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每年節(jié)下,宋家院子里肯定是要被全國各地的學(xué)生送來的年禮給堆滿的,畢竟宋先生占便宜,原來在國子監(jiān)里做過祭酒,名義上來說,那兩年的國子監(jiān)生和宋先生都有師徒之份,而監(jiān)生考中進士的機會,卻到底又要比書院生大得多,這幾年下來,有些早入仕的學(xué)生已經(jīng)是坐到了不低的位置上,給老師送來的節(jié)禮,當(dāng)然也就是一年比一年更豐厚了。 當(dāng)然,宋家卻也不可能把這些節(jié)禮全都吞下,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小張氏、季氏,甚至是明老安人,都是頗為忙碌,她們要把收到的年禮分類統(tǒng)計好,然后再量交情深淺,乃至家境寬窄,把米面布匹等物資,分送到族中諸親戚手上。 “大家大族,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回,小張氏便把二姐宋苡、三姐宋竹都帶在了身邊,教導(dǎo)宋苡道,“當(dāng)然,族中有些齟齬,也是在所難免,但若是族中先自內(nèi)斗起來,外人自然連全族都看不起,這一族的人要做什么事,都是舉步維艱。是以不論是族中嫡支冢婦,還是小支新婦,都要想著維系好族人的和氣,有好處時,給大家分潤,這樣有了難處,族人才會團結(jié)一致,有難同當(dāng)。譬如我們家,這些年來也算是薄有聲名,你們爹爹、叔叔便不曾忘了族人,又是在族中興辦族學(xué),又是帶契族中晚輩到任上幫忙,或是資助族中貧寒之家讀書。也是因為如此,偌大一個書院,在宜陽縣占了這么大一片地,每日里也不知有多少麻煩瑣事,但卻也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剞k了下來,到如今都沒起過什么風(fēng)波,有些什么事,族中親人便想著先處置了,這樣有形無形的幫助照料,就像是滴油入鎖,雖然外人看不見,但我們自己,卻是不能不明白族人在其中的幫助。” 其實這些道理,也都是從小就說爛了的,只是小張氏在這些事上,倒是不厭其煩,也不會微言大義、意在言外,真真切切是把這些做人的道理灌輸給宋家的小輩們。宋苡、宋竹聽了,都是肅容應(yīng)下,只是宋竹心里,不免有些嘀咕。 她的心事,能瞞得過母親的不多,此時心里想著事情,面上不由自主就顯露出來,小張氏望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想什么就說出來么。” 今日要是只有母女幾人,也就罷了,偏偏祖母和叔母都在,宋竹就有些畏懼,只是不敢違逆母親,也不可能說謊,囁嚅了片刻,到底還是說道,“我是想,要不是我們高價買了地,三房、七房兩家又開了筆墨鋪子,族中怕也不會從上到下都全力幫忙吧……” 宋家一族也不算非常巨大,在宜陽安家落戶也就是一百多年,如今繁衍了十幾房,大多數(shù)都是耕讀為業(yè),房中出些縣學(xué)教諭這樣不入流的選人小官,除了宋先生這一支的六房一枝獨秀以外,最是風(fēng)光,出過京官的,也就是三房和七房了,兩房現(xiàn)在無人做官,但昔年亦是攢下了好大的家業(yè),宋先生辦書院,還是買了他們家在山上的幾片地,這才辦起來的。而三房、七房也就乘著地利之便,在山腳下自己的地里,又是辦筆墨鋪子,又是蓋房憑給學(xué)子們居住,這幾年來背靠宜陽書院,賺了許多錢財。宋竹雖不說對他們恨之入骨,但每回經(jīng)過兩房土地時,想起此事,心里總是不大舒服?!皇歉邇r買地,當(dāng)時大姐出嫁時,家里的銀錢也不至于那么緊張…… 君子不言利,這些話其實不是她應(yīng)該說出口的,宋竹已經(jīng)做好了被長輩教育的準(zhǔn)備,不料這話出口以后,居然無人訓(xùn)斥,只有二姐看了她幾眼,似乎有所不滿,祖母、母親、叔母反而是相視而笑,竟是隱隱有幾分欣慰的意思。 “說來,你也到這個年歲了,當(dāng)年的事,便說給你聽也不妨?!被卮鹚木尤皇亲婺福覒B(tài)度和藹,就仿佛在和宋竹拉家常,“咱們家買的那幾片地,雖然看似是在山上,且也不肥沃,似乎是不值這個價,但你想過沒有,宜陽書院這些人,每日里吃的喝的,用到的水,難道都是從山下?lián)蟻淼模俊?/br> “祖母是說——”宋竹在這些事上,腦筋倒是轉(zhuǎn)得比讀書時快了不知多少?!叭俊⑵叻抠u給書院的地里,是有水源的?” “這水一般是直下兩房的地,所以山腳的地,以前都是十分肥沃,因為是水澆地?!毙埵洗鸬?,“當(dāng)年書院才興建的時候,學(xué)生不多,是以水源還可以分潤給山下田地,大家各得其所。隨著書院學(xué)子日多,水漸漸也都在上游被汲走了,三房、七房也就不種那幾塊地,而是改為筆墨鋪子和建房租賃,得利亦要比種田高出許多?!?/br> 季氏接口笑道,“若是書院搬遷,地自然是賣回給他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寫了文書,不可賣給別家?;浤铮阕屑?xì)計較計較,這樣做,合適不合適?可有誰吃了虧沒有?” 不僅宋竹,連宋苡都露出深思之色,明老安人道,“天下有很多事,譬如兩人比武,一定是有贏有輸,而有更多的事,看似必須分個輸贏,但其實只要手段得當(dāng),卻是可以大家一起得利。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這里的小人不是卑鄙之人,而是常人、庶民。興辦書院要找個寬敞的所在,偏偏山上田地雖然貧瘠,卻有水源,因此山腳土地才會肥沃。盡管建起書院以后,水源還能分潤,山腳下也可辦商鋪,自有厚利。但常人都是喜靜不喜動,沒有高價,即使遠(yuǎn)景好,又怎么情愿承擔(dān)這番風(fēng)險?人家心里不肯,便是見你勢大,勉強順從,裂痕也就埋下了。因此,這高價是肯定要開的。要維護一族的關(guān)系,不能把眾人都想成君子,那就失之天真迂腐,卻也不能以小人手段行事——那是同流合污,不能謹(jǐn)身自持了,唯有以君子手段,撫小人之心,越是得意,越是謹(jǐn)慎,這般才是能真正上下一團和氣,不令族中埋下分裂的隱患?!?/br> 她揚了揚手中的禮單,道,“這是日常小事,買地是大事,小事是自己管著,不能疏忽,大事由夫君做主,也要時時提醒,不令其行差踏錯,這般大小并重,才是一房主母的行事。二姐,明白了么?” 宋苡起身行了一禮,“孫女明白,過門以后,自當(dāng)謙虛謹(jǐn)慎,即使官人仕途有成,也時時規(guī)勸,不使族中人等,對我房生出怨言?!?/br> 明老安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會如此說,便是真聽懂了。漢福這孩子,我看很不錯,精細(xì)謹(jǐn)慎,寬厚有城府,大有君子之風(fēng),我們家當(dāng)然不求其在仕途上多么高歌猛進,但倘若他日登上高位,不但要謹(jǐn)記剛才的吩咐,也要千萬記住,定要恩威并施,約束好族人,不使其在鄉(xiāng)中行不法事,以免反而壞了漢福的官聲。” 定親以后,宋苡已算是半個薛家人了,這樣的叮囑也是再自然不過,即使宋苡性子擰巴,都未露出異色,而是自然地應(yīng)了下來。明老安人便道,“你坐到我身邊來,且看我怎么給族人們分節(jié)禮。” 屋內(nèi)氣氛,頓時就松快下來,宋竹心里還在咀嚼祖母的教誨,只覺得字字珠璣,這道理又何止是只能用在族中? 正是出神時,小張氏忽然笑道,“哦,蕭家的禮單來了,玄岡今年怎么送了這么多皮草?” 玄岡是蕭傳中的字,他在宜陽這大半年,和宋先生更是越發(fā)親近,日常也經(jīng)常給宋家送這送那,按說這般關(guān)系,節(jié)禮反而不必特別加厚,可禮單上光是各色皮草,價值就不下萬錢,宋竹湊過去看了一眼,也有些疑惑,她搖了搖頭,笑道,“也許是表姐看到我們家不大穿皮草,便送些過來吧?!?/br> 宋家講究春捂秋凍,穿上皮衣的時日的確要比一般人晚,在這方面也不追求什么華美,自然是以實用保暖為上,落入很多人眼中,便是寒酸的表示。若有不知情的人家,見此送來好皮料,也不是什么奇事。不過在小張氏看來,蕭明氏為人含蓄溫存,之前貿(mào)然送來銀錢給宋竹買衣,被自己堅決婉拒以后,應(yīng)當(dāng)不可能再來一次‘誤以為寒素,送錢幫補’的事——固然,皮草不是銀錢,不過在很多地方也能當(dāng)錢來用了。 這幾個月,蕭家和宋家是常來常往,小張氏也知道,蕭傳中一心撲在公事上,對家務(wù)事一般并不過問,都交給蕭明氏處理,這幾個月因為有流民入縣,更是又下鄉(xiāng)治去了,都很少回城。這皮草到底是誰做主送來的,她心中其實也有個猜測。 “說起來,蕭家三十四是否病了?”她便閑聊著問女兒,“好似聽你父親說,他回洛陽養(yǎng)病,也有一陣沒來上學(xué)了?!?/br> 宋竹搖頭道,“這我不知道?!?/br>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五個字,小張氏卻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女兒神態(tài)中輕微的不對——她不動聲色,當(dāng)下也就不提此事,直到宋竹翌日來她處,上節(jié)前最后一次女紅課時,才隨口又提起了蕭禹。 “你三姨父明年任滿,還不知要調(diào)去哪里,三姨甚是舍不得你,春月里想接你去洛陽小住。到時候范家少不得要打發(fā)人請你上門做客的,你倒是能問問蕭三十四的好,當(dāng)時聽說是風(fēng)寒而已,這么久沒傳來消息,可別耽擱成大病了?!?/br> 宋竹聽到這話,卻也不興奮,反而眉頭微蹙,只是點了點頭,并不吭聲。 小張氏見了,更是若有所思,她做了一回針線,居然也并不提蕭禹,而是不動聲色地說起了宋苡的婚事,“……緣分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你想你二姐,平日多板正的一個人,如今居然也會給漢福那孩子做鞋了?!?/br> 未婚夫妻之間,只要有家人的監(jiān)督,見面談天,乃至是通信、互送禮物,都是很正常的事,不過以宋苡的性子,會如此行事,可見心里真是十分中意薛漢福了,宋竹一聽,果然高興起來,忙對母親表功,“可不是我眼力好?一眼看到薛師兄,便覺得他再適合二姐不過,果然,這兩人可稱是天作之合,應(yīng)當(dāng)不會差大姐和大姐夫多少的?!?/br> “不錯,”小張氏點了點頭,“說起來,你大姐夫和二姐夫,倒都不是豪門子弟,這一點尤其是好,畢竟大家大族,錦衣玉食慣了,就是家規(guī)再嚴(yán)格,也難免有些貴人習(xí)氣?!?/br> 這句話,說得宋竹眉眼微微一暗,她不自覺地附和著泛泛評論,“確實如此,別看這些師兄在爹跟前,個個都是溫良恭儉讓,其實私下里藏了多少脾氣……不到展露出來,旁人也不知道?!?/br> 這一句話,便是把小張氏說得針線一停,眉頭微皺,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嘿嘿,蕭禹這一架吵得不合適哦。 第42章 三姨的邀請都發(fā)出來了,小張氏對此也發(fā)了話,即使可能又生出了些什么別的想法,她終究不可能出爾反爾,去洛陽的行程也是定了下來。不過這一次,她和明老安人商量過以后,倒是讓宋栗護送meimei過去,終是因為他本人懶得離開宜陽,想要在家專心讀書,方才作罷。至于宋苡,她那性子,若是跟去洛陽,倒是等于往宋竹身上放擔(dān)子,因此再三考慮過以后,小張氏到底還是只能安排宋竹一人去洛陽探親。 臘月里的一番講究,自然不必多說,既然要去洛陽,那便自然是趕在初五之前過去,正好拜年了。宋竹雖然心中其實不大愿去洛陽應(yīng)酬那些達(dá)官貴人,但想到三姨年后就不知要去往何方,心里還是頗為不舍,因此倒也盼著前去探親。 因是冬日,沒個長輩陪著不放心,到初三日,還是由宋四叔伴著,把她送到了劉家。 劉張氏早已經(jīng)等得久了,宋竹一到,立刻摟在懷里噓寒問暖了一番,生怕她在路上凍著,又讓她下去換衣烤火,用了點心,這才帶到后堂,和她一道接待前來拜年的客人。 雖說是宦居此地,但張家、劉家都是出過許多官吏的人家,姻親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在洛陽城內(nèi)也有許多親戚,劉姨父的仕途又還十分不錯,因此到了年節(jié)中,親戚們總是要互相走動走動,宋竹來了,自然要過去問好招呼,也立刻就成了稀奇物事,被一幫人圍著細(xì)看,又是贊許,連見面禮都收了好幾份。 不過,到底是劉家、張家的親戚,雖然也難免看熱鬧的意味,但這些親長終究是要考校宋竹學(xué)問,以此來稱量她的斤兩——對宋竹來說,這考校并不太簡單,但又要比一味的夸贊她的容貌和打扮,來得更好。她抖擻起精神,一一地都答了出來,少不得又聽了許多對宋家和宜陽書院的夸贊。 到得晚飯時分,客人們方才散去,一家人這才聚在一起吃飯,劉姨父在席間也夸了宋竹幾句,而后話鋒一轉(zhuǎn),又勉勵她道,“論學(xué)識,大外甥女在你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可以去考進士了。三娘你可不能被這些獎譽迷了心竅,我看你功課上進度是有些緩慢了,還要更用心才好?!?/br> 宋竹忙規(guī)規(guī)矩矩地應(yīng)了,劉張氏道,“大年下的,就官人還說這些話。我接粵娘來這里,可不是為了讓她閉門讀書的。在宜陽都學(xué)了一年了,年節(jié)里不玩,什么時候能松散松散?憋出病來,可不是好事?!?/br> 因便問宋竹,“你這回來,打量給幾個朋友送信?你們小姐妹也該乘著節(jié)日,好好聚一聚?!?/br> 宋竹其實對于拜訪各處高官府邸毫無興趣,再加上她唯一一個投契的范大姐,又是齊國公府的娘子,現(xiàn)在齊國公府內(nèi)又還住了一個她不想看到的人,因此本來打定主意,此次上西京,只是專心陪著三姨,并不外出。誰知道一來劉家,立刻就遇到上門拜年的親友,這才知道自己想法天真——她不大不小也算是個名人了,今日到城里的消息,若是傳開了,被范大姐知道自己來了西京而不找她,那是要落埋怨的。 因此,她聽姨母問了,便道,“別的朋友,都是同學(xué),年后也可以再見的。這次來就給范jiejie送封信吧,余下來誰家請,姨母都別應(yīng),我只專心陪你?!?/br> 她有她的一番考慮,劉張氏卻也有劉張氏的一番心思,尤其是上回和宋竹乳娘聊過,又看了jiejie的信,很多事已經(jīng)形成既定印象,此時便是完全想歪了,因笑道,“完全不見人,也不大好,有些事終究是要做的——” 剛說了一句,見丈夫看了自己一眼,知道有些過露,便又轉(zhuǎn)而笑道,“不過也好,那你就隨在姨母身邊,咱們除了幾家推不掉,最好是去一去的春酒以外,別的人家就都不去了。” 宋竹就是再敏銳,對于長輩們從未明言的一些考慮,自然也是茫然無知,聽了劉張氏的話,還在心里暗暗想:“有些事終究是要做的,難道意思是,娘還指望我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現(xiàn)在宋苡親事定下,她的親事應(yīng)該也就是在一兩年后了,宋竹對母親送自己來洛陽的原因,也有一定的猜測,只是并不止母親的用意。按她所想,自己原來的那個名聲也已經(jīng)夠好了,指望她和兩個jiejie一樣名滿天下,似乎強人所難。大姐、二姐那才女的衣缽,如今看來可以直接傳承給四妹宋艾,她安穩(wěn)做個地方性小名人也就夠了,真要再出名,她的學(xué)識也未必能撐得住……只是,母親既然另有想法,那么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配合了。 “辛苦三姨了?!毕胫?,她便道?!斑B大年下的都要勞動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