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倒映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宗林抓了抓自己滿頭亂發(fā)，她把低馬尾發(fā)箍取下，右手比了個剪刀的姿勢，猶豫許久，還是沒能下手。

    她嘆了口氣，重新把馬尾豎起，一縷頭發(fā)隱約蓋住了空洞的右眼。

    她長相不算難看——能在競技場上留下觀眾的，能力，技巧，還有樣貌，三者無一不在平均線上。

    宗林用手蓋住人造眼球。

    完好無損的左眼在從縫隙里破來的光束中閃爍著好看的琥珀色。

    晶瑩、剔透。

    仿佛永遠沒有被鮮血浸濕，也永遠沒有被疼痛攫取。

    水滴突然飛濺到左眼中。

    宗林瑟縮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冰涼的觸感讓她渾身血液凝固。

    短暫的驚慌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艾倫從哨點下來，帶下簌簌碎石塊，這才有水滴飛濺到她眼里。

    “老大！我勘測過了，附近沒發(fā)現(xiàn)人?！卑瑐悰_她喊道，“我們要不要繼續(xù)前進？”

    宗林松了口氣。

    還沒等她說話，艾倫就急匆匆沖到水潭面前，雙手鞠了捧水，準備往嘴里送。

    “你做什么？”宗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厲聲喝道。

    “……口渴?！卑瑐惒唤獾卣ＵＱ?，他為難看了眼腰間的水壺，“想著能省一點是一點?！?/br>
    宗林皺眉：“外面的水是能隨便喝的嗎？！”

    艾倫眨眼：“不、不行嗎？我之前都是……”

    “之前那是在地球！”宗林沒好氣地抓著他胳膊抖了好幾下，“現(xiàn)在你是在蝎云星！而且還是顆剛剛開發(fā)的新星！誰知道水里有什么鬼東西！”

    罵完之后，宗林才想起，這是艾倫第一次參加新星賽。

    她有點頭疼，不僅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時運不濟，怎么哪哪兒都能碰見菜鳥。

    艾倫開始玩競技時，就是她退役前。

    宗林和他起始沒太多交集，有次訓練時路過，教了小孩幾招擒拿，就被小孩“老大”“老大”地纏上了。

    “記住了——參加新星賽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任何熟悉的環(huán)境，都有可能顛覆常理，哪怕在‘圓頂’的幫助下，氧氣重力都恢復了地球水平，但依然……”

    宗林話說到一半，突然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殺氣朝她撲來，她連忙把艾倫的腦袋往下一蓋，兩人撲倒，一連嗖的破音聲從耳側飛馳而過，釘在身后巨大的巖壁上。

    “臥槽這什么……”

    “敵襲?！?/br>
    宗林把艾倫往巖縫內一推，自己順勢一滾，拿起隨手的狙.擊.槍，瞄準鏡對準子彈來源方向。

    倍距放大。

    焦距延長。

    熱成像視角開啟——

    “找到你了?！弊诹肿旖呛翢o自覺地咧開一個弧度。

    隱秘，興奮，甚至帶著遏制不住的顫抖。

    扣下扳機的那瞬，宗林竟然有些恍惚。

    三年的退役生涯仿佛只是場夢，而蝎云星更像是對她等待已久。

    事情還得從一周前，她和越星河來到蒼穹俱樂部說起。

    被艾倫叫住的一瞬間，宗林就知道自己逃不脫了。

    新星賽是大星際賽的重要開場，每個州會派出最優(yōu)秀的選手出征，這些選手全部來自各個俱樂部精挑細選的人員，而宗林出戰(zhàn)兩次，就算這群記者再金魚腦，也會有點印象。

    毋庸置疑，她當然受到了記者們的圍觀。

    “宗林？”

    “那確定是宗林？不是說她退役了嗎？”

    “是受傷退役了，你看胳膊還廢了一只呢?！?/br>
    “宗小姐，您這次來是來復賽的嗎？還是來給蒼穹后輩們加油？”

    各式各樣的問題讓宗林不堪其擾，她不太擅長應付媒體，只能祭出越星河出面應付。

    就在宗林被記者聚光燈不堪其擾的時候，這事已經迅速傳到了蒼穹高層，最后還是俱樂部出面，直接把兩人請進大樓，由俱樂部負責后續(xù)和公關。

    “你不是說不再來這里了嗎？”俱樂部經理是個四十出頭的長發(fā)女人，正值事業(yè)上升期，舉手投足間氣勢逼人。

    汐蘭穿著貼身服飾——看不出哪個民族的，大塊鮮明的色塊拼撞在一起，和她給人的第一印象一樣，不容忽視，肩上搭了件米白色小坎肩，渾身上下是難掩的火辣：“咖啡？茶？”

    宗林：“咖啡?！?/br>
    越星河：“……那我也要杯咖啡好了，多謝。”

    汐蘭打了聲響指，機器人管家給兩人滿上咖啡。

    她翹起二郎腿：“說說吧，什么情況？”

    宗林簡要把越星河的目的說了下：“我不知道今天是發(fā)布會，沒想打亂你們的節(jié)奏?！?/br>
    “這沒什么。畢竟蒼穹這幾年都沒想你那樣有爆點的新人。”汐蘭點了根煙，云霧繚繞，“你當年受傷后二話不說堅持離開，我還想好好給你辦個退役儀式，這次蒼穹也算是難得有爆點?！?/br>
    “說起來，我還得感謝小meimei?！毕m沖越星河笑，“要不是你，我還真打算把她綁過來營業(yè)。”

    越星河不清楚汐蘭和宗林的關系，只能尷尬賠笑。

    “獨家采訪也不是不行?！毕m出乎意料地好說話，“如果你想要的話，我甚至還可以幫你跟其他俱樂部的人搭線?！?/br>
    越星河又驚又喜：“那可真是太好啦！”

    宗林卻眉頭一皺：“你想要什么？”

    汐蘭不會平白無故地做交易。

    宗林很清楚自己在她眼里的定位，身為45屆的黑馬，46屆的隊長，自己和其他人都是賺錢機器。

    ——只不過她這臺機器賺得更多點。

    “哎呀。一上來談錢多傷感情。”汐蘭笑瞇瞇地說，“不過我確實有個小忙想讓你幫幫。”

    宗林不耐煩地咬了圈咖啡杯沿。

    上面頓時出現(xiàn)一層牙印。

    “這次，作為特邀嘉賓參賽，怎么樣？”

    這話一出，宗林放下咖啡杯就準備走。

    “你也看到了，外面那群記者巴不得你回來，估計明天頭版頭條都想好了——宗林回歸，蒼穹再起——要是讓大家失望，多尷尬呀?！?/br>
    汐蘭咬字輕飄飄的的，酥得人心里發(fā)癢。

    宗林不為所動：“那也跟我沒有關系。”

    “別急呀，我知道，你這身體再回去也不太方便……這樣吧，以后你這條胳膊蒼穹包了，三年一換新，你看怎么樣？”

    “沒興趣?！弊诹职櫭?，左手機械臂搭上門把，卻沒有下壓。

    汐蘭瞇起眼，沒有放過宗林在聽到剛才那句話時的微頓，問道：“哦？看來是訴求？說吧，你想要什么？”

    宗林果然停了下來。

    她扭頭，看向汐蘭：“真相?！?/br>
    宗林聲音很冷：“我要知道，我這條胳膊到底是怎么廢的。”

    “哎呀呀……”汐蘭一愣，低低笑了起來，“這可真是……還死腦筋呢？不是說了是‘圓頂’沒有屏蔽的星球輻射嗎？”

    宗林只是盯著她，叫上身邊的越星河：“跟上，帶你去找別家。”

    她把門把手一旋，毫不猶豫地走出去。

    正在宗林準備關門時，她對上汐蘭那雙狐貍似的眼睛。

    “這可是你自找的?！?/br>
    宗林腳步微頓。

    “真想知道也不是不行?！毕m表情微收，難得的嚴肅，“不過行有行規(guī)，你得簽個保密協(xié)定，在這之后，再幫我打場個人賽?！?/br>
    宗林沉默。

    她知道汐蘭不是獅子大開口的人，做生意全都都擺在明面——明著坑蒙拐騙。

    相比起宗林之前待的其他小俱樂部，汐蘭給選手的待遇可謂豐厚，最起碼壓榨和回報是成正比。

    可兩場比賽，作為一個身體有缺陷的人來說，風險也太高了。

    汐蘭笑著解釋：“等價交換嘛?！?/br>
    “我可以先告訴你一部分，以示誠意?！毕m舉手，“如果你擔心我在說謊的話?！?/br>
    越星河站在兩個大佬之間，努力當鵪鶉。

    尤其是宗林現(xiàn)在渾身散發(fā)的冷意，更是讓她竭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之間，壓力頓減。

    宗林開口：“協(xié)定呢？”

    汐蘭得到了回答，但臉上并沒有很高興的樣子。

    她若無其事調出一張電子協(xié)議遞給宗林，剛要說“你可以慢慢看”，就見宗林按了指紋簽了字，語氣平靜地問她：“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

    *

    瞄準鏡里爆炸開一團紅色。

    淅淅瀝瀝地四濺開，在灰黃色巖壁上像是被遠古人潑上去的大片涂料。

    宗林知道自己擊中了。

    “紅雨事件。”

    她驟然想起汐蘭對她說的這個名詞。

    “什么意思？”宗林不解。

    “打完再告訴你咯。”汐蘭頓了頓，隨即笑了，“如果你還有命的話?！?/br>
    艾倫被宗林這股強悍的定位能力給震驚到了。

    他兩眼放光：“老大！你怎么感覺到的啊？掃描儀都沒檢測出來……”

    “直覺?！弊诹盅院喴赓W打斷他，“不要相信掃描儀，也不要相信眼睛，科技會被屏蔽，rou眼會被干擾，只有直覺不會騙你?！?/br>
    艾倫表現(xiàn)太過菜鳥，宗林忍不住問：“你現(xiàn)在到底什么軍銜？怎么感覺這么多年沒什么長進？”

    艾倫不好意思撓撓頭：“前段時間才升士官，不過我之前一直都打個人賽，團隊賽還是第一次打，而且這還是新星賽……”

    宗林：“……”

    一次戰(zhàn)爭每個州要出成千上萬人，小型俱樂部只會出精銳試圖搏位，但蒼穹這種大俱樂部也要考慮到新人培養(yǎng)，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是老手。

    正如汐蘭所說，蒼穹早年跟著宗林賺了不少，結果沒想到宗林突然受傷退役，后續(xù)部隊始終不太滿意。

    但宗林沒想到自己運氣真那么背，搭檔和起始地理位置都不太友好。

    “老大，那你退役前是什么級別?。俊卑瑐悡蠐项^，沒話找話。

    宗林矜持而冷淡地回了句：“元帥。”

    艾倫：“？?。?！”

    這話一出，原本只是開著直播隨便水水的彈幕都瘋了。

    “什么情況？”

    “元帥？”

    “外派敢死的小隊里有個元帥？你他媽在逗我呢？那這次戰(zhàn)局主持人是誰？”

    “……艸，看了眼id，真有元帥勛章認證？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啊，我好像記得……是不是三年前那個，在雨星新星賽奪冠的那個女的？”

    越星河正在采訪汐蘭，聽到這話，動作微愣，連問題都問不下去了。

    她瞥了眼懸浮屏，上面彈幕密密麻麻，幾乎要把宗林淹沒。

    “怎么了？”汐蘭好脾氣地問道。

    越星河只是迷惑不解：“我記得規(guī)則是，選手靠人氣投票來獲得軍銜，然后軍銜又會決定比賽站位——我指的是，像軍旗游戲那樣……宗林軍銜那么高，為什么會被安排在先遣隊里？”

    而戰(zhàn)場內。

    宗林正邊說邊把槍斜跨在后背上，往沿著巖縫往上爬。

    蝎云星幾乎都是由巖石組成，巨大的巖壁鱗次櫛比，但縫隙孔洞也密密麻麻，藏匿在巖石群中，甚至能夠找到足夠的落腳點向上攀爬。

    她這局玩的是狙擊手，得找制高點。

    但找到制高點前，先得摸清楚附近的地形。

    宗林手腳并用，很快從一個孔洞里鉆了出來。

    她站在宛如山丘的土黃巖壁上，腳下是連綿起伏不斷的“蜂窩煤”群。

    跟在她身后的艾倫深吸一口氣：“我的天……”

    更加遙遠的，視線所及之處，雪白的冰川和巖壁無縫對接，蝎云星的荒涼和瑰麗一覽無遺。