聽懂了——宋竹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這會兒都把頭埋到臂彎里去了,他要是還不懂,難道還配在燕樓里讀書? 可也正是因為聽懂了,這會兒他才是這么尷尬:宋竹對他的心意,他一直都是明白的,從前他覺得宋竹年紀還小,等到明白事理以后,心思自然也就變了。再不濟知道他身份以后,也該歇了那些心思??赡菚r候陳珚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歡,他讀著那些纏綿悱惻的詩詞,還真當那些閨怨美人說的都是懷才不遇的君子,直到忽然間大徹大悟,懂得了男女間的那點心事,他才明白,原來對一個人,是不可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的,一個人的心意,也往往由不得自己…… 那么,以宋竹的性子,又焉能這般輕易地說放下就放下了?這時候陳珚再回頭看,簡直是洞若觀火,宋竹對他越是冷淡,他就越明白她的心思。這姑娘從來都是別別扭扭的,幺蛾子多得很,當年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時候,把心意告訴了他,就是這會兒沒有別的事了,只要想到往年的舊賬公案,她對自己也別想有好臉色。 想到這里,即使是在如此尷尬的境地里,陳珚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方才是把所有情緒,都壓了下去。——也許對宋竹來說,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兩人身份上的河漢之別,但對陳珚而言,這般的局面,卻絕不算不熟悉,你越是想著要做什么事,就越是要遠著那個人,這種一生一世的憾恨,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接觸。 到底是男子漢,雖然也免不得有兒女情長的一面,但正事上也不含糊,事情既然已經(jīng)是這樣了,也只能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小園香徑獨徘徊’,若是自己也跟著表明心跡,除了惹宋竹心里更為難過以外,還有什么好事?他吞咽下喉中塊壘,反而是格外強打精神,故作無事地道,“你固然是高興了,可以不嫁王城,可此事卻沒有這么簡單。太后老人家聽說此事以后,很是不快,言下之意,大有懷疑當日你是沒說實話,有‘欺君之罪’。” 果然,宋竹在朝廷大事上,從來都是不含糊的,她一下就忘了害羞,猛地抬起頭來,“什么?此事——此事傳到太后耳朵里了?” 沒等陳珚回話,她便自己明白了過來,“對了,這是走馬承受寫信回京時回報的,既然連圣人都知道了,那么清仁宮那里,自然也不可能沒有聽說……你快告訴我,王城家里是何時給他定的這么一門親?” 陳珚心下不由暗自贊嘆:從前只覺得她不如幾個jiejie聰明,只是純粹一團淘氣,可這回相見,也不知道是年紀大了,還是如何,三娘的確沒辱沒宋家的名聲。 他又迎來了熟悉的心痛感——三娘再好,卻也不能是他的,非但如此,他還要為三娘找個色.色都高人一籌的夫婿,才能對得起她對自己的一片心意…… “其實這事說來也是巧,以走馬承受的說法,王家是在先生謀反被捉的消息送到城里以前,擺酒宴客,告知鄉(xiāng)鄰他們?yōu)橥醭钦f了一門親的。”他沒有點得太明白,相信宋竹能懂。“而且王家畢竟是地方上,消息傳遞不便,你和王城定親的事一直也沒傳過來。后來走馬承受婉轉打聽,王城的父母都只推說從未聽到此事,一口咬定,一兩年以前已經(jīng)為王城物色了這門親事,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換過婚書而已,之前就是找了黃道吉日把婚書換了,王老先生心里歡喜,所以才請客吃飯,和親朋好友們一塊樂呵樂呵。” 宋竹凝眉不語,半晌方才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也是難為他們了,這畢竟是謀反大罪,他們又不知底細,自然被嚇得不成,想要撇清關系,也是人之常情……” 她言語真誠,看來倒是真的沒有責怪王家的意思,陳珚心里又有些酸酸的了,雖然知道她對王城毫無想法,依然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倒是賢惠,還沒過門呢,就一心為夫家著想了。” 宋竹白了他一眼,一時間,好似又成了那個跳脫飛揚的小女孩兒,她氣哼哼地說了一句,“多謝你提醒——不必你說,我也知道,我現(xiàn)在又沒有夫家了?!?/br> 陳珚有一萬句俏皮話要回她,偏生都只能咽住了不說,他憋得喉嚨發(fā)癢,只好意味深長地微笑以對,宋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語調也正經(jīng)了起來?!斑@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就這么恨我們宋學?王家這做派,明眼人都知道,是被嚇破了膽,為了避禍不得已而趕忙在家鄉(xiāng)做主說了一門親。就借著兩家沒有換過婚書的由頭在說事兒……她一定要掰扯清楚,是為了什么?難道要天下人都知道王家是趨吉避兇的小人,讓王城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這件事往好了說,那就是的確有誤會在先,王城的婚事,族兄小王龍圖和父母都可以做主,小王龍圖走得急,也許就沒和王城父母說,也許是那封信還在路上,在家鄉(xiāng)的父母不知情,又給王城定了一門親?!@時候音信不便,這樣的事其實也不少見,可太后一定要過問的話,王家卻也是遮掩不過去的。要知道士林清議,素來對士子頗為苛刻,父母親為了怕未過門的新婦連累家里人,急忙悔婚再娶,這壞名聲最終還是都要落到王城身上。連著小王龍圖都會遭到天下士林的恥笑,成為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這對王家來說,多不公平?宋家和王家的交情就算再好,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只怕都要有了芥蒂。 可要是由宋竹出面把此事?lián)聛砟?,那宋竹成什么了?莫名其妙地在自己的親事上說謊騙人,她還要臉不要了?——雖然她當時一句話沒說,只是似乎做默認狀,但她不擔,就得由當時點出兩家親事的陳珚擔起來,說謊成性的人就變成陳珚了……這個麻煩就像是個熱炭團,由誰來吞都不合適,要不然,陳珚也不會聽說此事以后,就特地出宮來見宋竹了。 “這件事,也只好由小王龍圖擔起來了?!标惈姴荒苌米院瓦厡⒙?lián)系,甚至不好隨意和宋栗這樣的官員見面,這話也不好由外人來傳,只能讓宋竹來傳遞,“說到底,麻煩還是王家人惹出來的。就說是小王龍圖急于離京沒有和家人交代此事,才惹出如此誤會,雖然難免有人要議論幾句,但只要道理說得過去,不幾年,也沒人會念叨這個的——哪怕就是現(xiàn)在,只要關西那里能有進展,也沒有誰會記著這樣的小事?!?/br> 這樣當然是萬全之策,只是對宋竹來說,若是此事真相暴.露在人前,她便是可憐的受害者,士林中必定會對她同情備至、更加美譽,而如今她就成了莫名其妙被悔婚的可憐人,雖然依舊可憐,但身價未免要跌些,陳珚在過來以前,早就想好了該如何安撫她——少不得是要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決心為她穿針引線,說一門上好的親事…… 可現(xiàn)在,看著宋竹在燈下沉思的面孔,他只覺得喉嚨發(fā)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在說正事的時候還好,只要有了一絲閑空,被他嚴防死守的那點心思,就像是春天的小草,即使壓在上頭的石頭再大再沉,也總是能找到空隙,頑強地冒出頭來,發(fā)芽抽節(jié)。讓他的心里,被那疼痛又酸楚的感覺占滿了:他是多喜歡宋竹呀?而他也知道,宋竹是喜歡他的,只是……只是他們兩人卻不能在一起。 “這么著,就是頂委屈王師兄了。”宋竹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卻像是沒發(fā)覺他眼神中的異樣。她抬起頭說,“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事嗎?” 陳珚聽到她的說話聲,方才是猛地回過神來,他搖了搖頭,“尚不止于此,太后今日可能會再度召你進宮,甚至官家也有意借此事見你一見?!?/br> “官家?”宋竹自然驚愕得瞪大了眼睛,在油燈躍動的光影中,她的眼波就像是兩泓流動的秋水,陳珚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逼視,他暗暗出了一口氣,只覺得背后一片濡濕,冷汗都浸透了重衣——和宋竹說話,竟是比同官家說話還要更累上幾分。 “到底為什么,我也是猜的,”他老老實實地說,也不敢興出逗弄宋竹的心思了,只想快些說完,快些離去,不再和危險的宋三娘共處一室?!耙陶墒悄且蝗臻e話此事時,隨口說了一句,聽說你貌美非常、天仙化人,因此便想要親眼看看。但以我來看,姨丈可能是想借著你,把宋家謀反的事情澄清一下,以便順理成章地把先生和寧叔先生放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